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十八篇: (3)
是無聊。”據說爹爹在朝之事得有緩解,辰姨需外出和線人交頭,确認安全之後才可歸京。
“橘白,你這才多大點,就學壞夜不歸宿了?”天冬話尾語調上挑,忽而從窗口翻了出去,對我伸出手,示意我也跟着翻出去。
我遲疑。
“怎麽?”他伸開臂膀,“你若是實在無聊,大不了我送你回去後,留在你那陪你唠唠嗑?”
“這個可以有。”
這是我離開雁蕩森林之前,對天冬最後的印象。
黑沉混亂的夜,我和天冬從大江南談到大江北,甚至連爹爹在朝當什麽官,娘親鬥側房的事都告訴他。
興許是我心底預知到離別,想盡可能多告訴他一點,一點也好。
雁蕩森林居住三年,三年之後,我回到了京城,特意派人去打聽天冬近些年的情況,得到的回應卻是:根本沒有這麽一個人。
【五】
兒時在心頭埋下的種子,沒能盼到發芽。轉眼五年過去,爹娘開始幫我說親。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呢……”
閑着無事可做,我撐着烏黑的油紙傘走在紛紛揚揚白雪中,偶爾風過,其上銅鈴叮當叮當。
高高的城牆之下,看到守門人分作兩列,立在石道之側,一路盛開的白梅有淩雲之意,雪中開得更盛。
忽而陣起清香,像是從極遠處傳來,我好奇低頭。
那一剎那,似乎有密雨撥開螢火森林,遠近被沖刷成白色,變得輕盈透明,他裹着精致白氅,長長的絨毛拂過唇角,好看得不像話。
天冬,遠遠一眼便能卻定是他。
我從城牆狂奔而下,曳地的裙裾舞在風中,他看到我,遙遙向我張開手臂,就像當初分離夜晚,我再次投入他的懷抱,輕輕哽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是啊,我來了。”他音嗓淡淡,波瀾不驚。
如果七八歲的感情不算感情,十七八歲的感情足矣刻骨銘心。
天冬借住在一戶釀酒人家,因着要儲存酒水,這戶人家選址面陰,讓我漸漸起了疑心。
終有一日我鼓足勇氣問他,“天冬,你究竟……是不是凡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懷中抱着的暖爐,唇角掀起一個笑,“我是妖,只能活在潮濕陰冷之處。”
預料之中的回答,我好像沒那麽害怕,心底反掠過一絲淡淡的悲傷,“……果真如此呢。”
他學着我的話複強調一遍,“果真如此。”
【六】
妖,怎麽可能是妖,怎麽可以是妖。
其實我并不傻,當初派人打聽,說并無此人之時就料到幾分,可心底還存着千分之一的奇跡,他不過是行為神秘罷了。
終究,是要面對的。
他不老不死,而我還是需要嫁給某某公子。
天氣漸漸回暖時,我見天冬的機會愈來愈少,原因之一是他不便見陽,之二是我的婚期将近。
一道驚雷落下,雨點重重捶打瓦檐,蠟炬燃成灰,滑下燭臺,我輕輕拂手,滅去最後一縷微光。
“我要走了,你當真不再說些什麽?”近夏雷雨漸多,我知道天冬會喜歡如此天氣,冒險出府來到酒莊見他最後一面。
他啓唇,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寂寞,“望你餘生安好。”
餘生安好。
我在心中默念一遍,雨水從額間慢慢的流淌下來滑進眼眶,眼中一片酸澀疼痛,用力閉了閉眼,卻只覺得眼前高挺的身影愈發模糊起來,竭盡力量拽着那片白衣,指甲嵌入掌心……
卻被他輕巧剝離,後退着步入雷雨,面上勾出溫暖人心的笑。
一步一步,遠離了我。
【七】
雨過天晴,我出嫁的那天豔陽高照。
世間紛繁,敲鑼打鼓,響徹幾條街。好奇的人們傾巢而出,全部聚集到街上,看着大紅花轎。
方帽翅,黑色宮花,一身紅色長袍,不認識的公子騎着馬在隊伍中間,喜上眉梢。
我忽然覺得餘生好長,長得看不到未來,一個人在轎子中安靜哭泣。
忽而有人驚呼,我沒有在意,耳旁卻愈發混亂。
“不得了啦!有妖怪!有妖怪——”
妖怪?
