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
別再回來……”
(四)
轉眼又一年冬。
銅鏡中,我将淺淺梅花貼上鬓角,後方的丫鬟專心致志的研着墨,驀的來了句,“小姐何時愛上弄墨的?”
心口一陣促疼,停下手中動作,“外逃避難那段日子,有人曾教過我。”
“能改變小姐惰性,這人肯定不簡單。”
“別說了……”過了良久,我才緩緩語道,“我之前答應過帶他下山走走,後來竟将這些忘記。我将他從黑暗深淵救起,又将他狠狠摔回去,他或許視我為生命冀光,我卻将他視作過客。”
還想說些什麽,由于內心太過愧疚而未說出口,緩緩依上門欄,望着滿園紅梅,猶若失魂。
我的一走了之,經過這麽長時間才慢慢發現自己的殘忍,忍冬他一定很難受,那散亂滿地熟宣,就這麽在記憶中結上蛛網。
每每想到忍冬立在霄頂的模樣,腦中就會抽搐,就好似有顆種子在破土而出,連何時埋入的都不得而知。
有花無果,就是我對忍冬情愫的最好形容,三個月時間,大不過昙花一謝。
我有想過去找他,卻始終找不到何時的借口離府。時間拖的愈久,愈不敢去找他。
***
以為就此不了了之,他卻找上門來。
入夜難眠,我緊了緊衣襖,去後院透氣,隐隐約約看到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忍冬,怎麽可能是你。”
他望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否則該是誰?”
我使勁搖頭,差點把自己弄暈,“忍冬,原諒我匆匆離去,我真的很想回九紫霄找你……”
驀然安靜,我以為他會生氣,半晌後,他溫然道,“我知道。”
他步步走向我,離近方聞到微醺酒意,分明是壯膽前來,我也算舍命陪君子。
“陌媛,我什麽都給不了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感情這東西太微妙,就如我心心念念他時,他早已看上了我。聽到這樣的話,我怎麽可能不激動,一年來積壓的思念化作止不住的淚。
“忍冬,你當真什麽都沒有,可你唯一能給我的,是任何人都給不了的。”
如夢般的夜,我依偎在他肩膀睡去,醒來時卻靠着冰涼的假山,空留淡淡酒香。
(五)
我不敢告訴爹娘忍冬的存在,匆匆梳妝去了前堂。
踏入前堂的一刻,滿眼大紅聘禮。
爹正樂呵呵的同個男人喝茶,見我前來,立馬介紹起來,“媛兒,快來見過扈公子,爹當年落難,多虧了扈公子。他可是鐘情你多年啊!”
我對扈魏沒什麽印象,只知他爹與我爹是世交。如今竟欠下這麽大個人情,我微微作揖,以示禮貌。
他模樣粗野,激動的從圈椅上起身,“媛兒,你爹已同意我兩婚事,我一輩子只娶你一個。”
不要。兩個字在我心底吶喊,到了嘴邊卻怎麽也吐不出來,如此大恩,怎能不報?
他見我沒有回答,以為是默許,遂告辭離開,說是趕緊回府籌辦。
扈魏行遠之後,我開始陷入無盡哀傷中。其實若不是遇見忍冬,我會心甘情願嫁給他,畢竟從小就被這麽教育,早已默許。可如今,我該怎麽辦?
