4 (4)
我,而後輕輕揮揮手。
難以置信的,隊伍後方的壯漢沖了出來,沖向我,将我禁锢到路邊,動彈不得。
“孜墨,是我,赤芍,你不記得我了麽?”
似海深眸,讀不到往昔的情感,連一絲愧疚都沒有。
天空飄起微微細雨,将我包裹,街坊領居的指指點點,讓我覺得天旋地轉。
嘈雜,喧嚷,我聽到有人在議論:瞧瞧這女人,懶□□想吃天鵝肉,想高攀當今驸馬,啧啧啧……
孜墨,怎麽會是當今驸馬爺……他是狀元了麽?他娶了當朝公主?他已經不再是我青梅竹馬的孜墨了……
三年多的等待,換來一場空。
我擡頭望着灰蒙的天,透不進來一絲光亮,終于認清自己的脆弱,仰天長嘯。
命中注定,如何信得?
(八)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我已大半年未踏出家門。偶爾會看到銅鏡中的自己,蓬頭垢面,這個樣子,還會有誰來疼愛。
掌心紋絡錯雜,是怎麽都讀不懂。世間那麽紛繁,誰又在乎過守望在小村中的赤芍?
娘親敲了敲門,意思是飯菜已放在門外。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我才開門去拿。
然而,開門的瞬間,便愣在了當下。
那盒子,是再熟悉不過。
青木。
我怎麽會把他忘了?我怎麽可以把他忘了。
所有的故事,沉寂的只剩下孤獨,那守候在枯樹旁的老人,看着日出日落,盼着她平安歸來。
不知歲月,無關風景。
夏風帶起漫山木槿花瓣,晨曦透過雲海,變幻着的霞光一路披灑,将花瓣映照得由灰變橙、由橙變紅,像雲裏裹了煙霞。我沿着後山奔跑,他說:芍兒,我是你的夫君。
可待我半年後歸來,枯樹開出繁茂的花,風過浩瀚如海,我卻沒能找到他。
慶幸驚喜,我在古樹下,看到個被塵灰掩埋的酒壇,我知道一定是青木留下的,果真在裏面找到一封信:
“芍兒,
等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在很多年後的某天,我遇到位仙人,他将我送到五十年前。
我與你夫妻五十載,曾問過你,這輩子最怕的是什麽,你說,你最懼怕失去孜墨的日子,怕自己想不開。我聽到後也很害怕,害怕你等不到我出現的那天。于是我去求仙人,在我生命最終的時候,将我送來你身邊。我想來安慰你,陪你度過一生中最艱難的幾年。
芍兒千萬別哭,我沒有死,再堅持三年,你就能遇到風華正茂的青木。永遠要相信,命中注定的人,是我、青木。”
我放聲大哭,酸澀的淚水不住往下流。青木,我的夫君,芍兒一定會堅強活下去,等到你出現的那天。
(尾)
白侯一十七年,春暖花開。
我沏了壺茶,靜靜的看着集市上人來人往,驀地耳邊傳來溫煦男嗓,“這位姑娘,是否介意在下坐在旁邊?”
低眸間,我看到一把純白色的折扇。
☆、《世無雙》
(一)
“公元2015年,我被一場雪崩困在深山,現在将要寫的,連自己都難以置信……”
她怎麽也不會料到,早晨才播報的好天氣,在上山後驟變。和旅游團走失不提,還遇上雪崩。
慶幸大難不死,卻被困在一個奇怪的山洞裏。
她奮力的用筆寫着,無奈紙張早已被雪水浸透,折騰半響,拽起濕漉漉的本子,滿臉委屈的竊竊道,“哎呀呀,紙張都黏住了,關鍵時刻掉鏈子。”
“怎,你以為我會讓你将這些帶出雪山?”
我立在她身後觀察良久,實在好笑她的行為,便輕輕将本子奪了去,随手扔進後方的爐火中,罷了拍拍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沒見過狐妖,總有見過狐貍?”