這不可能。
我掀起布簾向外探看,炎陽似乎将風烤出了病,萬物靜止。可平地而起的流光将整支隊伍包裹,似是流螢,又比流螢更加晶瑩。
迎面而來的男子,雙臂包裹着流光,萬千墨發無風自舞,一步一頓,走得異常堅定。他的眼角含着淚痕,星星點點飛入半空化火燃燒。
我心中情緒翻湧,奪轎而出,亡命似的奔向他。
分明不遠的距離,被人群層層阻擋,靠近得異常艱難。無助看着那些星星點點的火焰,燃燒得愈發瘋狂,愈發可怖,将他一點一點吞噬……
“天冬,等等我,橘白來了,橘白舍不得你消失……”我好比一個瘋子,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哭喊得歇斯底裏。
他的身影愈來愈淡,音嗓透出緩慢又綿密的疼,“小不點,嫁給我好不好?”
好。
我終于靠近了他,抱緊了他,卻然而緊緊抱住了熒熒火火,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消失……
【尾】
元初二十二年,爹爹告老,攜着一家人搬進雁蕩森林。
他老人家一輩子最上心的是我的婚事,奈何那日妖怪大鬧一場,再沒了公子哥敢娶我。
‘家醜不外揚’,并且年歲已大,娘娘有意讓我在雁蕩森林找一戶好人家嫁了。
逃來逃去逃不過命運,我心下煩悶的慌,撐着黑色油紙傘外出散心。
腳步無知覺間便到了天冬的屋子,裏面空無一人,可一切都是那麽熟悉,擺放亦整整齊齊。
我輕啓窗子,雨過天開,天邊聚起火紅煙霞,投下淡淡夕影。桌上靜靜躺着本古籍,似乎有些年代。
天冬,消失之後會去哪?他的魂魄是否還會在世上,或者會去轉世投胎。
他,到底會在哪裏……
想着想着,便有幾滴晶瑩的淚落到書面上,緩慢漾開。
“小不點,天潮雨濕,一人在外不怕遇事?”
似乎穿過滄海桑田的音嗓幽幽響起,我以為是思念至極出了幻聽,并沒有在意,仔細翻閱起書籍來。
“你看這本書上,寫了很多古老秘密,好比如怎麽修煉術法,怎麽抵禦陽光……”
我一愣,趔趄轉身,看到了熟悉的白衣潤染,淚珠滑下眼角,“……騙子。”
“我可沒有騙你,我是真的消失了。”忽而伸出手指點上我的額頭,以确認真實,笑笑道,“可是我又回來了啊,你能拿我怎麽辦?”
我想是真的被氣到了,放出狠話,“我們不可能的,你是妖,不死不滅,我是人,會變老……會死去!”
