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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的紅,撲滿了他的臉。
他像是失去支柱般趔趄跪地,失聲痛哭,長嘯之後,竟又搖搖晃晃撐起身子,喉間哽咽一字:
“殺。”
他曾許諾半生戎馬之後,同她在夜燭下憶聊過往。
一輩子這麽長,她卻脆弱的沒能等到他。
每次遠行前的争吵,都是他活着回來的動力,可以後,再也不會有了罷。
寧茌懷抱着宋清徽,獨手帶領殘軍破開包圍。
他征戰多年,頭一回帶着情感去殺戮,不是憤恨,而是絕望到底,妄圖用他人的命,來換回她。
視線愈發血紅,嗅覺聽覺也開始模糊不清。
終于,周遭響起的歡呼聲中,他手中一直緊緊握着的長劍铿然落地。
他緩緩的,極盡全力的将她用在懷中,淚水奔湧而出,“你是不是早已察覺我會放不下,我會戰敗。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法來救我……我的清徽啊,你的心怎麽就這麽狠……”
☆、《她的模樣》
在這荒唐的喧嚣中,我踏着朱紅的絨面花一步一步邁進廳堂,期望着再看他一眼。我好想,扼住他的喉嚨,對他狠言,“蓮城,你沒眼睛!”
大片喜色的紅,帶刺,我再無法去看,緩緩阖住雙眼,好似又回到多年前初遇蓮城的‘永畫樓’。
出山後行走大約三日,天色晴好,我到了人界的京城。
那大約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精致的樓宇,每一處都細心雕刻,有好聞的墨香從內溢出,讓我情不自禁往內走。
高高的樓杆,忽而‘唰’一聲,挂下巨副人像畫。那是位面容極好的女子,穿着輕紗白裙,烏發垂到腰間,面凝鵝脂、眉如墨畫、顯眼的紅唇微微撅着。
驚嘆聲氣,我的目光順着上移,一張清冷的臉赫然出現,那雙深沉湛黑的丹鳳眼,清澄到了極致,又淡漠寂寥到了極致,仿佛閱遍世間萬物,執意尋着某盞無邊黑暗中的明燈。
那麽的盯着我,我的眼,便牢牢鎖住他的眼,猶如着魔,再移不開。
“好畫,絕色佳人,只可惜少了題字。”旁人聲起。
他應聲信步而下,踩上圈椅,雙手執筆,流暢而下,題了雙排字:
——書畫與笛琴,錦瑟必和鳴。
順勢收筆,微低着頭望眼衆人,眉眼之間是掩不住的恣意風流,言笑晏晏,“在下蓮城,獻醜了。”
原來他叫蓮城,我愣怔着,極低聲的喃喃自語,“不醜,一點都不醜。”
蓮城的話語落下,再無非議之聲。略擁擠的看客中走出一位,調侃道,“蓮公子癡情于林家大小姐,莫非這畫中女子……”
蓮城頓了頓,勾起唇,好看一笑,“正是林攸,京城第一樂師。”
***
世上除去親生姊妹,或許還存在着一模一樣的人。
我在遭到綁架後徹底相信了,套在頭上的麻袋被取走,我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夜風搖曳燭火,閃爍光亮引得屋內氣憤詭異。一身白衣,發髻間的飾品也是冰冷白玉石,縱使面露訝異,也那麽淡然人心。
“為什麽要假扮我……”女子從水袖中伸出柔荑手,擡起我的臉,怔怔道,“好可怕,你和蓮城在一起三年。”
我有些懵,雙手被束縛掙紮不得,只得口頭威脅,“你敢把我怎麽樣,蓮城不會放過你!”
啪。
巴掌聲響。我的臉霎時火辣辣的疼。
“我才是林攸。”女子擡起的手沒有落下,她荒涼,“我與蓮城早已有婚約,只是平日裏不方便往來。你是哪裏冒出來的妖孽!”
