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此時禮部正在緊張複審,沒了馮太師主持,進度顯然比往屆慢,主持的禮部尚書和郭大學士連日操勞,發頂都肉眼可見地稀疏了。好不容易改好了第一遍,今天才得以喘口氣,正坐着喝茶主持工作,忽然就有人慌慌張張地進來禀報:“大人,公主殿下來訪!”

杜禮部和威親王他們同桌開過會,對這小閻羅有過被怼的陰影,頓時噴了茶:“什麽?”

剛擦了桌子,那少年打扮的公主就一手提着花燈,一手撩起襟擺走進來了。她擡眼向在座大臣點頭示意,左眼太藍,右眼太黑,即使五官生得極好,也着實瘆人。

衆臣起來行了禮,面面相觑。

不歸走去,在正中空着的椅子落座,花燈放在桌上。

“孤只是來看看,列位大人繼續忙。”

衆臣看着這少女坐在往年馮太師的位子上,臉色各異。雖然名義上都是總監考,但說白了公主不過是倚仗出身,能和太師比什麽資歷?

郭學士看不慣:“殿下,您……”

不歸看去:“大學士不忙?”

郭學士對上她的眼睛,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寒意,擦了擦額頭讪讪道:“忙過了,現在不那麽忙了。”

杜禮部內心內牛滿面,讀書人讀了太多書也不好,遇到上司這種詢問都不知道遮掩兩下嗎?!

為了頭頂發量,禮部連忙作揖補救:“回禀殿下,臣等剛結束第一輪改卷,正在夜以繼日地複審,以趕揭榜。”

不歸轉着花燈笑:“諸位大人辛苦了,怎麽還站着?快請坐。”

杜禮部和郭學士的位子在她兩旁,杜禮部見她對花燈愛不釋手,便捧了一句:“殿下這燈當真不凡,其字筆力不俗。”

不歸颔首:“尚書好眼力,孤自民間見此燈,深愛其字,這還是向其主暫借來的。”她轉頭問郭學士:“大學士以為,燈上字如何呢?”

花燈一轉,郭學士看清了入木三分的“卧龍”兩字,眼睛一亮:“好書法,俊飛神逸,只是少了一點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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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轉到“呂望”的一面:“這二字呢?”

郭學士大驚:“好字!筋骨厚重,氣勢恢宏,有威親王遺風!”

“依大學士看,這呂望寫得比那卧龍二字好了?”

老頭兒起了癡勁:“非也非也!不能因為這二字有親王風骨就斷它為高品,我看這二者雖風格迥異,但各有妙處,論筆鋒是不相上下的。殿下能否讓我仔細看看?”

“那是自然。”

郭學士越看眼睛越亮:“這又是寫在花燈上,而非鋪紙落墨所成的,更見落筆者功力,實在難得!不知道是哪兩位大家寫的?”

“同一人寫的。”

“啊?”

不歸點頭:“确實是同一人、同一時刻寫的。”

那花燈被挨個傳了一圈,所到之處贊嘆聲不已,最後回到不歸手裏。她問郭學士:“不知道這等字跡若是在科卷上,能否添些成績?”

杜禮部剛想保守回答視情況而定,郭大學士已經連連擺手了:“評卷評的是文,不是鑒賞書法大家,如果空有其表而失內容,那當然是不成的。”

禮部尚書內心嗚嗚飲恨,豬隊友啊。

“大學士無私,這很好。”不歸輕笑,又問:“那麽反之,如果文策出彩而字跡潦草,學士又是否一同視之?”

郭學士一怔,竟沒答話了。

她輕點花燈,盡量溫和地掃了滿堂一眼:“諸位大人辛勞已久,手中所閱的考卷恒河沙數,總會有精力不支的疲憊時刻。若在勞累時接過一份潦草考卷,是否也會有那麽一點意亂呢?十年寒窗得一次春試,想來也有因緊繃而一時亂了筆的士子。如孤手中這盞燈的持筆人,就因開考前不慎傷了手,丢了一手好字。但這有才者,文策底蘊自然有之。若因草筆而一掠而過,與将來的棟梁失之交臂……”

她嘆了口氣:“何其可惜啊。”

不歸惋惜地撫過那燈,指尖一用力,刺啦一聲劃破了衆人驚嘆的字跡。

“大家書法,也只能因身份低微而流轉于兩文花燈上。國柱之才,也只能籍籍無名于鬧市,蹉跎大好年華。”

她提着廢了的花燈,問郭學士:“大學士以為呢?”

郭學士看着那盞徹底毀了的花燈,痛惜不已:“殿下所說極是。老臣改卷,确實也有疏忽的時刻,也許就錯漏了人才。老臣以為,複審之時可以再翻改一次!”

杜禮部內心嗚呼一聲,已經提前感覺到頭頂的冷意。

不歸颔首:“大學士為國擇才,孤受教良多了。”她起身向衆臣作揖:“不歸代數千學子,感謝列位大人。”

衆臣連忙起來回禮,口稱分內之事,不敢受謝。

不歸和兩個主要負責人認真探讨了後續工作,杜禮部提議延後揭榜日期,被一口否決。不歸當場提筆給列了計劃清單,條理清晰,時間卡得喪心病狂的精準,郭學士又剛被激了一把,一味點頭附和。

但不歸心知肚明後續還得禮部尚書安排才能妥善,便将清單遞給杜禮部,道:“辛苦諸位了,孤這就回宮啓奏陛下,勞碌之月,該當添些筆墨油燈費用。”

杜禮部接過,臉上才有了點喜色。

不歸便留下燈,起身離開。

出了禮部大門,不歸綁上眼罩,天色已經臨午。她沒關心饑腸辘辘,問趙康:“來之前吩咐的東西買妥了?”