她大概是凍傻了,神情愣愣,沖我搖搖頭,坦誠道,“沒、沒見過狐貍……”
爐火燒得更旺,火光映照下,我的衣袍更為紅豔。我想我是沒辦法了,佯裝腦袋疼扶着額頭。
“你……真美。我能拍張照麽……”
對一個男人用‘美’這個字,真是異想天開。見她有起身的意思,便故意在起身的瞬間,彙了點妖力在指尖,點向她的腦門。
我輕笑,“你們凡人發明如此多記事之物,全全敵不過這裏。”
她本就穿的圓滾,重心不穩之下,将将眉心受的一點力,就讓她翻倒在地。
一聲抱怨,“吾——”
“你不怕我?我是妖,輕輕一捏就能讓你頭顱落地。”見她微微有些害怕的意思,我又有些不忍,“放心罷,若真想怎樣,還容得你活蹦亂跳到現在。”
身後的雪水煮至二沸,我舀出一瓢水放在木桌上,又執筷在沸水中轉圈攪動,“不及明日,你是出不去的,有興趣聽聽狐妖的故事?”
(二)
故事發生在千年前。
寥城是座常年被深雪掩埋的孤城,與外通商不多,城中人以打獵為生,用血淋淋的野物去換白花花的大米。
因着得天獨厚的環境,吸引來不少小妖在此修煉。又因着打獵的習俗,小妖們只敢在化作人形時下山。
下山前,狐爺爺就警告我一個時辰內回來,他總擔心我修為尚淺,我是不以為然的。好不容易求來機會,不耍個痛快怎甘心回去。
緋紅的窗虛掩,我就着窗抹口水。眼前的畫面太過香豔,那肌膚白皙光滑的少女,正勾着指頭在酥肩潤水。如何形容呢,反正比全身毛茸茸的狐貍洗澡美多了。
雖常常化作人類,還是對他們的構造好奇,就似我是公的,與母狐貍變換不同,胸前沒有兩塊贅肉。
可那兩塊肉放着,其實也不錯。
我下意識伸手在自己胸前比劃,心底一陣後怕,哪裏是手,分明是兩只狐貍爪。
我已過了維持人形的時間!
第一反應是趕緊逃,可我根本未曾發現,身後的獵夫早就盯上我。一道血紅劈來,我便陷入昏迷,醒來時被關在生鏽的鐵籠中。
我輕輕吹去紅毛上附着的鐵鏽,在籠子中大聲吱吱叫,心想着等爺爺我修養好,變成人形不弄死你。
然而世事難料,還未及妖力恢複,獵夫将我一把抓出籠子,禁锢在碩大的砧板上。
出師未捷身先死,逍遙快活的小狐貍無雙就要成為斧下冤魂。
眼睜睜看着斧頭劈下,狐貍眼角挂下兩行清淚。
“爹爹,凝兒不許,唯獨它不行!”
(三)
清脆的童音将我從無限悲傷中喚醒,擡眼看去是個十二三歲的人類小丫頭,她雙頰紅撲撲的,甚是讨人歡喜。
一聲呵下,獵夫揮在空中的巨斧停滞,也就趁着這個間隙,她手腳麻利解開我脖頸上的鐐铐,将我抱起仔細打量着我,眼眸明澈得如天山雪,憐愛道,“這只小狐貍如此漂亮,肯定有靈性。”
我叫了幾聲表示贊同。
獵夫不以為然,“瞧它毛色純紅,殺千刀的,夠換一年的米。”
“不許就是不許!”