“你是林攸……不可能,不可能,那我是誰?!”燭火漸漸暗了下來,我的腦中昏沉的可怕,似乎看到自己那日走出‘永畫樓’後,又變成林攸的模樣折回,含笑對着蓮城說:好巧,你也在這。
怎麽可能……竟已假扮林攸的模樣三年。
我忽然很想逃跑,施法時,有金色光亮纏繞在手腳。
林攸輕呵一聲,吐出兩個字,“妖孽。”
***
……多久了,我被林攸囚禁,記不清了……罷了,不重要了……
四周是令人絕望的黑暗,手腳被綁住,眼上蒙着布條,想要呼喊,口中自然也是塞了大塊苦澀的布。
奮力掙紮幾下,莫名覺得渾身疲乏,心口處還有濕滑的感覺。
……是要死了麽?看不見的時候,恐懼就會放大。
無論我在經受什麽,要面對什麽,蓮城都不知。蓮城,當初你若黑暗掌燈的明眸,如今在哪?莫非只是我只是大夢一場?
我雖為妖,也不過是個小女子,夢中那墨染開來的身影愈發遙不可及,關于蓮城的記憶愈發模糊,你的背影立在觸手不及的地方,似場冗長又混亂的夢境,每每無助時就肆意地摧殘着無助的我。
兩頰有微熱的液體流下,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很酸、很澀。
那些混亂與真實,似乎快要混淆界限,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夢,哪個才是我。
幾許別離,幾許重逢,幾許相忘。紅塵夢碎一場空,我在絕望中沉沉睡去。
***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來時,沒了自己的肉身。我看着自己漸漸粉末的肉身,淚水都流不下來。
被林攸抓走的一個月裏,我受盡折磨。支撐着我活下的意念,唯獨是再見到蓮城一面。
然,我真的再次見到了,奄奄一息的蓮城。
林攸哭的好傷心,她跪在我腳下,拼命磕頭求着我,“求求你救救蓮城,他被人刺穿了心,他快死了,只有你的妖心能夠救活他……”
……這便是我的結局。
心口疼痛到無以複加,我多麽想拒絕,想棒打這對鴛鴦,音嗓從我口中出來時,竟是飄忽的顫抖,“好……”
我死了,徹徹底底從蓮城的世界消失,他甚至,連是否有我這個人存在過,都不知道。
憑着對陽界的執念,我殘存至今。愣怔的立在身着喜服的蓮城身前,他根本看不到我,因着娶到夢中人,整個人都在笑。
他笑的那般開心,而我的眼早已幹涸,哭不出來的荒涼:
“蓮城,你沒眼睛。”
“蓮城,我把心都給你了,你好狠……你好狠……”
“快來啊,新人拜堂了——”
呵……我終于忍不住仰天長笑,笑的歇斯底。邁步穿透走過林攸,她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有些事,天知、地知、月知、風知、而他,永不會知。
☆、《未央》
玖邪初遇未央是在鬧市上,他正匆匆往府趕,驀的廣袖被曳住,一個軟糯的聲音響起,“公子,你長的真好看,等我長大了,娶我好嗎?”
