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

仲秋,鏡天無一毫。白日青光照進交大校園,石楠樹上結滿了果實。

下課鈴剛響,許夷然率先抱着課本沖出教室,心心念念回宿舍洗個澡就去哥哥公司找他。坐在她旁邊的室友發現被她落在抽屜裏的手機,醒過神來舉起手機喊她時,她早已一溜煙兒沒了蹤影。

許夷然一路快跑回宿舍,搶在人還不多時成功闖進電梯。

宿舍是小高層,最高可達十五樓,許夷然住第十四層。電梯轎廂安全上升到十二樓,別的學生都走空,只剩她一個人。門剛合上,忽而一陣天旋地轉,轎廂在猛烈的震動後停了下來,連帶着樓層顯示屏也黑了下去。

“诶?什麽情況?”許夷然算鎮定的,沒有大喊大叫,更沒有哭。雖然心裏疑惑又驚恐,但她還是穩下心神,伸手在四面摸索了起來。她原是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能冷靜到這種程度已然不易。可能是所處環境特殊,她相信學校應該會盡快解決,所以并沒有往可怕的方向想。

應急聯絡系統傳來“刺啦”的電流聲,片刻後裏面有人喊道:“同學!同學!你放心啊,我們馬上派人來維修,你就待在原地不要動哈!維修人員馬上就到!”

許夷然哭笑不得,她不待在原地不動還能怎樣?難不成會幻影移行穿門而出?

靠在冰冷的牆上,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立刻伸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裏翻找,想着萬一手機還有信號呢?給哥哥打個電話或是發個信息什麽的……她也不至于越來越害怕。

黑暗中她的氣息愈加緊張急促,而上下口袋都被她翻遍了,也未找到手機。

密閉的空間裏,時間的流動似乎都失去了意義。她擡腕将手表貼到眼前,使出渾身解數也看不清現在到底是幾點。不知剛剛那人口中的“馬上”是多久,總之她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很久……門口除了偶爾有學生來回走動的聲音,依舊沒有所謂維修人員的動靜。

不妙的是,許夷然很快發現自己的呼吸開始困難,出氣之後難有進氣。她慌忙蹲下來,一掌按在胸口,一掌捂住口鼻。

事出有因,許夷然害怕密閉黑暗的空間也是因為童年的陰影……

話說當年譚靜生完女兒未滿六年,精神分裂的症狀蠢蠢欲動,有輕微的複發。不僅如此,她複發時的症狀還跟初發時不一樣。她開始經常躁狂暴怒,做出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舉動。說得俗點兒,那就是……不發病的時候還挺正常,伶牙俐齒的像個人樣,一旦發病,活脫脫就是個瘋子。

她發作時連許炎都得避讓三分,躲得老遠不敢靠近。

畢竟是女兒,旁人再怎麽怕都可以,譚向真卻不忍,那真叫一個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他想了個法子,只要女兒一發作,就把她鎖進頂層的空閣樓裏,為免她神志不清時傷己害人。

就在一個尋常中午,譚靜再次犯病。那天的陽光與今日一般清澈明朗,許夷然醒來從床上爬下來,家裏其他人還在睡夢中。小孩兒都這樣,總在迷茫的時刻想要找媽媽。她在屋子裏到處走,一層逛過了沒有,就把二層也尋一遍……似乎是老天刻意要安排之後的那場虛驚,所以讓滿屋的人都睡得很死很沉,這麽個小人踢踏着步子來回跑了那麽久,也無一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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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遍兩層都無果,許夷然把目光望向了通往閣樓的樓梯。

許夷然扶着欄杆,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頂層閣樓。

她先是趴在門板上靜靜聽了一會兒,聽到有窸窣聲,便奶聲奶氣地沖裏面喊:“媽媽?”

門裏的譚靜聽到呼喚,迅速沖到門後,雙掌在門板上重重一拍,險些把門外的女兒震倒。

“囡囡,救救媽媽……”譚靜在裏面哄誘,“幫媽媽開門,進來陪媽媽……”

許夷然不懂,但譚靜的求救令她焦急。她擰了幾下門把都徒然,挫敗道:“媽媽我打不開。”

“囡囡好孩子……”譚靜在門那頭笑得猙獰,合起的手掌反複搓磨,似乎迫不及待,“你聽媽媽教你!你看到右邊牆上挂的鑰匙了嗎?你把它拿下來,插進門把上的小孔裏,就能救媽媽了!”

許夷然後退仰頭,果然看到有把鑰匙懸挂在牆上。她跳了四五下,始終拿不到,譚靜都急了,一個勁兒地催促:“夠得着嗎寶貝?”

許是這一聲親昵的稱謂給了她動力,許夷然再次跳起時成功拉到了繩子。落地時她用力一拽将鑰匙拽下來,興高采烈地說:“媽媽我拿到了!”

譚靜狂喜,在門裏激動地跺腳:“好囡囡,你把鑰匙對進那個孔裏,然後向左擰兩圈,就能救媽媽了!”