“皮相而已,你若是覺得不舒服,那我就變個老态龍鐘的模樣陪着你呗。”
“可是我會早早死去。”
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屋子也片刻安靜。
他若有所思,“說的還真像那麽一回事,可是你知道麽,你上一世也這麽問過我。當時的我就已回答,無論這一世,下一世,還是下下一世,我都會來找到你,陪着你。”
——如果你看到有個他打着把黑色油紙傘前來,那是我,我已經等了你,好久,好久。
【END】
☆、《三生問候,未聞花名》
——改編自《未聞花名》
“與你一起的那個夏天已經結束,将來的夢想一起許下的願望,我永生難忘,十年之後的八月,請相信我們一定能再見。”
【一】
入夏,院子裏紫色的桔梗花緩緩吐蕊。
從沙場退下來後我變得一無是處,終日裏一杯清茶,對空獨酌。前半生為朝廷征戰換來餘生榮華富貴,竟也是個空皮囊,家人親信死得所剩無幾。
常常會想活着的意義是什麽,若是無人同喜同悲,再多的經歷,也會像手中這杯茶,倒入溪水後不複存在。
咕嚕咕嚕。
清茶入清溪,微微的淺綠被吞噬殆盡,不留一絲痕跡。
天氣熱的厲害,我索性将茶杯擲入溪水,甩甩衣袖往清涼亭走去。
耳邊水車轉動的巨響漸大,亭檐頂有水柱道道流下,風拂過淅瀝飄灑,形成水霧薄幕。穿過這水簾,跨過條步寬的溪水,亭內涼爽得不似七月天。
那件事,過去快十年了……
嘎吱嘎吱。
我屈膝半躺在藤椅上,搖搖晃晃,意識模糊。面前漸漸浮現多年前的自己,一身金甲禦烈馬,鮮紅的風靡在勁風中獵獵作響,嘶聲力竭的一聲‘沖’,身後黑壓壓的軍隊旋即邁開整齊劃一步伐。
厮殺聲愈發模糊,我微微睜眼,水霧在睫上蒙了層幻光,赫然便有那麽一個少女,壓低着頭,沖我微笑,“常山,是我。”
【二】
“啊——”
一聲驚天呼喊劃破寧靜,驚飛所有納涼的鳥兒。
我回過神來已從藤椅翻落,雙手撐地,怔怔然擡頭看着面前的她,身着紫色花籠裙,寬大的衣擺上繡着桔梗花,纖細的臂挽着丈許來長的煙羅輕绡。烏發用一條淡紫色的絲帶系起,有幾縷淘氣的垂落雙肩,将彈指可破的肌膚襯的更加白湛。
兜鈴死去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這般打扮。
仿佛能看到她仰面跌入無底深淵的景象,那痛苦絕望的神情,足矣讓我畢生難忘。
壓抑着,極其輕微喘息試探,“……你,你不是已經死了?”且死去十年之久。
她的模樣也停留在十年前,沒有絲毫變化。
她似乎有些不滿,嘟着嘴用手指點上我的額頭,一陣清涼入骨,仿似寒蟬掠過溪水,悄悄然的,“我放心不下常山,在奈何橋頭和孟婆絮絮叨叨十年,她終是頭疼難忍,許我回來看看。”
像是做夢般的情節,我擡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禁不住低聲唏噓,掐疼了……
“嗤。”兜鈴笑出了聲,倏然跪下身子撲入我的懷中,側過我的臉龐,眼睛阖着,長睫輕輕的顫抖,“常山,我真的好想你……”
我将手揉入她的發,從掌心湧來的溫柔,讓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顫顫道,“兜鈴,常山也很想你。”
哐當。
匆匆趕來的小厮見我模樣異怪的半倒在地上,吓得掉落手中茶壺,莫名道,“常将軍,您這是怎麽了!”
【三】
“走走走——”
小厮一路轟走三五個大夫,他們屁颠屁颠挎起木匣子走出府門。炎熱的天,小厮一抹額頭汗水,憤憤道,“沒一個靠譜,你家爹娘孩子才得了失心瘋!”
我覺得他這話說的有些過,“人家是大夫,又不是道士,是你請錯了人。”
“就是,你府上怎麽淨養些和你一樣笨的人。”兜鈴雙手環胸,一副不滿的樣子,“孟婆說人眼多口就雜,所以除你之外,他人都看不到我。”
“孟婆當真這麽善解人意?”我有些懷疑,拍上她小小的腦袋,錯覺中回到曾經朝夕相伴的日子,實在是太久沒有人走近我,就算是在某個夢境裏,也是籠罩生死離別的陰影。
我緩緩閉上眼深吸口氣,微微俯身在她耳旁,“接下來想做什麽?”