一聲呼喊,她将我抱的更緊,直接奔出院外,我一方面竊喜自己福大命大,還不忘着往她胸口蹭,逍遙快活,非我小狐貍世無雙是也。
五月的廖城,積雪未化。她懷抱着我迎風奔跑,潑墨青絲紛亂,襯着雪白的裘襖,好似只将将破繭而出的黑白羽蝶。
遠方重雲朵朵,山岚寂靜,她終是緩緩停下步子,屈膝将我放回雪地,“快走吧,別再給人逮到。”
既然脫離虎口,急着歸山做甚。我亦不是忘恩負義之狐,遂用尾巴蹭在她掌心以示友好。
她有些欣喜,“你果真有靈性。你知道麽,每次看到爺爺屠殺你們,我心底就很難受。可我也無法同爺爺作對啊,要不是他維持生計,世上也不會有凝兒。”
維持生計,非要用我們的皮毛去維持?心底有些怒火,下意識收回尾巴。
“幾年前,爺爺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們全家信仰神佛,從不殺生。可神佛,或許早就遺忘廖城了吧,爹娘一直吃不飽飯,身子骨也不好,也就幾年前開始,二人都卧病在床,爺爺為了照顧我和爹娘,萬般無奈之下才當起獵夫。”
她言語平和的說着過去,我卻無意間看到有顆透亮的珠子從她眼眶滴落,在雪中散開朵純美的白花。
活着總有太多不得已,一生之中總會做些并非自己所願的事,好在今次遇到的是我,聽過着凝兒的話後,我決定不去找那獵夫的茬。
(四)
回山後,我被狐爺爺狠狠修理了一頓。
他氣得差點一口氣沒咽上來,指着我的鼻子,咧咧道,“無雙,你你你、你知道我就你一個孫子,真真是氣死我也!”
狐爺爺總是那麽搞笑,他的腿很短,跺腳的樣子可愛至極,我實在是沒忍住,“我我我、我就這樣了,就喜歡混跡在人類中。”
他收回指着我的手,猛一拍腿,“罷了!我們搬去山下!”
廖城後方及山腳處多了座十畝豪宅、世府,自然是狐爺爺變的。愚蠢的人類還以為搬來大戶人家,天天有人上門提親。
然而無人成功,狐爺爺将他們統統拒之門外,還語重心長開導我,“無雙,你喜歡同人類玩耍我不管,可你不能夠娶人類丫頭,我們是妖,不會有結果。”
我覺得并無大礙,反正我也只對凝兒一人有興趣,以後能常常找她玩耍就已心滿意足。
有‘大戶人家’公子找上門,那老獵夫看我的眼神簡直恭維到不行,樂呵呵給我倒上熱茶。
其實我很少喝茶,好多次連茶杯都未碰,就拽着凝兒出去玩耍。
凝兒同狐貍們不同,也不同于一般人類,她身上有非常吸引我的東西,說不上是什麽,總之一日不見想的慌。
我喜歡變各式各樣的戲法給她看,她卻從未覺得我異怪,次次都想着找破綻。
哪來破綻呢?這是妖術。
我并攏五指拍上她烏油油的頭發,咚聲空響,大笑道,“笨凝兒,你這麽笨,還想着挑起家中口糧重任。”
她有些委屈,半刻思索,怔怔望着我,“世無雙,你會娶凝兒麽?只要你娶了凝兒,凝兒家就有救了。”
我愣是一腳沒踩穩,娶?這點我還真是從未考慮過。忽想起狐爺爺的警告,我支支吾吾道,“額,這,你這麽急着嫁人?不如再長大些罷。”
她應該是被我忽悠過去,興奮的直點頭。
(五)
我總把凝兒當做小孩子,不料某天開始她不再愛笑。
凝兒家的情況比想象中更為糟糕,所以我次次會提着許多口糧去找她。她總會欣喜的撲向我,可這次卻沒有。
不是天氣将暖麽?素白怎就鋪滿了她家。
她弱小的身影跪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從認識到現在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
我想停止她的淚,抱着她時候覺得猶若抱着孤魂,她整個人都籠罩着陰影,那層生離死別的陰影。
烏黑濃雲籠罩廖城,逃都逃不走。凝兒的爹娘就這麽走了,留下一老一小,我有些揪心,或許當年獵夫剝了我的皮,就能救活那二老。
世上哪有後悔藥呢?我掏空腦袋安慰她,“至少凝兒爹娘攜手離開,他們并不痛苦,你想啊,轉世投胎總比卧病在榻來得好。”
可她抽泣的太過激烈,已不能應答,整個人撲倒在我懷中,細細顫抖着。
凝兒,我的好凝兒,別再哭了。你再這樣,我都要哭了。
“無雙,我好難受,感覺心都快要吐出來……”
“沒事的凝兒,有我在,別這樣,我陪着你。”
“無雙,從今往後,你都要陪着我……”
漆黑的天,無端飄起雪花。
一陣風刮起,竟不知這雪是向下飄散還是向上打轉,就這麽鋪天蓋地,迷了雙眼。
(六)
日子的流逝就像樹葉枯萎發芽,發芽枯萎,如今的我已能維持幾天人形。
我依舊三天兩頭跑去凝兒家陪她,幾年下來,整個廖城的人皆以為凝兒遲早會嫁給世無雙。
可我又怎能娶她?