無怪總覺的有什麽一路尾随着他,低轉回頭方看到個身着紅衣的女童,她的雙眸泛着漆黑的光芒,流轉着幽潭般的漩渦。
不是驚愕,玖邪将長指揉入女童發絲,眉頭一揚,眼底劃過古怪的笑意,“小東西眼光不錯,記得了,我是玖邪,今後別嫁錯人。”
所謂鬧市,三兩句話的功夫就圍上了過路人,一個年級稍長的女子滿頭大汗的沖出人群,抓住未央,随即埋着頭往外走,還振振有詞道,“別和玖府的人扯上幹系。”
未央不以為然,一邊被拽着步步遠離,還不忘對着深绾長袍的少年頻頻揮手,“未央記得了,未央記得了……”
***
年少往往伴随着不懂事,未央年紀漸長,才領悟到多年前娘親拉她離開的原因。玖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當今天子養的狗,牽扯太多朝政秘事,昨兒救個人,明兒又可能去殺個人。而那玖邪,便是下一任府主。
未央勸說過自己無數回遠離他,卻終究抵不過覆水難收般的情思。她抛棄一切進入玖府,為了他,開始學着如何短笛藏刃,為了他一聲淺笑,甘願變得冷漠無情。
外郊,碧綠的火焰緩緩燃燒,冬日裏詭異靜谧。越遠離城中情況越糟糕,分明是午時,滾滾黑煙将遠近拉入虛無的黑暗裏,無天亦無地。
寒風,綠火,黑煙,腐臭,混沌。
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意識衰弱。
暗沉的,荒蕪的沙地,少女手握短笛,步履艱難。
她必須完成玖邪交代的任務,如此一來,便能擁有更多的時間陪在他身邊。明明看到無數次殺戮,見到這遍地屍首,仍舊顫動不已,未央走着,在這亂葬崗中,慢慢崩潰……終于體力不支,倏然跪下。
眼淚沒有絲毫過程的大顆大顆落下,雙肩止不住的顫抖,狂風掀起及腰的滿頭青絲狂飛亂舞。
——玖邪,你混蛋!我為什麽要喜歡你,你只是在利用我!
可哭泣久了,也無人來過。反倒四周莫名其妙沖出許多黑衣人,齊刷刷執劍,步步逼近她……
沙地噤若寒蟬,她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身後的枯樹在瞬間被劈裂開來。
伴随着巨大的破壞聲,未央身旁驟然有一道耀眼的金光閃現而過,緊接着眼前殷紅,似一場血舞紅花,帶着點腥熱染上兩人臉頰。
內心深處一直在等一個人,眼淚終于克制不住,失聲痛哭——
“玖邪,你怎麽才來!你怎麽才來——”
他未說一字,獨手将劍收入鞘中,右手緩緩搭在未央肩上,猛然使勁,将她攬入懷中。
及遠處霎時沖來數百個帶刀精兵……
她聽到他淡淡的嗓音,“未央,我是多麽想要保護你,可我這出生在血地的怪物,就算拼盡了全力,還是給不了你一個溫暖的懷抱。”
***
灰暗褪去,微藍的空中有細涼的白色微雪碎碎揚揚灑下。馬蹄踢踏,未央半側在轎中,手腳愈來愈冰涼。
她看到兩波人馬厮殺,後來之人是保護她的,卻在獲勝之後要求玖邪死。本就身負重傷的玖邪,頭一回答應得如此幹脆,長劍抹上脖子便去了。
未央從來都以為自己只是未央,是玖邪的鮮血,才讓她緩緩理出了思緒,天子下令追殺未氏血脈,他身為天子的人,卻将她救下。
那天來的第一批人,是來殺她的,而第二批人,是未氏的精兵。如今未朝再起,這光複公主,卻是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情若蛛網,從相識的那一刻起,二人就已是這張巨網上的死蝶。
玖邪,他若是不在了,未央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未央公主回宮那日,迎來的是空轎辇,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消失,去了哪裏,現今如何,只知道,自那日起,外郊的沙地上,多了座雙頭墳,無人問津,永世永世相擁。