告訴爹娘我愛上雪山上的男人?還是抛棄爹娘和忍冬私奔?兩種想法都被我否定,莫名無助,隐忍的眼角滑下一滴淚。
爹似乎察覺出我異樣情緒,在旁不知真相安慰道,“扈公子他,是真心愛你。把你交給他,爹放心。”
(六)
入夜後心口疼的毛病沒有絲毫好轉,每每痛起來,腦海中都是忍冬的模樣,深绾長袍,逆着光亮無法看清容貌,只那姿态超然脫俗。
一日一□□近婚期,忍冬沒再出現。
直到出嫁前夜,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出現在毫無防備的我面前,硬是将我推倒在地,指着我極輕狠言,“你走,嫁給他,就當這輩子從未遇見過我。”
我等了那麽久,等來的是這樣的回答,快要被絕望掩埋時,他給我蓋上了土,多麽好呵,我可以無牽無挂嫁去扈府。
奇跡再也沒有發生,出嫁當年,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在嫣紅的轎辇中,抽泣到難以自持,似乎稍有忍冬的音嗓響起,我便會奪轎而出。
三個月的陪伴,一年多的等待,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會有結果。不可能交集的我們,窮途末路。
最終是他,放棄了我。
(七)
多年前的轟轟烈烈,終究在歲月沖刷下不剩下什麽。扈魏确實只娶了我一人,視我如珍寶,給予我無數人羨慕的生活。
這十年來我從未哭過,人人皆說我無憂,卻不知是再也沒有值得我流淚的事務。
孩兒貪玩,回來時手中握着束金銀花,我控制不住異樣情緒,奪過他手中花束,喃喃自語,“忍冬。”
隐忍在苦冬,和一段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知道的過去。
***
天微亮,高空依稀兩顆殘星。
極高的府牆,忍冬翻越而出時,手臂被磚瓦刮開道血口子。
除去雪山,他在紅塵一無所有,多麽不想讓她随着他受苦,翻來覆去還是去找她說出心底的話:
——陌媛,我什麽都給不了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喀嚓。”
暗地裏驀地沖出幾個人,猛然将他反扣在地。
膝蓋落地,一陣巨疼,他擡眸,瞧見個長相粗犷的男人。
“你就是忍冬。在九紫霄陪着媛兒的人。”扈魏眼神中充滿鄙夷,伸手捏起忍冬下颔,“別人不知道你,我知道。我早已和媛兒定下婚約,就你這樣的棄兒,也配娶她!”
忍冬偏過頭,音嗓如冰淩破裂,“陌媛喜歡我。”
“哈哈哈,喜歡?不就區區三個月時間,她很快就會忘記你。我的聘禮已經送到這裏,馬上就會定婚期。”跪在腳下的人,有起身的意思,扈魏索性踩上他的腿骨。
雙臂都被束縛,忍冬掙紮不得,吞聲,“你敢……”
“有何不敢?只是關乎到陌媛的,誰也不能和我搶。我可以給你個承諾,我會待好一輩子,也麻煩你遠離她。你的存在,只會讓她痛苦。”
狂風驟起,吹落枯枝上積雪,打在忍冬臉上,化作虛無。
良久的沉默,他開口,“原是問題都在我身上,我走,我會讓她忘記我。”
(尾)
孩兒見我呆愣,搖醒了我,“娘親,這花是個奇怪的人給我的,非要我送到娘親手上。”
這十年來,每天都是麻木的。若不是孩兒恰巧歸來,握在手中的長劍便會刺入心口。
從嫁入扈府那天就開始計劃,等将來有了孩兒,一切安定下來後,離開塵世。
就這麽輕易的被破壞。
我早已不恨他,卻仍奢望着能再見他一面,想看看他為我哭泣的模樣。
一路狂奔沖出府門,忍冬,求求你,別走。
“陌媛。”
仿若玉碎的清冷語聲在身後倏然響起,躍過了時間長河,穿透了陰與陽,那一道貫穿了黑暗的熟悉音嗓,就那樣響起。
我趔趄轉身,看到了梧桐林中站立的他。
淚珠滑下眼角,我憤然。
“滾。”
我這一輩子,從未如此恨過一個男人。
我僵望着他,一襲烏黑雲袍,趔趄着向我走來。我卻一步一寸往後退,漫天飛絮中,成了怎麽也觸不及的兩個人。
白絮漸漸撲朔,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我聽出他話中的哽咽,便不敢正眼看他,他是在乞求,“陌媛,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不該放棄你,這十年你是如何過來,你、還會原諒我麽?”