一頓豐盛的晚餐。
房內燈火旺盛,我請來多年未聚的沙場舊友,執起酒壺一盞接一盞的豪飲。
太久未聚,差點忘記還有他們,雖各自成家立業,提及曾經一起風裏來雨裏去的日子,所有人都滔滔不絕。
偶有一人不慎談道兜鈴,歡愉的氣氛瞬間凝固。本以為難得的聚會因此不歡而散,我望了望身旁埋頭撥弄碗盤的兜鈴,大笑出聲,“兜鈴,你看到了麽,他們都過得很好!”
雖然只有我一人能看到。
片刻安靜,笑聲再起。
夜風拂過院子裏的桔梗花,泛白月光之下,它們如紫色的海浪,波濤洶湧,芳香陣陣。
【四】
人的一生,有些痛一旦生了根,便會如種子般在你的餘生滋長,細密而綿長,糾纏不休。
我和兜鈴十六年青梅竹馬的感情,頃刻間被生死相隔,縱使事情過去十年,這個痛沒有一點點淡去。
多少個夜裏,我會從噩夢中驚醒,仿佛空空的手還挂在懸崖邊,抓着一團怎麽都抓不住的空氣,哭泣到難以自持。她會有多遺憾,多不甘,我就有多痛苦,多痛苦。
夢魇中咋呼喊出聲,扶額依在牆上,黑夜中粗聲喘息。
可這一次,她在。
“常山,你喝多了,再睡會。”兜鈴身周暈染着一層迷蒙水光,勾勒出淡紫色的身形,就這麽,隔着條薄被屈膝跪在我雙腿上,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我以手支額,失魂的眼還未從混亂夢魇中醒來,拐頭望着窗外,月上中天,已是子夜。
“兜鈴……你會不會突然消失。”已經再也受不住第二次打擊。
她若有所思良久,道,“不會。”
“當真?”
“可是常山現今的模樣太頹唐,兜鈴很失望,失望的都想回奈何橋。”
她勾起唇角強做笑顏,只那神态太假,一眼便能識破。我也跟着長嘆口氣,是該改改了,兜鈴千辛萬苦,甚至犧牲自己想換來的東西,并非是此。
【五】
漸入八月,府內的小厮終于習慣我自言自語的模樣,他們非但不愁了,反顯出得意之色。
原因很簡單,我撥出部分錢財,在宅子附近修了個武學館子,自己當師父教學弟子。
前半生為朝廷辦事,後半生為百姓辦事,多少懷揣着報效國家的年少前來,一練就是一整天。
閑來之時,我将涼亭改遷到桔梗花叢中,烈日下蒙蒙雨霧順着亭檐徐徐而下。風過時,花香撥開雨霧,我和兜鈴在亭子裏下棋,她總是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按耐下即将勝利的喜悅,提起青衫袖,将已落下的棋子退回一步,故意下錯,“方才覺得這一步不妥,還是這樣走罷。”
她終于滿意點頭,再抓起一顆白子,落入已是層層包裹的黑色之中。
果真是想讓我悔棋,我不禁搖起頭,搖着搖着,竟發現停不下來,心頭湧起的酸澀到了刺疼的程度:
若是人生能同這盤棋一般,重新來過,該有多好。
我和她,也不至于人鬼相隔。
“兜鈴……你會不會突然消失。”我只想再次聽到她的肯定。
仿佛過去幾個時辰之久,她微微瞟了眼亭子外搖曳不休的桔梗花,音嗓變成從未有過的清冷,“不會。”
【六】
漸入九月,天有轉涼,宅子中水車不再轉動,格外安靜。
日子變得充實起來,也變得快起來。無知覺間常山的名字又掀起不小波瀾,本就是功臣退隐,上門說親的人愈來愈多。
我知道兜鈴最不想看到就是那些人,每次都在推脫,奈何有戶人家耐心十足,媒人說不動,夫人說不動,老爺親自出馬。我實在不想将事情做的太難看,還是準備好茶水款待大半日。
頭昏腦漲中将人送走,緊着去院子找兜鈴解釋。
遠遠的,我看到她落寞的背影蜷縮在涼亭柱子邊上,看着升起的太陽落下,坐在光影交錯間,默默等待,默默流淚。
我拂了拂衣袖,坐到她身邊。她不多說一字,将腦袋埋入我的懷中,靜靜落淚。