☆、《鳳心》
傳說鳳凰心無所不能。
夏兮一直引以為豪,身為極稀有的鳳族,她全身上下都是寶,在靈界亦是備受追捧的婚配對象。然而她從未将誰放在眼裏,她所愛的,唯有寧予一人。
從小就聽着靈物與凡人相愛的故事,個個都是可歌可泣,讓她羨慕不已,幻想多年自己亦要同位凡人來個生死之戀,終于在一年前遇到了位翩翩公子。
他便是寧予,偶然一日暈倒在瑤池邊上,偶然又被夏兮拾來。鳳眼高鼻梁,微微上鈎的嘴憑添幾分魅惑,夏兮只一眼,整個人就已淪陷。
寧予是個商人,常常帶凡間稀奇古怪的東西來瑤池。夏兮心生好奇舔了舔盒中殷紅的膏體,咋呼滿臉苦澀,“呸,你們凡人吃的東西,味道怪極。”
他那瞬間是無言以對的,斟上杯茶後撿起地上的盒子,蘸了點紅點上夏兮眉間,“這樣很美。”
臘月素雪。
可歌可泣的愛情終究發生在了夏兮的身上,她守在寧予的榻邊,熬紅了雙眼。可憐的寧予,得了整日咳血的怪病,她尋遍凡間大夫,竟無一人能夠醫治。
血珠滴落入碗,她将熬好的藥給他服下,他緩緩轉動眼皮下的眸子,又側過身沉沉睡去。
鳳血靈力太小,畢竟不是根治的辦法,夏兮蒼白容色浮出一絲苦笑,難道只剩下鳳心?她似乎看到無數的情花綻放,唯獨自己的沉睡在土。驕傲的鳳凰,要讓自己的愛情被永世傳唱。
事實沒有那麽凄慘,鳳凰乃靈物,挖去自己的心不過是一陣疼痛罷了,等痛過之後,她就是能夠同寧予一世相依的凡人夏兮。
身上的疼痛還未散去,寧予竟從榻上坐了起來,輕輕接過夏兮手中的鳳心,看着她,面色異常恐怖陰沉。
“夏兮,多謝你的鳳心。我的妻子身染重病,傳說鳳凰心無所不能,我……不得不騙你。”他的話,字字冰入骨。
心很空。
巨大而恐怖的空虛包裹着心髒的位置,像是怕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終于泣出了血紅。
情已破,愛已碎,剩下的軀體殘骸如何入得了輪回?
夏兮看着寧予愈來愈遠的身影,趴在地上怎麽也擦不去自己的淚水,對着望不到邊際的白雪伸開五指,光亮刺目到朦胧,掌中的生命線漸漸被吞噬……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個被喚作寧予的男人,正擁別人入懷。
☆、《囚》
珊瑚近些日子行蹤神神秘秘,接連幾天,天未亮就攜帶包裹出門,到了日落歸來,兩手卻是空空如也。
說白了也不異怪,她在十裏沙漠外撿到個身負重傷的男人,算不得大稀奇,偏偏是個身着漢服的,好在胸前寫着個大大的‘囚’,應是流放之人,她便安下心去救治他。
男人雖面上附滿泥塵,仍透出凜凜威壓,經過幾天灌湯喂藥後,緩緩睜開狹長的眸子,平淡不過的眼神,牢牢盯着珊瑚,吓得她摔落手中藥碗。
看來不是個好人。珊瑚趕緊立起身子,“漢人蘇醒,告辭了。”
“慢着!”男人毫不在乎身上血口,速度極快的捏住珊瑚手腕,“你叫什麽。”
男人名君釋,因在一次攻打大漠中失利被流放,珊瑚的阿大看中他的文才武略,将他留在了大漠。
用人之心有,防人之心更應有,珊瑚在阿大的命令下去了解君釋。日久不免生情,遑論是自己親手救活的男人。
二人很快成為大漠中人人皆知的伴侶,君釋幫大漠抵禦外敵,珊瑚幫他料理內務。
日子久了,偶有一次,君釋拂上珊瑚的額頭,嗓音冷冷的強作平靜,“珊瑚,我辦不到,明日血劍相見的,是生我養我的大漢。”
落日餘晖斜斜從虛掩門縫照進來,似是宣告一切都會沉寂,珊瑚不滿道,“在大漠,我們都相信太陽神,它落下、遺忘一天的不快,它升起、再度帶給我們光熱與生命。所以君釋,願你為陽,忘卻過去,同珊瑚走下去,可好?”