“呵……”腦中一片空白,話語奪口而出,“太遲了,忍冬,太遲了。”
那又如何?這一刻等的太久太久。
心底深處的揪疼尤為真實,我想我是瘋了,飛也似的沖上去抱住了他,把所有積蓄的情感化作了大把大把的淚。
他擁着我,唇瓣靠在我耳畔,聲音極輕,“陌媛,都會好起來。”
忽而有溫熱的東西掉在我肩上,我愣怔,“你哭了。”
(夢醒)
世人常說,九紫霄頂存在着造夢人,若是有幸遇到,他會幫你圓夢。
“爹,我是忍冬。”他懷抱着女子,難以置信的看着紫荊花叢中的人,那麽熟悉又陌生。
造夢人點上檀香,拿出把古琴,話語間毫無情感,“如你所願,讓她入夢。你想改變結局,在最終的時候回去尋她。”
忍冬點頭。
造夢人落指的瞬間,又想到些什麽,“她是長劍穿心而死,死後怨念比較深,我不敢保證,她夢中會不會心口疼,若是被她發現,便功虧一篑。”
忍冬堅持,“我娘不也是這樣結束的。”
言語間,撫着懷中面色蒼白的女子,心疼萬分,“我怎麽都不敢相信,三個月的感情,會讓她隐忍十年。那個男人給了她錦衣玉食,我卻帶走了她的心。長劍穿心,執念還殘留在身,不得投胎轉世。多麽殘忍,留我一人茍活足矣。”
***
琴音冷冷,昙花幽開。
我便在這樣的環境中醒來,左手扶着額頭,有些昏沉。
我躺在忍冬懷中,他好看的眼角挂着淚水,我輕笑,“忍冬,我終于看到你哭了呢,你是在乎我的。”
他言,“是啊,終于,被你看到了。”
身子愈發疲憊,我忽然明白所有,看着自己,一點一點在他懷中,消失殆盡。
【後記:造夢人的傳說一直都在,近些年卻出現新的說法,他收了個徒兒,一個滿頭銀發的年輕男子。】
☆、《食奁》
【題記:人死之前,過去的種種,會如走馬燈般重演。】
——上章:阿楠——
我的相公,為了救我,為饕餮所傷,成了食奁。
他沒有自己的意識,他很餓。白澤圖上記載,吞食一千個凡人的魂魄,食奁可變回人形。
驚鴻、喧嚷、枉然。
頭頂處濃雲漸散,千河沉寂,銀星綴空。
她低垂着腦袋,立在翻飛垂幔之間,忽而拂手撩青絲,沖着我擡起蝶翼長睫,咧嘴輕笑,“小女子阿楠,在此候瑾蓮姑娘良久。”
襯着紅紅綠綠的布幔,她纖細的不可思議,好似須臾而起的風,就能将她同樣拂動。我緊了緊懷中抱着的沉香木盒子,面色毫無改變,淺淺鞠躬。
“裏面請罷。”低喃。
阿楠領着我穿過兩條游廊,夜幕下扶瑾花盛開,大片大片泛着甚至于耀眼的白光,一路蜿蜒,便是到了挂滿京戲臉譜的屋子。
乖張的紅紅綠綠,亦或媚笑亦或瞠目,湊近星豆燭火處,能看到薄刃般的臉譜邊沿。
阿嚏——
我不禁打了個噴嚏,前後觀望一番,指指一旁的窗戶,“冷。”
阿楠會意,将熱氣騰騰的茶盞遞給我,慢悠悠的,“我從不信什麽因果報應,只求知道是誰害死了雲爺。”
“你倒是幹脆。”說實話,能在臨近收尾的第九百九十八個魂魄,遇到如此配合的女子,也算是感動上蒼。
“你說,戲子戲演多了,怎麽就找不到自己了呢。”阿楠并沒有與我交談,邁步取來把短刀,線條流暢簡潔,在微光中晶瑩剔透,添足任何一絲裝飾都是多餘。
一片空死的寂靜中,方察覺腳下堆着麻布袋,她小心翼翼将其劃開,裏面竟躺着手腳被捆綁住的男子,口中塞着布,奄奄一息,幾近昏厥。