兜鈴,究竟要我怎麽做,才能不讓你那麽悲傷,那麽悲傷才好。心頭有那麽多的話,到了嘴邊,卻只剩下苦澀的三個字,“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
“還記得兒時麽,你說你愛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威風的人,他手持長刃,親率萬馬,叱咤風雲。可他也是世上最溫柔的人,他今生今世,只愛她一人……只等她一人……為她而勝,為她而歸……”
所以兜鈴,你墜下懸崖的那天,他放下了盔甲,結束了萬千風光。
【七】
熊熊篝火遠近燃燒,三百人的軍隊駐紮在荒地。
三百輕騎精英被困山谷,若是天亮之前得不到救援,必定全軍覆沒。
為穩軍心,我不能将此情況外透,便裝後親自動身避過敵軍送信。在将将溜出營帳的前一刻,被兜鈴拽住衣角,她異常不安,“我要和你一同去。”
“你在開什麽玩笑,讓你偷偷跟軍已是死罪,你還膽與我冒險!”我上下打量她一番,裹着寬大黑色披風,還真像那麽一回事。
“不行,你不帶我一起,我就立馬喊出聲,誰都別想走。”
我覺得真是應了句古話,‘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試圖捂住她的嘴,她輕巧避過,撲入我的懷中,“不知為何心頭慌得很,兜鈴害怕失去常山,所以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個傻瓜,怎麽可能會死。”我索性将她背在身上,趁着夜色,一路往遠處的馬匹輕走。
頭頂之上,濃雲漸漸散開,千河再度沉寂。
愈發逼近敵軍的時候,心跳提到嗓子口。
幸而沒有被人察覺,再從懸崖側邊繞過去便可往本營靠近,我躬身示意兜鈴跟上,回頭卻沒看到她的身影。
心下頓生恐懼,壓低音嗓呼喚,“兜鈴?”
“我在這。”她的聲音略帶欣喜,從懸崖處傳來。
【八】
蜷縮在胸前的兜鈴情緒似乎有所緩解,微微擡頭,将目光落在我的臂膀,似乎過了十年的牽挂,開口問道,“疼嗎?”
我将左臂的衣袖捋起,經脈凸浮的臂膀上是一道深深的抓痕,極力控制着聲音的平穩,“比起你墜入懸崖,我這點疼,算得了什麽。”
三百人的性命,全部寄托在我和她兩個人身上,她卻因為要去摘一朵桔梗花,滑落山崖。幸而在摔落前一刻抓住了我的臂膀,可懸崖太過陡峭,我右手抓着樹枝,左手承載着她的生命。
我多麽想去握緊她,将她拽起,無處施力的無助讓我驚慌,“兜鈴,別松手,千萬別松開我。”
“常山,我好怕,我還不想死……”她整個人抖得厲害,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風被刮走,紫色的衣裙在黑色的懸崖邊瘋狂舞動,像是一朵垂死掙紮的桔梗花,等到夏祭。
時間一息一息過去,遠處隐隐傳來腳步聲。
看不到的時候異常可怖,兜鈴也意識到會是巡兵,變得歇斯底裏,“是不是敵軍來了?是不是敵軍來了?”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她,拼命搖頭:無論如何,別松手。
懸崖下狂風呼嘯,枕在邊上的石子不慎被刮卷,墜入無敵深淵。她低頭看着幽潭般的黑,忽而安靜了下來,止住哭泣。
“……不,不要。”偌大的恐懼湧上我的腦。
她像是笑了一聲,“如果我不死,常山也活不成,三百輕騎活不成,戰役最終失敗,國威因此受損……敵國得意,百姓罹難……”
怎麽會,那麽多的後果,這一刻,竟全落到她一人身上。
笑着,含着淚,倏然便松開了我的手,空空留下我淌血的臂膀,對夜無助。
【九】
時間可以撫平傷口,疤痕卻永久的留了下來。
她溫柔的撫摸一遍又一遍,似是在和最重要的東西道別,令我不安,“兜鈴,可是發生了什麽?”