君釋彎了彎唇,若有所思,半響答道,“好。”
次日刮起東風,阿大想借此徹底打退大漢,他設下幾近完美的局,卻在血浴亂戰中再沒回來。
珊瑚并不知情發生了什麽,她喝下一杯茶後就陷入昏睡,她在夢中見到太陽神來到了大漠,周遭都變得異常炙熱,待恍悟醒來,遠近皆已是火海,她本能将桶水從頭淋下,沖出血魔。
無人來告訴她發生了什麽,愈往外身上的炙熱愈真實,終于在被烈火吞噬的前一刻,她沖了出來,然而迎面的,是把滴血長劍。
前夜還将她擁在懷中的男人,臉上讀不出一絲情感,吐字不急不緩,“我乃戴罪之身,只為漢帝放過我九族,不得不忍辱在大漠當內應。可我唯一不想傷害的,珊瑚,唯有你。”
***
珊瑚掰着指頭算日子,自被抓入大漢囚牢,已有一百又七十三天。而她從未想過了結餘生,出生在荒漠中的女子遠比男人堅強,即便是生不如死的囚禁,還是會等待着磚牆縫中,或會透進來的光亮。
吱呀聲響起,昏暗的牢房透入薄如蟬翼的微光。
前來探牢的人是君釋。
又是他。
呵……
珊瑚眼角漸漸有些紅,眸中漫出層水霧,目不轉睛看着前來送殘食的男人,末了,淡淡道,“大将軍,好生威武。”
他臉色煞白,‘撲通’跪下,“珊瑚,跟我走罷,別再折磨自己。”
她仰天狂笑,瘋了似的大聲呼喊,“來人啊——快來人啊——大将軍劫獄啦——”
混亂聲起,看守牢房的衙役沖入,将淚水縱橫的君釋連捆帶抱的脫離牢房,還不停勸說,“将軍又來這一出是何苦啊,那個女犯人瘋了,你別把自己拖下水啊!”
……第幾次了?君釋想偷偷帶她逃離,已失敗告終。
從今往後,珊瑚活在無光的囚牢,君釋生命中的光亮,也再沒透進來。這便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朱砂淚》
我這一輩子,從未如此恨過一個男人。
我僵望着他,一襲烏黑雲袍被鮮血浸染,趔趄着向我走來。我卻一步一寸往後退,漫天飛雪中,成了怎麽也觸不及的兩個人。
五百年前,我問阿娘自己的來歷,阿娘便在一個朔雪夜把我送到了靈池。那時将将從天宮出來,身上就穿着輕薄的紗裙,可憐臘月天站在寒風裏瑟瑟發抖,潑墨青絲及地,風雪來的時候,像只逆風飛翔的黑白羽蝶。
遠方重雲朵朵,山岚寂靜,我就跪倒在素雪中,等着阿娘,等着被接回天宮。
可一天,兩天,三天……
阿娘沒有來。
淚水凝結成透亮的珠子,直到失去意識,方恍然大悟,我被遺棄了。
夢中有溫暖的東西将我環抱,似是躺在最柔軟的絨絮裏,一個清新,不,是有點魅惑的男嗓喚着我,“小東西,小東西,快醒醒。”
我吃力推開雙睫,依稀中勾勒出個驚為天人的男子,他微微泛着綠光的眸子焦切的望着我,我想我是凍傻了,只對他說了句,“帶我回天宮。”
然而,我再回不去那邊,自此定居在了靈池。這裏不算差,居住的都是些被天界遺棄的散仙。救我的是狐仙,他是靈池中數一數二的俊俏男子,只可惜成天游手好閑,兩個無所事事之人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小夥伴。
深春。
銅鏡中,我将淺淺梅花貼上鬓角,後方的小桃仙專心致志的研着墨,驀的來了句,“落姐姐,我想狐仙。”