“雲爺慘死的時候,他就在身旁。”阿楠望向我,眸中閃爍希冀,“開奁罷,吞了他的魂魄,才能看到真相。”
聞言,男子從意識薄弱中詐醒,驚恐萬分,拼命掙紮,額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卻是喊不出聲。
我撫摸着厚實木盒,極輕的笑一聲,“相公,開飯了。”
霎時,墨色煙雲從盒中奔湧而出,翻滾着充斥屋子,濃雲之中,兩只锃亮綠眸格外顯眼。待反應過來,約摸兩人高的異獸赫然出現,它渾身黝黑鬃毛如鋼針,耳尖嘴長,周身都滴着發臭的黑色液體。
對空嘶吼,血盆大口,駭人心悸。
***
一曲成名,一曲終。
京城京戲,阿楠反反複複演着《刺情》,故事的大概就是一女戲子,因愛生恨,最終刺殺心儀男子。
這本是一出為世俗不容的戲,反引起如此大共鳴,讓阿楠一曲成名。
卸下妝容,她不過是個清秀稚嫩的少女,提起蘸着彩墨的筆,細細勾畫染色面具,這是她另一個嗜好。
“阿楠,為什麽不讓我見你。”身後的男子,容貌威儀,透着凜凜之氣。
她頓住,“誰許你進來的?滾。”
燭火通明,跳動過去的甜蜜點滴,男子不依不饒,環抱上阿楠,音嗓急切,“你也知道你我身份有別,我雖娶了她人,可這心裏,只存着一個你啊。”
“你也知道……”阿楠冷哼一聲,傾側身子,順勢擡起未完工的面具,将将橫上男子脖頸,“雲爺呵,多麽尊貴的身份,阿楠乃小小戲子,高攀不起。”
她恨他,更恨自己,《刺情》的每一句,都是滴血而歌,忽而加重手中力度,笑出了聲,“殺了你,世人才會為我們間的愛情哭泣。”
刀刻般的邊沿,滲出鮮紅。雲爺的眸中流出絲柔軟,将手覆上阿楠的手,“既然如此,雲某無憾。”
哐當,面具落地。
他贏了。都到什麽地步了,她還是選擇原諒。
阿楠垂眸地上半邊未上色的面具,泛着泠泠白光,荒涼的可笑,“茶人欲去酒客未留,但願我此生不曾遇到過你。”
“阿楠,我不……”一陣沖腦香氣,雲爺下意識抹了抹脖間輕微血痕,是立間失去了知覺。
***
她用心鑄起高高的城牆,等着他來摧。
相公将阿楠的魂魄一口吞下,留下滿足的嘶鳴餘蕩在屋,鑽回奁中。
驟然刮起南風,吹開所有的門窗,吱呀作響,及遠而望,整個蒼穹,尤為的陰沉。
“雲爺,阿楠死了,你無需再演。”我的心口似被什麽揪着,有些難受。
适才還被捆綁着的男子,輕松解開繩索,吐出口中布塊,顫抖着摟起雙眸渙散的阿楠,深摟入懷,“我的阿楠,終是去了,終是不用再受苦痛了……”
何必呢,他這是何必呢。他那麽深愛阿楠,竟能狠下心親手完結她,像我這種拼盡竭力想救回相公的人,是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我深吸口氣,努力讓音嗓平淡,“虧得你比阿楠早遇到我,否則今日,死的那個便是你。”
他似乎面露慌意,“這種失去摯愛之痛,由我一人承受便可。”
“也不至于讓她死。”
“阿楠她,已經分不清假戲和真實。她活在戲中,以為殺死了我,終日痛苦不堪,我看着她痛苦,盡全真真切切痛在我身。我想救她,這種感覺,你懂嗎?你會懂嗎!”愈發的,撕心裂肺。