“我死的時候,執念太深,全附在桔梗花上,孟婆說既然如此也罷,允我借助桔梗花回來一趟。”
再絢爛的花,到了夏末已近凋零,不久前紫濤洶湧的院子如今已是蒼枝虬曲,偶聲的幾片花也搖搖欲墜。
我有點難以置信,“你不是同我說,是你在孟婆耳旁念叨十年,她才讓你回來?”
兜鈴點點頭,複搖搖頭,“确實是我在她耳旁念叨十年,可我歸來僅僅一季花開的時間,桔梗花凋零,我也該回去了……”
“你說過你不會走!”
她被我猛然遏制肩膀,抖落幾滴晶瑩的淚,落至于半空消失不見,看着我的瞳孔已經渙散,映不出我憤怒的模樣,她痛苦開口,“我會走,我會走,你每次問過我會不會走,我都在心中回答你,我會走……可是我無論如何說不出口,我怕看到你傷心,我怕……怕再也看不到你。”
那些見不到彼此的日子,真真不是一個苦字能形容。
兜鈴,她的聲音那麽好聽,卻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我心頭。
我擡起帶着疤痕的手,撫上她臉頰,原本就抖得厲害,沾到她眼角濕意,抖得更厲害。
再一次的離別啊……
水車停滞,紫花枯萎,空蕩蕩的亭子終于又只剩下我一人。
【尾】
我和兜鈴蒙着頭拼命向彼此靠近,驀然驚醒,才發現早已踏上南轅北轍的兩條路,愈是掙紮,愈是遠離。
記憶停留在盛夏,整個宅子挂滿白布條,風光半生的常将軍在夏末服毒自殺。
面前的紫衣少女,見到我的到來,倏然滑落手中孟婆湯,眼底漸出光彩,“……這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我好笑道,“與其想這個,不如想一下怎麽在孟婆耳邊碎碎念,好讓她放過我們一馬,別喝這碗孟婆湯。”
——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什麽不可能。
【END】
☆、《三生問候,櫻花抄落》
——改編自《秒速五厘米》
“時間帶着鮮明的惡意,從我身上慢慢流走;我深知,這以後的将來,我們不可能一起走過。”
【一】
時間帶有鮮明的惡意,從我身上緩緩流走,四周都靜得可怕,懷表的滴答聲格外響亮。
從離開北平到上海已經七個年頭,習慣了燈紅酒綠之後夜晚的死寂,僅僅書桌前一盞閃爍的燈,照拂泛黃信紙。
提起的筆久久未落,手肘邊的茶水已經涼透,腳邊丢擲着好幾個紙團子。
“罷了罷了罷了。”
我長舒口氣,終于将筆杆放入筆筒,半倒在桌上,疲憊的眼,失神望着左手緊緊握着的懷表,分針秒針滴答交錯。
悄悄然的,隔着玻璃窗有雪花飄落,浸潤屋檐,窗棱,馬路,而後消失不見。
已是十二月,向來溫暖的上海也開始落雪,更何況他身處北平,該以什麽樣的心境來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冬天。