心口一陣促疼,停下手中動作,我佯裝堅強,“他走了,不會回來了。”
“為什麽?為什麽要離開我們?落姐姐和他相識五百年,他就這麽狠心離開靈池。”
“別說了……”過了良久,我才緩緩繼續道,“将我從黑暗深淵救起,又将我狠狠摔回去,我将他視作一切,他将我視作過客。”
還想言說些什麽,由于內心太過哽咽而未說出口,緩緩依上門欄,望着滿山木槿,猶若失魂。
狐仙一走了之,僅在桌上留下一張熟宣:落兒,今日是你九百生辰,原諒我不辭而別,從今往後在靈池好好生活,有緣再見,勿念。
難以置信,豆大的一滴淚落到‘念’字上,将其暈染。清楚記得那日我還特地煮了一大鍋青菜湯面,就這麽在記憶中結上蛛網。
閑來無事時,我喜歡奔跑在滿山木槿花海中,晨曦透過雲海,變幻着的霞光一路披灑,将花瓣映照得由灰變橙、由橙變紅,像雲裏裹了煙霞。或許只要我跑的足夠快,就能追上那些丢棄我的人。
每每想狐仙離開我的原因,腦中就會抽搐,有種五百年的時光被掏空的感覺,所有的木槿花瓣也一片片掉落,枯萎……
天頂飄下零星雪花,已是入冬時節。
“落兒。”
仿若玉碎的清冷語聲在身後倏然響起,躍過了時間長河,穿透了陰與陽,那一道貫穿了五百年的熟悉音嗓,就那樣響起。
我趔趄轉身,看到了素雪中站立的他。
淚珠滑下眼角,我憤然。
“滾。”
我這一輩子,從未如此恨過一個男人。
我僵望着他,一襲烏黑雲袍被鮮血浸染,趔趄着向我走來。我卻一步一寸往後退,漫天飛雪中,成了怎麽也觸不及的兩個人。
“五百年前,我受你阿娘所托來到靈池,約期到時,我必須離開。”
大雪漸漸撲朔,他身上的血也在不斷湧出,我聽出他話中的哽咽,便不敢正眼看他,他的嗓音漸漸顫抖,“落兒,你的阿爹是妖,我們為了保護你,不得不如此行事,可終究,逃不過那些天仙的法眼。”
“呵……”腦中一片空白,話語奪口而出,“我寧願被告知真相,也不願被一次次抛棄。”
可那又如何?這一刻等的太久太久。
從未想過我會這麽快接受事實,心底深處的揪疼尤為真實,我想我是瘋了,飛也似的沖上去抱住了他,把所有積蓄的情感化作了大把大把的眼淚,“狐仙,你的傷,還有阿娘,今後該何去何從……”
他已不能回應,環抱着我重重摔入雪中,他的唇靠在我耳畔,聲音極輕,“有我在,別怕。”
不怕,我緩緩閉上眼,那個被淚水暈染的‘念’字,化作烏黑濃雲,将天地包圍,僅剩你我。
☆、《不如舍》
彌子在京開起茶鋪,名曰‘江湖翅客’。原是來此消費的客人只需點一壺茶一對雀翅,便可以暢談天地。天子腳下竟有此肆無忌憚之地,吸引來不少許多文韬與武略,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蓁兒眼瞧彌子傻呵呵對着人來人往,肘醒了她,“小姐快別看了,快些去準備,這茶鋪也開快一月,與君公子賭約快倒期限,快要成君夫人了。”
連連‘快’字讓彌子倒翻白眼,不好意思的故作聳肩,轉身往二樓大跨步,卻不慎淩空一步,整個人倏然倒下……
下方的少年略驚,烏雲靴快步穿過人群,帶□□點茶水點綴錦衣,是立間停在彌子身邊,一雙手臂将她穩穩托住,他颔首,綢緞般的長發恰巧垂下幾縷遮住微鎖的眉頭,“我的夫人,怎可如此不小心?”
