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上
沒過兩天許夷然的燒就退全乎了,好起來後又變得生龍活虎。
而事實證明,許明安對許夷然的擔心太多餘,對譚向真的放心又太早。
許明安當天下午抽空開車回了趟蘇州,在蘇大附屬醫院的消化科診室裏,他同學的爸爸拿着化驗結果告訴他,譚向真是胃癌早期,應該轉去腫瘤科。
許明安當即愣在原地,總懷疑報告結果有沒有可能是誤診了:“我阿嗲身體一直還行的,雖然這兩年沒以前好但……但是他吃東西都很規律的,這怎麽可能呢?”
教授嘆氣,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這麽一番說辭:“胃癌這東西也不是說規律吃東西就能完全避免的……它的病因有很多種,有可能是癌前病變,也有可能是遺傳基因導致的。這個結果……我确定它是無誤的。”
許明安失語,一下子湧上很多心緒,除了震驚與悲傷,還有很深的愧疚悔恨。即便知曉就算他早點趕回來也不可能讓譚向真的癌細胞都消失,他也應該及時回來的,而不是對阿嗲的身體那麽放心。
教授安慰道:“我先提醒你,雖然胃癌是惡性腫瘤,但只要病人保持樂觀、積極治療,是可以延長預後期的!我們醫院就不乏很多這樣的例子,有的病人甚至能多活十年之久。而且他目前也只是早期,情況還是很樂觀的。”
許明安若有所思地聽完,強忍着沒有崩潰,拖着虛浮的腳步出了診室,在住院部走廊找到譚靜。
譚靜一看兒子凝重的表情就猜出一二了,眼淚“唰”地一下潸然而下:“明安啊……你得跟媽媽講實話啊……”
處在他這個輩分和年紀的人或許就得這樣,不僅得做好情緒的自渡,還得忙着去照顧長輩晚輩的心情。他不是能剛強到讓情緒絕對不外露的人,只是他有責任在身,必須逼自己做到。
“媽……是胃癌早期,”他艱難地說了實話,“但醫生說了,保持好的心态還是有希望的。”
譚靜步子一晃,随即往旁邊一倒。許明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任她趴在自己肩頭痛哭哀嚎:“我的天啊!作那個老孽哦!這可怎麽辦喲!你阿嗲要是走了,我能指望的就只要你了……”
這話說得也是遏絕,叫走廊裏的旁人聽去了還以為他們家就他們祖孫三人,似乎當另外倆不存在似的。許明安聽了不想回答,只能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沒什麽語氣地安慰道:“不會的,我們要樂觀。”
譚靜渾然上半身都倚在了他身上,抽抽噎噎沒有休止:“明安啊,你也曉得的呀!媽這輩子最在乎的就是你跟你阿嗲了……媽命苦,沒你們活不下去的呀。唉……我這真的受不了哦,接受不了哦……”
許明安目視着對面的白牆,心裏想的卻是要如何告訴許夷然這個噩耗。
譚靜連哭帶咳,霎時發出一種好像要喘不過氣來的怪聲。許明安連忙扭頭察看,卻與病房門口的許炎對上了眼。也不知這許炎在這究竟站了幾多時間,是不是把剛剛的話都聽去了。許明安沉默片刻,和他打招呼:“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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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炎捏捏褲縫,猶疑地問道:“這事跟夷然講了沒有啊?”
許明安搖頭:“還沒有……晚上回蘇州我再跟她說。”
“哦……”許炎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仰仰下巴,又問,“你晚上回去要跟她見面啊?”
許明安眉頭微蹙,覺得這問題有點莫名其妙,剛欲回答,被譚靜搶了先:“明安啊,你不用為了這件事特地去找她的呀!什麽時候告訴她都可以,她又幫不上什麽忙……你可別把自己累壞了!”
又是一句令他十分不明所以的話,他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回道:“媽!都是一家人,在這個關頭上了,你能不能放下你的那些偏見啊?阿嗲平時最疼夷然,他出了事不讓夷然知道,像什麽話啊?”
嘿,還真別說,沒怎麽聽過兒子當面忤逆自己的譚靜聽了這話,旋即就不作聲了。
許明安從椅子上站起來,悉心交代幾句轉科室的事,進去看了眼沉睡中的譚向真,就打算回上海了。
走到電梯門口,許炎在後面跟上來攔住他。
“明安,抽個空把夷然帶回來看看你們阿嗲。”
許明安放下搭在“下樓鍵”上的手,轉身看着他回答:“曉得,我會帶她回來的。”
“嗯……”許炎細細打量兒子的表情,“夷然跟她那個男朋友,還在不在談啊?”
許明安愣了愣道:“不在了,開學後不久分手的。”
許炎眼珠對上看了看,搓搓手:“那你跟蘇溪相處得怎麽樣?”