南藤,很快就是他二十二歲的生辰,我卻連一封信都不知從何落筆。
虛掩的房門被佩蘭輕輕推開,她穿着前些日新買的花棉衣,臉頰被火爐烤得通紅,散亂的發披在後背,手中捧着床棉被,略顯困意道,“小姐,外頭落雪了,披着這床被子再寫吧。”
我是一個從清朝大觀園裏走出來的女子,憑着早年和近年的學識,靠稿費賺些零頭錢。家中人不支持不反對,只再三關照凡事點到為止。
腦中思索着,左手放下懷表去接棉被,倏然瞥見佩蘭手下還捏着一封信,其上寫着:
箜青。
我的名字。
【二】
她緊緊拽着信封,似乎有些猶豫。
“是什麽時候寄過來的?”我質問。
“前、前天……”佩蘭回答得支支吾吾,微微向後退一步,用腳把房門帶上,蹙着眉,“老爺和夫人不希望你再……”
“給我。”
我從椅上猛然起身,顧不得棉被滑落在地,徑直奪過佩蘭手中的書信,又迫不及待回到椅上對着燈光啓開。
上面的膠水沿封口密密鋪開,異常整齊異常精細,整面泛黃信封純色,僅左下角寫着三個小而工整的字:致箜青。
除了南藤,誰還能做到這般簡單,這般精致沉重。
“小姐……你讓我如何是好……”夾在中間的是佩蘭,一方需聽老爺夫人的話,一方又心疼我苦苦盼回信。她此番猶豫不決兩天,還是決定偷偷将信送來。
“放心吧,爹娘那邊我會幫你解決。”我擺了擺手,示意她出去。
一聲包含各種情緒的嘆息從佩蘭口中發出,她掃了一眼地上淩亂的紙團,退出門外。
吱呀,門再次阖上。
我卻開始對着撕裂的信口,細細顫抖:還能保持如此聯系多久呢?南藤,你可是知道,我離開北平之後,才知道中國可以這麽大,大到連見一面都是奢望。
很快全家又要離開上海去南京,避免不了勞頓數月,數月之後,會不會又對你陌生幾分。
高風紛亂雪花,我緩緩抽出信紙。
【三】
“箜青,
還記得兒時四合院巷子口的那顆櫻花樹麽?它已經長得有屋高,春天來的時候,密密麻麻的花瓣好似天上的雲霞,那麽柔軟,那麽悲傷。
我想起崔護的一首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封信早在半年前就該寫給你,我其實早已不住在四合院,你的每一封信,都是我一遍又一遍跑回四合院,問佑奶奶詢要。她問過我為何不把新住址告訴你,我回答,為了留有我們的曾經。
不知你是否能看懂?
無論走得再遠,心裏都該有個牽挂的地方,我不想磨滅它。
可是又莫可奈何,我終究狠下心告訴你這個事實,因為我就要搬走了,離開北平,以後再也不可能來四合院找你的書信。
箜青,我怕與你失去聯系,所以在我尚未搬新址前,你千萬千萬別換地方,等着我告訴你新的地址。”
落款時間,已經是半月前。
我的心猛然一陣促疼,像是失去最重要的東西般,壓低音嗓哭泣,聲聲哽咽,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錯過了嗎?永遠就這樣錯過了嗎?