四周響起震耳欲聾的呼聲:嫁給他,嫁給他……
四周依然是震耳欲聾的聲響,只這次是鞭炮,她笑着,眼前是一片紅豔。曾與君臨天打賭,若是他有能耐讓她在京開起這樣一個茶鋪,她便以身相許。而這幾乎無所不能的少年,真真幫她實現了随時會被誅九族的夢。
紅蓋頭外的人影漸漸靠向彌子,猶如閑庭散步,黯色的長袍右衽立領,腰間系着純黑的腰帶,上面用銀線勾勒出精致的紋案,挽袖上夜鳥蟠雲,如夜飛行,身形欣長,厚緞長靴在袍下若隐若現。
與生俱來的威壓,讓人忘記逃跑。若不是黑蛟九天,定也是仙外邪魅,他微凝而又淡漠的黑瞳映着夢彌子,唇瓣張阖,“彌子,是君臨天的。”
她不滿,“哪有成親還着黑衣的。”
“哪有剛成親就指責自己夫君的?”他的嘴角劃過淺淺的笑意,緩緩将她擁入懷中。
白侯一十二年,白侯沒,當夜衛王趁亂起,刺殺白景登上帝位。衛王登基第一所做事便是除去白侯親信。
冬日天高風急,京城如一只巨大猛獸,張開血黑的嘴吞噬四方。蓁兒拼命搖醒睡夢中的彌子,慌張道,“夫人,快逃吧!衛王的人殺進來了!”
彌子緩緩嘆了口氣,“我們尚未做過什麽,何懼?”
蓁兒臉色驟變,“君臨天他不姓君!他叫白臨天!是白侯的人!我沒時間同你解釋,總之快逃。”
無怪他能開茶鋪,無怪他無所不能,無怪他總帶那麽一絲神秘,為何連蓁兒都知道,為何瞞着她?彌子怔怔搖着頭,猛的甩開臻兒束縛,奪門而出,“臨天——臨天——你在哪?”
那夜發生的事太過混亂,彌子沖到前廳的時候白臨天已身中數刀,她似瘋了般攜着短刀,撕心裂肺的劃開人群,而又終究不敵,被暗地來的一掌震遠,白衣流出罂粟紅,下腹的劇痛讓她模糊了意識……
待彌子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躺在一座破廟中,她的手中握着一封血書,上面字字寒心:休書,自今日起,白臨天與彌子再無幹系。
茶鋪沒了,孩子沒了,丈夫沒了,所有的所有,都沒了。
濃雲漸漸散開,她跪在大慈大悲的佛像前,雙瞳卻像幹涸的井,怎麽也流不下淚。
“小姐……忘記他,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他到死,都不給我一個名分。我算什麽?在他眼裏,我就是這麽不堪的人嗎!我彌子是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抛棄的人嗎!”
“小姐……白臨天沒死。”臻兒言至此哽咽了下,“你若是願意用餘生陪伴一個廢人的話,就在這等他。”
餘音袅袅,床榻上白鬓女子安靜的睡着,眉間似有化不開的愁。
“阿佛,這老姑娘從白侯國滅到衛國滅,一直在等着她的夫君,剛好五十載。”慕言笑了下,意思是自己的數學很好。
凝着石沙的眼淚從佛像眼中一粒粒滴落,濺落入塵。彌子擡手接過驟然墜落的沙淚,輕輕一握,依着斑駁紅柱,眼淺淺阖住。
——臨天,即便十年,百年,即便是場夢,彌子也将等你等到不願醒來。
☆、《蕭越》
寂夜裏傳來一聲瓦罐破碎的聲音,我看見娘親顫抖着雙手将巨鎖橫上,她滿手都是鮮血,聲音害怕到了極致,“雪兒,無論聽到什麽,千萬千萬別出來。”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娘親的聲音,家破人亡之後我被和尚收養在廟中。
原是紅塵中人,也只是收養在後山,同許多無父無母的孩子一道,都見不得有人疼的孩子,常常在夜深人靜時,躲在被中偷偷抹眼淚。
心口位置被掏空,等着什麽東西來填補時,他出現了。
書童模樣的他,眉目清朗,嘴唇會在言語時微微勾起,頗是好看的同我言談,“卿雪,我真是蕭府少爺,我想帶你離開這。”
我并非不願相信他,自他來到後山第一天起,便察覺他的與衆不同。這每天教我識字也就夠了,如今說要帶我走,走?我還能去哪?蕭越的想法太過天真,像我這樣茍延殘喘的人,只能靠自己。我想了想,還是回答了他,“倘若你真是,就給我一百兩銀票。”
現實喜歡冷不防捅你一刀,三年的時間,在我情窦初開,發現喜歡上蕭越那一刻,他走了,留給我一百兩銀票。
***
今日天色不大好,屋外頭風卷沙石,新來幹事的人風風火火跑上來,“老板娘,那、那個人,蕭公子回來了!”