“都妥了,足有一箱,備在馬車裏了。”

不歸點頭,一步踏上了馬車:“那麽收工,回宮。”

路途不短,她在馬車裏開了箱子,看了一眼那些眼花缭亂的金屬零件,拾起一本老少通用的機關入門書籍,晃晃悠悠地看起來。

不歸回了宮後,吩咐把那一箱東西悄悄運回廣梧,自己則馬不停蹄去了養正殿。

點掐得剛剛好,宗帝正準備吃午飯。

宗帝略略驚奇,見她一身衣服,笑問:“出宮了?”

“是,剛回來,饑腸辘辘了。”

賈保忙給她添了一碟開胃點心,說:“薛茹不在,殿下好像就瘦了。”

不歸整整袖子坐下,笑道:“哪有的事,賈叔每見我都這樣說,和茹姨一個樣啊。”

宗帝左右打量:“朕看着倒像胖了。”

不歸不笑了,擡手捏自己的臉,狐疑不已:“難道是這陣子懶怠了?”

宗帝開懷,把自己面前的菜端到了她面前:“胖了才好!正該好好休養。”

不歸順勢用了點心:“您放心,我無時不刻不在養的。舅父您第一大忙人,才該精細的。”

“哪一日不細致了?你看這桌上的菜樣,一年到頭不重樣,處處精致。可朕反倒覺得,如昨晚那樣的熱鬧晚膳,才是滋養人心的好法子。”

“必定是從前母親性子熱活,引得舅父受不來安靜。”

宗帝頓了下:“也有幾番道理。”

“我不像母親,不能給您制造熱烈天倫。”不歸一邊吃一邊自然唠嗑,“舅父養大母親也養大我,怎麽就教出兩個截然不同的性子呢?”

“說些什麽傻話。”宗帝搖頭笑她,“有些地方上,你和易月再像不過。只不過你更效似朕,我們喜愛熱鬧,然而自己不會制造,便貪享他人熱活的生命力。易月于朕,思遠于你,一樣的。”

不歸一怔,從未想過這一點。

“楞着什麽?再不動著,滿桌的菜都要涼了。”

不歸心神不守地扒了幾口,打好的草稿全忘了,一門心思飛到了兩代人的羁絆上。

宗帝見她不說話,過了一會才問她:“出宮做什麽去了?”

不歸醒神,搜腸刮肚地按着腳本有側有重地将禮部複審一事告訴宗帝,她觀察着宗帝神情,見他沒有不滿,才松了提着的心:“兒臣先斬後奏,舅父莫要怪罪。”

宗帝沒有流露褒貶:“禮部翰林是朝堂的一塊重地,此事可大可小,既開了先例,往後便需再完善。不過此時傳出去,那些士子聽到了只會感念恩德,你的處理不算壞事。舅父不會置喙。”

不歸趁熱打鐵:“兒臣還有一事,又與麗妃息息相關,鬥膽再向舅父請命。”

“麗妃有表兄名姚左牧,兒臣先前暗自去過太學,其人才高八鬥,雖比不得淑娘娘之弟,但也是可造之才,遂進一步觀察他多日。此人秉性剛直,不歸以為最适合他的莫過于禦史、刑部等地,就怕姜戶部有心結派劃了他去,損失我朝一吏。”

宗帝思索一陣,點頭道:“善。”

不歸松了口氣:“舅父不怪我便好。”

他看了不歸一眼:“見怪不怪。奇的是你從前并沒有這個參與朝政的心,如今是怎麽了?”

不歸安靜吃飯,半晌,回答:“如今拖家帶口了。”

宗帝眉一揚,發自肺腑地笑了起來。

臨走前,宗帝囑咐她:“此次總監考,你上頭有朕和親王擋着,是以事事順利。再者禮部翰林人事還算簡易,若要涉政,你往後的路未必這樣好走。”

“是。”不歸恭敬彎腰,行完禮起來一臉的任狂:“舅父既在,不歸何懼之有?”

宗帝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但沒有反駁。

宮人打了傘,不歸遲遲沒有踏出,思忖了一會,回頭問:“舅父,母親于您,是否早已跨過了天家手足的情誼?”

從來游刃有餘的帝王,這一刻在這一雙異瞳裏,第一次感到了力不足。但為君半生,愈是震動,面上就愈不動聲色。

“朕與你母親朝夕相伴十四年。不歸覺得,能以手足情深四字簡單蔽之麽?”

她搖搖頭,喃喃問:“半生相伴,再沒有比這更親的存在了。那思念應跨越春秋、跨越了生死吧?”

血痂扯開,宗帝唇上卻笑,漾開了眼角細細的紋:“是啊。”

他目送不歸離去,眼睛在溫暖春風裏漸漸渾濁。

不歸回到廣梧,萍兒在園子裏翻着新賬目,林向在一邊幫着對,她報一串,他打一勾并注釋。見不歸回來,他二人起來行禮。

不歸看這時辰,想他應該正在午睡:“公子睡着不曾?”

“回殿下,公子用完午膳就走啦。”

不歸結結實實地愣住了:“今天怎麽這樣早?”

林向:“公子說殿下要下午才回來,說留着無用,不如去演武場練習功課,勸都勸不住。”

她無言地站在原處,發了好一會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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