人妖殊途,更別提繁衍後代。等她老死化灰,我容顏依舊,若讓她得知我是妖,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年少時的不懂事,對她的心心念念成了最難割舍的東西,嘗試過無數次不再見她,每每從門縫中瞧見她站在素雪中等我,便又忍不出沖出世府大門去抱緊她。
愈是想要給她的,愈是癡心妄想,甚至想過自刎後再次投胎,或許能成人類,卻又怕她等不到我歸來,就已變成老妪。
她又在那裏,她又站在雪中等我。
我本想強忍着不去見她,背過身貼着大門,緊閉雙眼。冬日裏的雪,白的可怕,隔着眼皮還被刺的生疼。我實在不想讓自己臉上浮出絲毫表情,我知道我在忍,眼角卻還是滲出一滴淚。
我恨老天,為何這般捉弄我們,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會有結果,早該明白這點,還來不及醒來,就已深陷其中。
我想到多年前凝兒凍得通紅的臉頰,那般純淨。可這一切,都被我毀了,是我毀了她。
凝兒,我不甘,我不甘。
綿延白雪,覆蓋寂寞的廖城。
火紅衣袍的少年還是沖門而出,沖向白色孤影。
“凝兒,我将離開廖城,或許不會再回來。”
我用力抱着她,肩頭的發,被她淚水浸潤,她哽咽着問我,“就算凝兒這樣求你,你也不願與我厮守,是嗎……”
心底深處似有什麽東西洶湧澎湃,到了嘴邊成了毫無痛癢的笑,“凝兒還是去找個好人家罷。”
冬月飛雪,大塊大塊的架勢似是宣洩所有的不滿,不知是因我腦中混亂,還是她話語太過哽咽,我沒能聽清她的回答,只呆呆的望着蒼穹,留得她在我懷中哭了很久很久……
次日清晨,世府上上下下的人就像連夜搬走的一樣,全部消失,留下空樓。
(七)
事故到此嘎然而止,她已無心去撲救火堆裏的紙本,使勁搖着我的臂膀,讓我告訴她結局。
無奈片刻,我只得放下手中撒了一半的茶水,“後來我聽說,凝兒在廖城守了十年,十年後自刎在雪地中,而我,活到現在。”
她大為不滿,“啊——怎麽可以這樣,凝兒沒有再投胎嗎?你沒有再去找她嗎?”