我想,不僅僅是阿楠瘋了,雲爺也是瘋了。
餘光掃到燭火最為旺的偏角,靜靜挂着尚未完成的面具,一半彩墨,一半題字:
[悠悠南風,有誰顧你感受,讓你忘記眉眼執愁。]
雲爺,又怎麽會知道,阿楠寧願活在虛假中的可悲,寧願如《刺情》中所唱:她殺了他,他們的愛情,為世人傳唱。
——中章:玉娘——
幾日後收到邀請信,再度啓程。
臨近傍晚,奉府門口圍蹲着幾個孩童,他們哼着小曲玩着什麽游戲。我一走神,不慎撞上同往府內趕的女子,她形色匆匆,慌忙低頭道歉,我的眼卻被她手中泛出的金光刺到。她故意遮掩,反令我看清,是一把精致的雕花金銅梳。
我本也想着道歉,她已快步入府。無奈撫摸懷中木盒,自語,“相公,現今的人當真好玩的很。”
無意再去追究,跨步走入敞開的奉府大門,第九百九十九個魂魄,我來了。
接應我的便是來信人,奉安。他面色頹唐,一路無言,将我引至後廂房,方舒口氣,音色凝重,“我想知道,她為什麽不愛我了。”
屋內昏暗,奉安點起盞燭火,目光順着光亮前移,床榻之上躺着熟睡的女子。膚若凝脂,只額頭至眉骨處有一道紅疤,生生帶戾。
一陣不适感襲來,我似乎遺忘了什麽,總覺得面前的女子,在某處見過。
“玉蘭病入膏肓,無藥可醫,大夫說她熬不過今晚。瑾姑娘且安心開奁,一切後果有我承擔。”
忽而咕咚水聲,及窗處擺着青瓷水缸,裏面正游動着一紅一黑兩條金魚。
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我正思索着要不要再點一盞,眼前乍亮,地上扯長的身影旁分明多了個更纖細的魅影,天邊響起怒雷,我看到奉安驚惶撞到桌子角。
魅影像月影般滑到奉安跟前,雙眼熒熒惑惑,幽瞳如多年未進血腥的野獸,她慢慢勾起紅唇,仿若游絲的迷離火燭瞬時熄滅。
我看着魅影額間的紅疤,心想:不至于吧,還未開奁,魂魄就自己迫不及待跑出來了?
***
詭異邪雲遮月,昏黃黯淡中淅淅瀝瀝飄起雨。玉娘對着妝鏡擡手,用金銅梳緩緩刻上自己的眉心,拉出長長的溝壑。
嫣紅的血,細長流下,順着額骨流入雙瞳,滾落血淚。
銅鏡中的人,發如墨灑,膚如白瓊,拖沓的胭脂色襦裙曳地十尺有餘。側身閃爍,身後竟有與之容貌如出一轍的女子。
女子面露不舍與心疼,邁步上前,“玉姐,奉安與你才是真心相愛,我一外人算什麽。”
玉娘落下帶血銅梳,絲毫不在意面上鮮血,輕绺長發,魅然淡笑,“玉蘭,我的好妹兒,玉姐打從認識奉安起,就用了你的名字。他只知玉蘭,并不知玉娘。”
她們二人,乃孿生姊妹,唯一的不同是玉蘭額間有道長疤。
“我不嫁。”玉蘭憤意起,順手抓起銅梳,扔入青瓷水缸中,“自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是你的影子。算命先生一句命中帶戾,就全盤否決我的人生。十六年了,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就是圖家人平安。如今你們也嫌棄我了,用這樣的辦法把我送給素昧平生的男人?”