許明安既疑惑不已,又覺得可笑:“我跟蘇溪……?我跟她不就正常相處嗎?”
他頓了頓,問:“爸,你怎麽好好的,想起來問這些啊?”
許炎馬上把目光移開,挪動腳步緩緩後退:“沒什麽……就操心操心你們找對象的事,不說了不說了……你開車小心哈!”
滿目粹白的走廊上,許炎轉身後的背影顯得局促又心事重重,許明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隐隐在心裏湧出一些不安來……可要追溯這不安的源頭,他又怎麽也理不清。
***
吃晚飯時許夷然就看出哥哥的不對勁,在他起身要收拾碗筷的瞬間,她坐在原位叫住他:“哥,你還沒告訴我阿嗲情況怎樣呢……”
許明安停下正往垃圾袋裏倒殘湯的手,拽下一張紙巾擦了擦,而後坐回椅子上。他看着她,面色在鎮定與不安中切換:“囡囡……我希望你不管聽到什麽結果,都先不要太沖動。”
許夷然下嘴唇抖了兩下,将雙手交握到一起,微笑:“你說吧,我不沖動的。”
許明安捏緊雙拳,半晌後喟嘆了一聲:“阿嗲他……查出來是胃癌早期。”
聽到這個消息,許夷然沒有立刻慌亂。出乎意料,她竟然很平靜,平靜地低下頭,平靜地東張西望,又平靜地哽咽了起來。
“怎麽可能呢……”她語調沒有起伏地問道。
許明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換了一種面對天災人禍時,人們最常采用的安慰話術:“只是早期,積極治療還是有很大的恢複可能的。我聽醫生說,目前癌細胞也沒有擴散,現在有一種進口的靶向藥,控制癌細胞增殖的效果很好。我已經囑咐他了,就給阿嗲用這種靶向藥……”
于燈光下靜坐的許夷然面色慘白,纏在一起的手指不停地顫抖,許明安一眼就知,他剛剛的這段話其實沒起到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他無奈地再次嘆氣,從椅子上站起來,蹲到她面前。
“囡囡,萬事要向好的一面看。”他擡頭,燈光從她碎發的邊邊角角洩下來。
許夷然抿嘴,哀而不傷:“你要我怎麽才能向好的一面看啊?”
許明安擡起的手将将要落在她腿上,又收了回去:“我知道阿嗲是你很重要的人,對我來說也一樣,可是囡囡啊……你想過嗎?總有一天我們還是得跟他告別的。”
許夷然苦笑:“我長這麽大吧,好像也就兩個人是真的對我好。我記得阿嗲一直很疼媽媽的,以前她發病再嚴重,阿嗲都還是護着她。但就那回不一樣,那回媽把我壓進箱子裏,阿嗲唯一一次對她發了火……唉,這些你也曉得,但是我就是想說。”
許明安點頭,将她的右手從她的左掌中抽出,攥在自己手中:“我都曉得……你的所有想法,哪怕不說出口,我都了解。”
許夷然張開五指,穿過他的指縫。
“但願阿嗲能再多活幾年,我一定好好陪他孝順他。”她小聲嗫嚅。
“嗯,會的,”似乎這樣的回答尤顯蒼白,可這時候要說什麽也都無用,許明安微微起身,前傾親上她的額頭,“無論如何,都有我陪你。”
眼角擠出一滴淚,許夷然開起玩笑:“別說大話了……你比我老,指不定誰一直陪誰呢……”
許明安亦笑出聲,拇指在她眼角輕輕一抹:“那不如這麽說吧,我們倆,總有一個能一直陪着對方。是不是?”
嘆氣會傳染,聽到這句的許夷然不自覺也嘆了口氣:“哥,在你那麽小的時候,你奶奶就離開你,那時候你是不是也很難過啊?”
許明安席地而坐,手臂微微一用力,将她帶到懷裏。
“那麽小的人哪懂什麽啊……”他輕聲說道,“我甚至都沒有領悟過來,我唯一的親人要離我而去了。要問我那時候怎麽想的,我也記不太清了……真要說的話,大概像我最珍貴的一件衣服被人活生生搶走了。說來似乎有些冷漠無情……”
說着說着他的音量降了下去:“偶爾,我也會怨怪他們抛下我的……”
——但幸好啊,我因此遇見了你。
許夷然一言不發,縮進他臂彎裏。
“有煙嗎哥?”
“有啊……怎麽?你想抽?”他笑着反問。
許夷然蠢蠢欲動:“你抽吧,然後……給我嘗幾口。”
許明安沒有拒絕,扶她一道站起來,攬着她的肩膀走到陽臺上。打開窗子讓一束月光與夜風一道融進屋內的燈光,他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後遞給她。
許夷然探過腦袋,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就這麽來來回回,讓一團又一團的煙霧裹着他們無言的思緒穿過窗縫飄走。
上海何時沉睡?地上燈火總亮過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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