“凝兒就在這裏,我帶你去看她。”我拽着她往山洞後方走,而後壞笑道,“在這後面。”
我看着她好奇的拂起布簾,卻看到面落地銅鏡,靜靜的映照着我兩。
你痛了十年,我痛了千年。
好不容易待到你歸來,方用雪崩将你困在身邊。
這一世,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手了。
☆、《畫皮》
(一)
我是一只安靜的板藍根,深居林山千年,一朝不慎被個挖草藥的帶到人間。
出于良心,我忍住沒在他面前變成人形,好歹也是個救人性命的,吓死了多可惜。極為不易待到日落無人,伸過好大個懶腰,我變成女童的模樣。
“啊——”
一聲尖銳的音嗓伴着陶罐摔落聲。我不緊不慢轉身,眼見個面色煞白的素衣小女子。愣住片刻後我思索了下,輕描淡寫道,“冷靜,妖也是分好壞的。”
她根本沒能聽進去我的話,拿起身周各種各樣的藥草,一個勁往我身上砸,砸了半天,卻見我沒有反抗的意思,終是戰戰兢兢試探道,“你、你、你別害我……”
我亦懶得同她嚼舌根,從剛才到現在,不知是誰在害誰,拍落身上的刺球球,故作無辜,“大姐姐,你看我像是索命的妖怪麽,我只是被個采藥的帶到這兒罷了。”
(二)
京城內有家極出名的醫館,老大夫與人和善,多年來收留不少無依無靠的孩童,他一方面将自身醫術傳授于孩童,一方面盡心醫治每個病患。
為人至此,實屬不易。笙珩也是十分敬重如生身父親般的恩師,作為師父最滿意的徒兒,他在學習之餘還常常跑去高山采草藥。
院落中的草藥架子壘至人高,笙珩的背影錯落其中,他自顧自在簍子裏掏搗着什麽,口中念念有詞,“咦?我今早摘回的板藍根怎找不着了?”
身後悄步靠近衣着粉嫩的少女,她驀地拍上笙珩的肩膀,他便吓的灑落手中草藥。無奈深吸口氣,回眸間眼底劃過一絲溺愛,“阿梓,別胡鬧。”
“找什麽呢?阿梓幫你一起找。”她側目望着他,幾縷發絲從肩骨滑落,晃蕩在他眼前。
“板藍根,難得挖到上好的藥材,怎就不見了。”
“這個啊……”阿梓目光游離,忽而展顏一笑,“那不是板藍根,是毒參,方才我就将它扔入池中。”
笙珩撲通立起,本想說些什麽,欲言又止,換作自疑,“莫非是我看錯,扔了就扔了罷。”
語罷手指揉入阿梓發間,絨絨的感覺很是舒心,在這藥館中除去師父,他最擔心的,就是她。
(三)
笙珩與阿梓兩情相悅,點點滴滴老大大夫全看在眼裏,他原本計劃在來年天暖時成全二人,不料身子突然垮下。
老大夫病重那日下着滂沱大雨,笙珩将将歸來就得知師父快不行,采來的藥材随着奔跑散落一地,直到跪在師父榻邊,還半背着簍子。
阿梓早已在旁泣不成聲,雙手緊緊握着師父,生怕一松開就再握不住。
師恩如山,師愛如父。笙珩能聽到自己猛亂跳動的心,好似窗外的雷雨,随時都會炸開。
“笙珩,阿梓。你們都是我的好徒兒,等我離開,要好好把藥館經營下去。”老大夫言語很吃力,盡力在把話說完,“我這輩子吃下太多藥草,藥性全記在冊,今後你們就不需如此。世間有太多疾苦,我只想幫助更多的人 ……”
“師父,不要抛下我們!” 笙珩握緊雙拳,卻是止不住的顫抖。要不是師父,他早已餓死街頭,哪來的今日。
拳頭轟然捶地,巨風陡起,刮開木窗。
院落中的藥草架子全全倒塌,連帶着二人懸起的心,奔潰在雨中。
燭影終還是熄滅,老大夫的手重重垂下。
整個藥館,是一聲又一聲痛徹心扉的哭喊。
阿梓或是太悲痛,雙手落空的時候,也暈厥過去。
(四)
她這一暈,伴着高燒,脈象微弱的難以置信,幾天幾夜昏迷不醒。
笙珩有些支撐不住,那麽多悲痛的後事要處理,還牽挂着阿梓的病。好幾次守在榻邊迷迷糊糊,看到阿梓的身影離他愈來愈額遠,驚愕醒來,她還是安靜的躺在那裏,方長呼口氣。
“阿梓,你再不醒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拂過她白皙到幾近透明的臉,仿佛吹彈可破。綢緞般的長發蜿蜒落榻,長睫拉耷,五官玲珑小巧,錯恍間有了幾分非凡氣韻,只是……面容,很痛苦。
也是,病得如此重。
“阿梓,只要你醒來,我什麽都答應你,我要陪你一輩子……”
“真的?”