“妹兒。”玉娘勸說不得,雙手覆上玉蘭纖薄的肩膀,“玉姐就是不舍你不明不白嫁人,才出此下策,讓奉安先愛上玉蘭。如此,你嫁過去,才得到他的重視。”
“那也是你,不是我!”玉蘭拍落玉娘雙手,步步後退。
玉娘微嘆口氣,有鮮血落至地上,漾開粘稠,她變得凜冽,“我的額間,會留下疤,我明日便去找奉安,讓他知道玉蘭受傷了。”
緊掩的房門破開,沖進來幾個家丁,團團将玉蘭圍住。
“你若還算是我的好妹兒,就不會說出真相。”玉娘展顏,鮮血沁得她整張臉斑駁滲人。
***
那張美得萬分詭異的臉龐貼上奉安心口,春蔥一樣的細指勾劃着他的心窩,惹得我渾身發毛。她的嗓音幽怨怪戾,“就因我出嫁前額頭被劃傷,就不再喜歡奴家了嗎?你們男人的心究竟是什麽樣的,讓奴家嘗嘗,嗯?”
我算是明白事由,在旁抱着仍未打開的木盒,好笑道,“玉娘,你是來替玉蘭尋仇的麽?”
玉娘輕緩而來,對着我頗感驚訝,“是你。”
“是我。”方才在奉府外有過一面之緣。
奉安大喘口氣,“你是誰,怎麽和玉蘭長得這般相似?”
“我是誰?”玉娘對着我,低垂腦袋,墨發遮掩,僅露出浮凸的疤痕,冷冷發笑,“玉蘭不愛你,你就偷偷下藥,緩緩致她死地,你以為我不知道麽?”
驚天消息,我洗耳恭聽。
“你到底是誰!”奉安顯然比方才更惶恐。
“你無需知道,你看看我,有影子麽?”
幾近透明的身子,玉娘是真的鬼魂。也正是如此,我能看到她的走馬燈。可惜了,已死之人的魂魄,我的相公不愛吃。複擡頭看向奉安,他張大了嘴想要喊叫卻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雷聲停滞,異常安靜,唯有‘咕咚’一聲金魚鑽水。
詐然,電閃雷鳴再起,一聲急過一聲,木槿在暗色裏搖曳不休,我跟在落荒而逃的奉安身後,快步往屋外走,眼前景致倏然變換,塵灰蜘網,花木枯殘,溪流幹涸,啓開的垂花門紅色斑駁,門釘也已脫落半數,分明是荒廢已久。
奉安拼了命的逃,腳下一滑,撲倒在池塘邊上。
翠色池水,來回游着無數條紅色以及黑色的金魚,黯色身影漸顯,拖沓着胭脂紅長裙的女子溺死在池中。
我不由得倒抽口冷氣,是玉娘。方才在奉府門口與她相撞,竟是最後一面。她居然會為了報複奉安,甘願溺死成為厲鬼。
“不要殺我——”奉安強撐着身子欲從地上爬起,無奈顫抖的手使不上任何力。
池中的人,已被泡得發白,突然的波流,讓她緩緩轉過臉頰,未閉的眼,死死盯着奉安。
實在可惜,實屬無奈,我立在奉安身後,輕輕開啓木盒,“相公,開飯了,是奉安。”
我想,奉安會感激我罷,結束這草木盡枯的日子。我最後回眸擦破不堪的奉府,方覺‘情’這字的可怕。
奉安深愛玉娘,卻娶來玉蘭。玉蘭的不歡,讓奉安終日抑郁,最終選擇結束痛苦,毒死了玉蘭,毒死了自己,整個奉府,很早之前就廢了,猶若他的心城,崩坍完敗。
而玉娘,我該怎麽理解她,我似乎能聽到她跳入池中的遺言:奉安,你若是負了玉蘭,玉娘即便是死,也不會原諒你。
——下章:瑾蓮——
子時已過,黑穹又高又遠,似一個大洞,籠罩着漫無目的行走的我。
常常會想,相公如何狠得下心,差點留我一人茍活于世。好在,他沒死,不過是身負重傷,休憩在木盒中,只需一千個活人的魂魄,我們便可團圓。
我算了算,今日恰巧是中元節,陰氣甚重,是個不錯的尋找魂魄日子。
夜風襲來,刮得我些許頭疼,駐足定神,風聲中隐隐約約夾雜着咒語聲。與其說頭疼,全身細細密密針紮之感似跗骨之蛆。
尤為得,難受。我不禁倒退一步,努力穩住身子。
“妖孽!哪裏逃!”一聲嘶吼。
周圍漆黑一片,只看見大紅燈籠熒熒鬼火般向我圍籠。光亮漾開,數十個身着鶴氅的男人像看着怪物般看着我。
是捉妖人。
我命自己鎮定,“你們認錯了,我不是妖怪。”言說着又向後倒退一步,卻不慎踩上自己的裙擺,險些摔倒。
“妖孽!把食奁交出來!”其中一捉妖人憤言,淩空揮舞手中咫尺,霎時,所有人手中持着的燈籠,開始詭異的從紅光變成綠光。
“不要,裏面裝着我的相公,我要救他。”
“哼,你的相公?食奁乃我仙家法寶,專用來裝你們這些妖孽。”男人振袖,帶起罡風踏空,越過我頭頂,将将落于我背後,給我擊上力道十足的一掌,他威嚴,“休想再逃!”