我不甘,我不甘……
淚水順着臉頰滑落,一滴又一滴毫無過程落在手稿上,變得一塌糊塗。我顫抖着想将它們移開,卻已不能夠,聽到自己沙啞可怖的音嗓,“為什麽……南藤,你說過會等我回來,會守得雲開見天明,難道這一切……都是你騙我的嗎……什麽《櫻花抄落》,這本我們的故事,我寫不來……”
沉痛的夜,我哭得歇斯底裏,沒有發現門外站着的佩蘭,也在靜靜哭泣。
【四】
我還是搬去了南京。
與上海的紙醉金迷不同,南京的街頭巷尾都能看到有志青年,搖着旗幟喊着口號,一副國難于己身的模樣。
當然我并沒有參與其中,因着身份特殊化名寫文,向各大報刊雜志投稿。本以為此生也就這麽平平淡淡結束了,一次偶然收到某報刊約稿,信函打開的瞬間,腦中一片空白。
總共五個人,其中一人的名字是南藤。
“這怎麽可能呢,定是同名同姓罷了。”喃喃自語。
本還想着接受這份約稿,看到南藤二字的瞬間,湧起莫名的恐慌和失落。我将信函端整放回桌上,搖了搖頭,複戴起披風上的帽子,準備踏回雪中。
天有雪陰,不見白頭。
這場紛紛揚揚的雪,硬生生從去年下到今年,寒徹心谷。
“這位,等一等。”
是遺漏了什麽東西?
我四下往口袋摸索,感知到懷表依舊在,稍稍舒口氣後回頭——
看着他,身上單穿一件藏青絲線駝絨長袍,兩只杉袖微微卷起,露出蒼勁有力的臂膀,一手提着炭火,一手舉着書卷。
見到我的瞬間,轟然掉落手中東西,滾燙發紅的煤球打着滾直沖積雪地,哧溜聲熄,帶起一絲絲灰色火焰。
怔怔然道,“今夕何夕,緣分緣聚。”
【五】
灰蒙的天似乎有線光透過,連厚重的飄雪都變得輕盈透明起來。
兜兜轉轉八年,終于和南藤在南京重聚。
屋子裏炭火燒得正旺,我脫去棉風衣,捧着杯熱茶坐在長椅上,略顯窘迫。若是能提前知道會遇到南藤,肯定不是現下的打扮,寬大不合身的衣服,頭發邋邋遢遢沒紮起來,估摸着眼睛也是腫的。
歲月似乎對南藤格外縱容,褪去曾經的青澀,五官都變得清朗幹淨,望着炭火的雙眸格外深邃,厚實的雙眼皮,就連垂眸都引人心疼。
“原來你也搬家了……”他施施然一笑,“難怪給你寫那麽多信都石沉大海。”
我環顧屋子,“你居住在此?”
“是啊,辦報刊的先生對我很好,我一方面為他撰稿編輯,一方面替報刊做事,他就給我包吃住。”
“挺好的。”我點點頭,看到不遠處确實有一書桌,上面擺放幾張泛黃的紙,用三兩支筆壓住。
“那是給你寫的信,還沒寫完。”
若有似無的一句話,戳中我的淚點,不禁擡手捂住嘴,手中的茶杯因此落地,碎裂聲響格外清脆。
他慌忙上前,想要抱緊我,又僵在半空,“箜青,你怎麽哭了……”
我的南藤,你怎麽可以把事做到如厮程度,你還堅持,我卻早早放棄。我不該懷疑你,不該放棄你。
我看着他,那麽多的話哽在喉嚨口說不出來,化作洶湧的淚,一股腦順着指縫流淌。
【六】
長街長,巷口深。
長街有個劉奶奶,丢了孩兒丢了娘……
嘲弄般的兒歌總響起在四合院巷子,每當此時,我都會低着頭快速奔跑,生怕被同齡的孩子發現我就是那個劉奶奶的孫女。
“滾,你們都給我滾開!”十五歲的南藤,個頭比同齡人都要高,他不知從哪拿來根木棍,像哄走鬧事狗一樣将一群人哄走。
那時矮矮的櫻花樹開得正好,落英缤紛,風過沾染清香黏在他臉上。我踮起腳尖替他擦去,破涕為笑,“南藤,你是狗嗎?怎麽每次有人欺負我,你都會趕來?”
“我若是狗啊……”他眼珠子滴溜一轉,伸手拍上我的額頭,“那我心甘情願為了你當一只狗,無論你跑到哪,都能找到你。”
我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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