眉角揉動,阿梓緩緩睜眼,露出黑色的雙眸,流轉着幽潭般的漩渦,遲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神色略顯游離。她不适地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點點淚水,“我餓了。”
笙珩在瞬間沒了反應,見她奮力撐坐起身,方将她輕輕摟入懷中,一手小心整理她散亂的發絲。
“我是來陪你走完一生的。”阿梓嚴肅看着他,笙珩的雙眸柔情似水,竟讓她有了絲心動。
而又毫無防備的看着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就這麽靠了上來。
他輕吻過她,話語極柔,“不離不棄。”
(五)
藥館的擔子全落到笙珩一人身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學來如此多醫術。為趕在巳時歸來診病,還常常抹黑出門采藥。
今次竟一日未歸,阿梓也一宿未眠,天微亮便候在門外。夢中盼着的人,裹着透涼清露及遠而來,歲月中沉澱下來的手,紋路粗糙,拂過她的臉,溫然而笑,“怎麽哭了?”
她略不好意思側過頭,他安全回來便好。
燈火微漾,光亮下的男人蒼挺剛毅,良久的沉默,他緩緩開口,“你變了。”
阿梓原本對着燈火頻頻點頭瞌睡,驀驚醒,“男人皆善變,你也不例外。”
他慌忙擱下手中筆墨,轉身泡起熱騰騰的布巾地給她,看着她陶醉在熱氣中,眼底劃過難以言喻的情感,“阿梓,嫁給我。”
這句話,她等的海枯石爛,淚水落入溫暖的布巾,怎麽都止不住。
他想去搶奪,她卻怎麽都不願露臉,無奈之下将她一把摟入懷中,“曾經的你,現在的你,今後的你,我都會陪着。無論你開壞了憂郁了,不懂事或是長大,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她使勁點頭,承諾來的太快,從今往後,阿梓笙珩,相依相偎。
(六)
婚期愈是臨近,阿梓開始難以入眠。就如今夜,腦中異常混亂,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快入夏的天氣很悶熱,索性翻起身來,去竹林透透氣。
本也是散散步,竟巧遇笙珩獨影,他沒有束發,萬千發絲如黑色的瀑布般順着白衣淌下,又猶如銀河,灑在浩瀚白晝。襯着夏日夜晚的零星月光,蕭冷的可怕。
察覺到身後有人,他慢慢回頭。
面上有無法言說的哀傷,聲音空蕩蕩響起,“師父離開後,唯獨我不周,明日藥館不開張,笙珩帶阿梓出去游玩。”
***
我以為會是游山玩水,不曾料到會被帶到土臺上,莫名沖出來幾個法師,佛音缭繞讓我痛苦不堪,天地都在淪為混沌……
笙珩深惡痛絕的死盯着我,言語只剩下憤怒,“妖怪!你為何要變成阿梓模樣!你把阿梓怎麽了!”
“不是的……”
妖力拼命從體內流逝,連掙紮的機會都不留給我,熱淚混着沙石,我趴在地上看着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心中的劇痛一波又一波襲來。
他根本不曾愛過我,将将是這張阿梓的臉,才讓他眷戀經年。多麽可笑到了可憐的地步,我用盡最後的力,在凄烈的狂笑中變成了只不會言語的板藍根……
(尾)
驟然光亮,那位喚作阿梓的小女子放下手中草藥,變得一本正經,“你若真是個好妖,能幫阿梓完成一個心願嗎?”