我挨了沖擊,趔趄幾大步才停下,後背辣辣生疼,帶不及反應,懷中的食奁已被迎面的捉妖人奪走。
“把相公還給我——”換作我嘶吼。
面前的捉妖人,眼角微勾,青筋凸起的慘白雙手,緩緩啓奁,“既然你們二人如此情投意合,不如就成全你們,共同葬于食奁中。”末了,又冷冷道,“饕餮,開飯了,是瑾蓮。”
倏然升起的烏黑濃雲将我籠罩,我看到再熟悉不過的綠眸,就這麽盯着我,震懾人心。
緩緩的,落下溫熱淚水,喃喃自語,“相公,是我……你不認識我了麽……”
***
村子早早睡去,夜幕下似一潭死水。忽然的腳步聲點水而來,我猛然從夢中詐醒,窗外不知何時有許多捉妖人,個個手提嫣紅燈籠,面色不善。
“相公!醒醒!”
我搖醒床榻上的書桉,伸手指着窗外紅色光暈,叫道,“相公,外面好多捉妖人。”
書桉從睡夢中醒來,一時還在迷糊,待探頭看清窗外情勢,頓時吓出一身冷汗,“娘子,他們又來捉你。你快些從後門逃走,我來應對他們。”
是了,我是蓮妖,愛上凡人書桉,他不介意我為妖的事實,總在保護着我。于今于此,也不例外。
我彎腰從後門跨出,心底滑過一絲憂慮,又安撫言,“和之前一樣,我數到一千,就折回尋你。”
他溫然一笑,“你快走罷,我一凡人,他們奈何不了我。”
而我萬萬沒料到的,是此次的捉妖人,并非沖我而來。
夜幕火海,整個村子被濃煙籠罩,巨大的異獸痛苦□□,那呼喊,甚至是撕心裂肺的。
我沖回火海,身周火焰炙考,滾滾而來的烏黑濃煙嗆得我不斷咳嗽,焦臭的味道四溢彌漫。我看到捉妖人匆匆逃跑,即便擦肩而過,也顧不得降我。
多麽的,可笑。
我撲通跪落在地,顫抖的手,緩緩擡拾食奁。
怎麽可能呢,我的相公是饕餮……他被那些捉妖人打回原形了……
那一剎那,似乎有細雨飄下,卑微的想去撲滅大火。我将食奁深摟入懷,眼前浮現過去的點點滴滴。我的相公,有世上最好看的容顏,最溫煦的笑容,難以磨滅。
我想,我要助他變成人形,用一千個活人的魂魄。
***
情根入土,深情不悔。
過去的種種,像走馬燈般重演。終于,景致漸漸暗淡,剩下無邊的黑暗。
我的相公呵,不認識我了。他還是吞下了我的魂魄,死在他的手上,我該知足。
黑沉混亂的虛空,我在裏面拼命奔跑,望不到邊際,每一步的邁出是更大的絕望。
這便是我的報應。終于精疲力竭,倒落在地,看到精致的繡花鞋上沾滿鮮血,而原本幹淨的裙擺,也已破爛不堪,更甚是泛着惡心的腥臭。
很無助,将頭深深埋入蜷曲的膝蓋,嘤嘤哭泣。多麽希望再次擡眸,能看到相公的笑容。
相公,這次我數到了一千,你出現在我面前,好不好?