下樓的路變得曲折漫長,好不容易奔出門外,投入他的懷中,眼眶有點發熱,我笑着道,“小時候,你一走就是八年,我找遍了全城都沒能找到你。後來我就想,倘若我在你心中有那麽一點點位置,你會回來找我麽,我一定在原地等着你。”
他抱了我好一會,暖暖音嗓才想起,“所以我來了。阿雪對不起,我離開這一月是不得已。從今往後我都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
再也不會,空口無憑。回來的第二天他便走了。
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消失。
我像個瘋子似的找了他一年,最後又像個空心人似的在原地守了他好幾年。
因愛生恨,期盼到了絕望。
絕望久了,這個根本不在乎我的人竟毫無預兆的出現在窗外。
積雪很深,他立在樓下素雪中,雙眸中抑制不住迷茫又矛盾的情緒。模樣蒼老了許多,我想他是自作自受,我不會再給他機會,心口空蕩的難受,阖上了窗,躲回被中哭泣。
哭過之後心情好了很多,蕭越也沒在雪中。從未想過那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他,幹事人遞給我一封信,說是蕭越走之前留下的。
本不想打開的,最後還是沒能忍住:
阿雪,我虧欠你二十年。兒時離開你後,因為父親锒铛入獄,我在牢中八年,是想着再次見到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動力。可是阿雪,我早已無處可逃,我不能拖累你,想要保護你,只能離開你。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多想做你的依靠,雖然我個頭不高,肩膀不寬,委屈的時候也會掉眼淚,我還是好想好想擁抱你。
心口一陣揪疼,眼睛漲的難受。
我的世界坍塌了,我拼命的跑,他也在拼命的跑,我們多想觸及到彼此,可奔跑久了,才發現我們早已踏上兩條不同的路,離彼此愈來愈遠……
☆、《啞婚》
南蠻之地,整日裏下着淅淅瀝瀝的雨。
“喂,快幫我摘杏花。”
枉昔身着粉嫩的紗裙,烏發被精致挽起,佩着水玉色的簪子。她理直氣壯,一腳一跺,頗有幾分老板娘的韻味。
憶宸聽到這似清泉雨露的音嗓,不禁勾起唇角,回轉身子,将一支杏花壓低,送到枉昔的面前,一本正經道,“待我明日出征,看誰還幫你摘杏花。”
枉昔烏黑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擔憂,“反正你答應過我,會帶我離開這裏。”
她并不是南蠻人,四歲時連因果都不甚清楚,就被流放至此,一晃十年,現今是個賣杏花酒的。
“何止離開,還要把你帶回府中。”憶宸腦海中幻想到枉昔身着紅衣的模樣,笑得愈發開心。
三月開的不僅僅是杏花。
落腳處的矮桃枝也冒出幾朵紅,枉昔無意間掃眼,驚出了聲,“憶宸,你三年前吐的桃核開花了。”
三年,過得何其之快,對她的情愫,也如這桃樹罷。
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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