“說來聽聽。”我擡頭看着她,信心滿滿。
她驀地彎下腰,鎮靜到了極致,“阿梓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久了,可阿梓不想讓笙珩知道這些,待我死後,你能化作我的模樣陪他走完一生嗎?”
我想了想,對于活了千年的板藍根來說,花不足百年陪個凡人,能有什麽損失,便得意答道,“小事一樁。”
☆、《忍冬》
(求夢)
随在身後的熒熒火火堕于虛無,一點一點沉寂,沒了來時路。
行在荒蕪中足足三個時辰,步履愈發艱難,他懷中橫攔着熟睡的女子,如雪長發垂繞在她身上。
飛鳥還巢,夜涼如水,終于終于,在所有快樂壞死的前一刻,看到了紫荊花叢中冰冷寡淡的身影。
他怔了怔,緩緩走向身影。
他試探,“你、就是造夢人?”
寡淡身影無動于衷,四圍噤若寒蟬,半晌,方發出空洞枯音,“正是。公子前來求夢?”
(一)
自昨黃昏時起,西邊的天空就堆滿醬紅色的雲,一層層濃墨重彩,以至較深處呈血紅色。
本以為昨夜就該有的雷雨卻遲遲未來,導致一整天都是陰沉沉的,此時俨然已是第二日的黃昏,血雲愈發的黑紅。
這不是好兆頭,瞧在眼裏,心裏也不舒坦,我吹熄火燭,早早的睡去。
不過着實也太早了,不知輾轉反側多少次才意識模糊。
暮秋風撼地、夜寒雨遮天。
昏昏沉沉的夜,傳來一陣瓦罐破碎的聲音,還未來得及完全清醒,祖母便抓着我往後門跑。
她滿手都是血,聲音害怕到了極致,“陌媛,快逃。”
大雨肆意的下着,伴着雷聲與風聲,以及前院依稀又清晰的打鬥聲。
我被祖母活生生推出門外,恐懼感侵占整個身體,多麽想知道發生着什麽,無奈不聽使喚的腿,只知道逃,趕緊逃。
濕透的素衣,黏黏的貼在身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腫脹酸疼的眼,在望不到邊際的黑暗中一眨不眨,遙遙傳來,是慘烈的痛呼,和哭泣的求饒……
(二)
“醒了?”
我抖了抖睫毛,眯着的眼緩緩張開,一張清冷的臉赫然出現在面前,高領皮氅,做工分明再粗糙不過,他穿着卻驚為天人。
“我……這是在哪?”我呆呆的望着他,一時間感覺尤為不真實。
“九紫霄。”
“你……是誰?”
“忍冬。”
這樣的回答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愣是個人,就該與我解釋下發生了什麽,他看着我時,又不似在看着我,目光淡漠又寂寥,無法形容。襯着幻紫微光,勾勒出張棱角分明的臉。
我以為他不會同我多說半句,終還是開了口。
“我見你暈倒在山腳,便将你撿了來。”
我不知昏迷有幾日,不敢置信的望着他,眼中水霧愈盛,“我要回去。”
“這山很高。”忍冬如實提醒,片刻後又饒有興致問道,“你不覺得我很奇怪?”