“娘子。”他的音嗓幽幽響起。
怎麽可能呢……眼眶裏的潮濕終于墜了下來,我劇烈顫抖着擡頭,看到面前略微有些透明的熟悉身影,散着柔潤光芒。
【後記:書桉選擇了繼續呆在食奁中,只因第一千個魂魄是瑾蓮的,瑾蓮的魂魄被困于其中,他便永永久久的陪着她。】
☆、《迦蘭不悟》
十年前,有個喚作儒海的小生從懸崖邊落下,他奄奄一息時,迦蘭将他救起。
迦蘭幾百年來救的東西太多,她使勁的回憶,終于眸子中閃過光芒,輕呵道,“就是你了罷,無論我作何解釋,直到離開谷底都不信我是神仙的那位。”
他端起石桌上的杯茶,自嘲而笑,“真是沒想到啊,世上真有神仙存在。一別十年,你容顏依舊,我卻已過弱冠。”
她亦不想做過多的解釋,纖長手指挑起,半托着下颔,略顯輕佻,“怎?我這地方可不那麽好來,儒海前來,必是有所求的。”
谷底陡起狂風,盡顯蠻荒。儒海震愕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離開之後,我才發現腦中都困在谷底的日子。我跳下懸崖的那一刻起,就死了。此刻的我,是你給我的。”
她不解,“何意?”
他咚聲跪下,異常堅定的盯着她,“師父,請收我為徒!”
“起來罷,不必行此大禮,我本也在這谷底無趣,收你便是。” 迦蘭并未從石凳上起身,只顧着好玩收徒,也暗自偷笑他拜妖為師。
不過迦蘭并非惡妖,她所想的是多做些善事,有朝一日修成正果。正因如此,她又何德何能教會徒兒?
儒海不僅沒有天資,腦子也不甚好使,好在手腳麻利的很,飯菜衛生全包。迦蘭有幾次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心酸,凡人命太短,哪天他去了,她需要花多久,來遺忘這乖巧的徒兒。
而這背影,竟是在種絨尾花。他不好好修學妖術,總把時間費在花花草草上,迦蘭着實氣不過,水袖抽出層層白紗,把儒海挂在牆頭,一天一夜。
天氣将暖,絨尾花鋪天蓋地盛開,似一場溫煦的雪,照亮灰暗的谷底。
多久沒看到光亮了?迦蘭望着滿眼雪白,雙眼刺痛到流淚。
儒海傻兮兮的出現在她身後,自信滿滿,“師父,等絨尾花謝,徒兒陪你去谷外的世界看看。”
承諾成了一場空,迦蘭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儒海會這麽死去,他服下了斷腸草,死時手中握着一封信,上面僅僅一句:迦蘭,我是如海。
***
陰沉的天終是飄起細雨。
如海有些費力的撐傘,無奈傘已破,他怔怔仰望,碧綠的荷葉在此時擋住視線,嬌柔的音嗓響起。
“施主?捉妖?”
這一下把如海吓的不輕,他也就算初出茅廬,除了個光頭,毫無法師的樣子,略顫抖回頭,看到個白衣女孩。
她在笑,勝似出水芙蓉的清澈,是毫無惡意。
他大呼口氣,五指并攏在胸前,“阿彌陀佛,正是。”
迦蘭是見不得陽光的小妖,只能在陰天出沒,沒想到這次出來看到如此清秀的男人,控制不住的心動,拂袖抹去他面上的雨水,他卻一味躲閃。
“诶,別躲,我是神仙,不是妖。”
如海面色緋紅,一步後退出荷葉外,“人也好,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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