許夷然聰明,立馬領悟,按照媽媽的指令行動,很快将門打了開來。

閣樓四面無窗,密不透光,仿若一個四四方方的黑匣子。門打開的瞬間光漏了進去,許夷然擡眼就是譚靜煞白無血色的臉。

“媽……”還沒等女兒喊完,搖頭晃腦的譚靜就粗魯地把她拎起來,掐着她的脖子帶進黑暗裏。

閣樓最角落裏有個大紙箱,抽風的譚靜已走火入魔。一邊念叨着莫名其妙的呓語,一邊把許夷然摔了進去。無助的哭鬧在她耳邊,比一陣輕風還要不痛不癢。她蹲下來将箱子合緊,然後搬起一旁的凳子壓到箱子上方。

完成這一切的譚靜站起來,有種塵埃落定的舒暢感。随即她轉身逃出門外,并關門上鎖。

晉府水巷是全蘇州數一數二高檔的居民區,牆體自然厚實穩固,隔音效果好得出奇。故而許夷然明明哭得撕心裂肺,傳出去也被消音成細小的貓啼。

譚靜跑下樓,沖進最外邊的房間裏,把熟睡的許明安推醒,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喜不自勝地說:“明安,以後我們家就你一個了!好不好?媽媽的愛全部給你!”

她把鑰匙扔到地上,開始前後晃着身子自言自語:“我才不要女兒,我要兒子……”

已經七歲半的許明安腦子轉得很快,從本該被鎖在閣樓裏卻忽然出現在面前的媽媽,以及她這一番詭谲異常的言語裏察覺出妹妹有危險……慌忙掀開被子跳下床,撿起鑰匙疾馳上閣樓,他有意為之将動靜鬧大,終于把譚向真和許炎驚醒……

聽見隐隐約約的哭聲後,許明安顧不上許多,慌裏慌張開了門就往裏沖。

“囡囡!”他在黑暗中大喊。

“哥哥……”許夷然在箱子裏無力地拍打,發出的聲音氣若游絲。氧氣不足,她已經支撐不住。

一下一下的拍打幫助許明安準确地定位,發現妹妹竟被壓在一個紙箱裏,他一度驚駭到四肢發麻。

“囡囡在這兒……哥哥!”許夷然用盡全力發出呼喊,生怕哥哥找不着她。

許明安急出眼淚,一邊抽泣一邊奮力将椅子挪下來,成功解救已經奄奄一息的許夷然。

他蹲跪在地上,伸手抱住蜷成一團的許夷然,輕輕拍打她發顫的後背:“囡囡不怕,哥哥找到你了……”

他恍惚間記起,以前如果自己和妹妹受了驚吓,外公都會幫他們“喊魂”。于是許明安擡頭,生疏地模仿外公的動作,喊道:“夷然不怕……夷然回家啦!”

樓下譚向真正攔抱着失控的女兒,小心翼翼地指責她:“哎喲豁邊了(糟了)哦!倷昏特栽(你昏頭了)!”

許炎背靠在樓梯欄杆上,畏畏縮縮看着父女倆,全然一副看怪物的眼神。

彼時許夷然已心力交瘁,伏在哥哥懷裏,緊緊拽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只有他是光……

***

又等了許久,許夷然的精神已至崩潰的邊緣。她抱住腦袋大口吸氣,周身的黑暗化作厲鬼,在童年陰影化身而成的魑魅相伴之下,一道向她幽幽地游蕩而來……

“哥……”她埋首于雙膝間,徒勞無功地與侵入百骸的涼意作抵抗。其實她一直認為哭泣是弱者無能的表現,但她當下真的完全忍不住。她開始想念許明安的擁抱,那是現在……不,是她這輩子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

越來越暈眩,許夷然深感意識已達阈值,每一個下一秒都有可能是她堅持不住的瞬間。

遽然,門外一陣錯亂的腳步聲,随即有人隔着門板大喊:“同學!你還好嗎?你別急,啊!我們馬上就救你出來!”

話音剛落,電梯轎廂又是一次劇烈的搖動,一陣強烈的失重感後,許夷然發現那些喧鬧聲都升到了她的頭頂。

從那些人慌亂的交談中,她聽出來,原來轎廂往下墜了半米。

她失笑,臉頰靠在冷牆上,自嘆倒黴。

頭頂你一言我一語,像一鍋沸水淩亂不堪,許夷然聽得愈發絕望,怕是一時半會兒都逃離不了這裏。

就像往這鍋沸水裏倒了一大瓶冷水,許夷然霎時聽見一聲熟悉的男音撥開頭頂的七嘴八舌,充滿力量地降落到她耳中:“囡囡!是你嗎?”

許夷然猛地扶牆站起,擡頭用力喊:“哥!是我!你放心,我沒事!”

許明安安慰她:“不要怕,你會沒事的,他們已經在想辦法了,一會兒就救你出來!”

分明他對她說話時沉穩冷靜,一抹身轉向援救人員時,話語又變得異常焦急狠厲:“你們動作能快點嗎!我妹妹有幽閉恐懼症,她等不了太久的!”

開始響起機械運作的噪音,許明安再次開口時,許夷然覺得他的聲音很近,似乎就是趴在門縫邊遞進來的……她雙唇一顫,想象他西裝革履趴在地上的畫面,可真是滑稽又感人。

“囡囡,你怕嗎?”噪音之下是他大聲的呼喊。

許夷然破涕為笑,擡高嗓子回答:“其實有一點點……”

他在上頭頓住,半晌都未出聲。良久後噪音暫停,強烈的反差讓四周尤顯寂靜,就在這時,許夷然聽見哥哥用蘇州話念道:“小囡小囡不要哭,肚皮餓了吃冷粥,鹹鴨蛋,醬汁肉,小囡吃了還要哭?”

許夷然一撇嘴,擡起手掌蓋住眼睛,雙肩顫抖,無聲痛哭。

朗朗之聲念了三遍,被再次運作起來的機械打斷。噪音中,電梯門被拉開了細窄的一條縫,滲進一道灼眼的白光,伴着許明安溫暖的呼喚——

“囡囡不怕,哥哥找到你了!”

心之何如,萬丈迷津啊……也許只有我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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