的确奇怪,長發如雪,面容卻是個年輕男子。可我現下哪有心思去在意這些,只奢望這都是一場夢,醒來還在美好的陌府。
屋內太過安靜,唯有柴火噼啪。我還是撐坐起身,執意下山。
推門而出的瞬間,迎面素白,天寒地凍。
冰冷的手倏然落在我肩頭,而後是溫熱的黑裘襖從背後裹上。
他關切道,“九紫霄與外不同,常年淵冰素雪,別凍着了。”
極寒讓我清醒,回憶父親幾日前神情就不對勁,生意場上的事我不懂,好幾個前來鬧事的仇家着實吓我不輕。
莫名的恐懼席卷而來,爹娘是否安好,若是回去,真怕看到雨夜噩夢全是真的。
三尺淵冰,百裏素雪,千年不化。
從山巅遠望。紅塵阡陌,繁華落寞,一半煙,一半雲。仰望是晨曦疏光,俯眺百裏皆是銀裝素裹,九紫霄就如一片幻海,空靈又寂寥的矗立在皚皚雪山上百年千年。
“自我有意識以來,不曾踏出過九紫霄。青冥天長,月明迢迢,我曾幻想過很多次孤老于此,卻遇到了你。”
“我?”我不明所以。
他不由得一笑,那般荒涼,“是啊,就是你。”
我現在能斷定,眼前這人行為舉止異怪,是因他常年身居雪山,我追問道,“為何不離開?”
他猶豫片刻,“我爹還在霄頂某處,多年前愛上我娘,又因懦弱害死我娘,我被抛棄在雪地的那刻,就在這片凍土上落地生根。在之後的許多年間,偶遇過幾次爹,他的模樣,都不知神智是否依然清醒。”
我以為我的遭遇已經夠慘,他的悲傷完勝,好似望不到邊際的虛無,我只得安慰,“若是我還能回府,帶你下山走走可好?”
幾秒對視,我默默低下頭,耳邊卻傳來不可意思的回答。
“好。”
(三)
噩夢如瘾,反反複複讓我驚醒。
眼皮虛浮得難受,記憶在雷雨戛然而止,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如何來到此地。
音訊全無,全靠信念支撐,我騙自己都會恢複如初,又不敢奔下九紫霄去尋找爹娘,生怕一時沖動破壞他們全力想保護我的計劃,更怕看到他們出事。
“陌媛,難受麽?”
骨節分明的手,輕拂上我的臉,本想着趕走他,方開口的瞬間,眼淚便沒有絲毫過程的大顆大顆落下。
我毫不掩飾,“好難受,心口疼,就像被貫穿了一樣……”
他空下只手,撫上我後背,喃喃自語,“到底要我怎麽做,到底要我怎麽做……”
***
濃墨滴落,忍冬極為不易的握着我的手,在紙上寫下兩字:陌媛。
看着兩個異常複雜的字,我抱怨,“我的名字這般難寫。”
他奪過我手中鬃筆,流暢而下:忍冬。
而後淡笑,“先學着寫我名字罷。”
論複雜程度,忍冬二字簡單很多,我便顫顫巍巍開始依葫蘆畫瓢。就那麽一遍一遍的寫,不知寫了多久,地上落滿熟宣。
***
自那之後我喜歡上弄墨,九紫霄上時不時飄雪,始終是冬天,讓我産生三個月轉瞬即逝的錯覺。
起初我以為對爹娘的牽挂,讓我夜夜心口促疼,可被這痛苦折磨久了,我發現應是我染上疑難疾病。每每我被痛醒,忍冬就守在榻邊,如潭深眸閃爍着難以言喻的情愫。
他說,“陌媛,都會好起來。”
某日清晨,忍冬歸來時手上多了封書信,我瞬時上前,在面上看到我的名字,急切道,“我的信?是我爹娘的?”
他小心打開書信,一字一字讀起,“媛兒,爹娘對不住你,風波已過,我們找了你三個月,才得知你在九紫霄。家中安定,盼歸。”
讀到盼歸二字時,忍冬聲音有些沙啞,唇角勾了勾,“你可以離開九紫霄了。”
一直盼着的,終于盼來,我欣喜之下懷抱住忍冬,上蹦下跳,“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可以離開這裏!”
我的反應讓他無奈,他也努力符合着我,“陌媛,快去收拾行禮,今日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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