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下午,陳涵剛到演武場就看見了挽弓的楚思遠,走去一看,只見他揮汗如雨,原處的靶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箭镞。
陳涵奇了:“四公子今天怎麽了?”
楚思遠停下,擦了把汗:“沒什麽,就是覺得開弓痛快。”
陳涵見他手指微微痙攣,搶了他的弓掂量,眉揚了:“半石的弓?”
他若無其事地揮揮手臂:“這個好,我不能總用輕弓,甚至竹弓。那在涵哥眼裏和玩具沒兩樣吧?他們說你是在軍營裏長大的,十五歲就能開兩石的鐵弓了,我如今不過是區區半石。”
“不能這麽比,公子,欲速則不達,你這樣不節制,明天就握不了筆了。”陳涵嚴肅,“還有待會的馬術,你要是握不住馬缰,很可能會複制昨天的慘劇。”
“……”
楚思遠看了遠處的馬廄一眼,低聲:“哥,傳授點禦馬的訣竅吧。”
“武課沒有什麽訣竅,都是穩紮穩打來的。”
“哥,我有錢。”
陳涵橫眉:“我要你的錢幹嘛?”
“蒹葭坊很貴啊。”
陳涵霎時跳了起來:“你……!”
楚思遠豎指:“噓,我沒告訴過人的,別慌,別慌。”
陳涵變成一只大紅螃蟹,腦袋騰騰冒着熱氣:“你怎知……我……”
“我鼻子靈,去過那裏兩回,那兒的香氣太特別了。”楚思遠又揩了一把汗,“涵哥,你不用跟我見外的。你待我赤忱,一直真心教我功課,我不是黑白不分的土包子……哦,我是土包子來着,不貼金了。總之我很理解,有難處盡管吩咐我,我能幫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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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涵瘋狂擺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楚思遠看他語無倫次,忍不住笑了:“涵哥,這有什麽好難為情的啊?”
“什麽、什麽難為情?”
楚思遠拉低他附耳道:“遇上對的人,一見傾心不奇怪的。”
陳涵又跳了起來:“我、我不是……那樣!”他腦袋上的青筋都要蹦出來了,“我只是、只是想再看她跳舞而已!”
“好好好你別激動。”楚思遠拉住他,又按捺不住好奇,“那……哥你有再見到她麽?”
陳涵黯然了:“沒有。”
楚思遠沉默了一會,踮了腳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嘴裏小聲嘀咕:“難兄難弟噻。”
沒一會兒,教馬術課的京畿副統領郭鶴仁吹着哨子進場,這壯漢騎着匹比楚思遠還要高出一大截的高頭大馬,沿着場溜了一圈,過完瘾頭才大喝一聲:“牽出你們的坐騎!”
楚思遠和陳涵結伴去,陳涵咳了兩聲,按着自己的經驗和他說些禦馬省力的法子,末了認真道:“我緊跟在你身邊,雖然昨天摔下來了,但你不要怕,必須要先過心裏的關。”
楚思遠點頭:“我昨天只是個意外……”
他正要說下去,看清了馬廄旁的一個身影,心情忽然明媚起來,快步上去打招呼:“燕回?”
燕回正在角落裏擺弄草料,聞聲回頭展露了一個黑黢黢的笑容:“啊,小公子。”
“你身體好些了嗎?”
“好很多啦,沒想到今天出來當值,還能遇上小公子,真好。”
楚思遠比劃了兩人的身高:“不知怎的,一看見你我就高興。不過你大我很多嗎?別叫我小公子了,都被你們叫小了。”
燕回瞟了一下周圍,從善如流地輕聲細語:“好的,那邊好似在催了,思遠要挑哪匹馬?”
楚思遠聽了心裏舒坦,這才越過她肩頭,牽出了一匹小矮馬:“就它吧,看上去很憨厚的樣子。”
燕回的笑容有點僵:“……”
說好的高頭大馬呢??
楚思遠拉着小馬駒出來:“我去了,你身體弱,待會沒事躲在馬棚裏別出來了。這裏真不錯,冬暖夏涼的,我以前在外頭住的都沒這裏的馬兒條件好。”
燕回一頓,走到他身邊,撫了撫還有些不安分的馬駒,為他檢查整頓了馬具,壓沉了嗓子:“思遠,小心。”
“沒事。”他笑着拉馬過去,又回頭看她,草長莺飛裏眉目生動:“燕回,你笑起來真溫柔,好像一切陰霾都沒了。你多笑笑,別總垂着眉,別喪着啊。”
燕回擡起眼睑,朝他揚起唇角。
楚思遠多貪看了這一眼,轉身而去時,覺得心中又有熊熊鬥志。
然後他上馬,沒威風兩步就被摔下來了。
周圍的人吓壞了,一股腦趕過去疊聲問情況。
楚思遠拍掉身上的草,不拉陳涵伸過來的手,暗罵兩聲站起來:“沒事沒事,意外。”
他扯着缰繩再度上去,眼一轉,看見馬場外焦急扒着籬笆的燕回。
楚思遠心裏一暖,沖這氣質與長姐有幾分相似的少年揮了揮手。
“腳踩牢,手握緊不是勒緊,還有,別那麽沖!”陳涵在他身邊彎着腰說話,沒辦法,他的馬比楚思遠的高了一頭。
“知道了。”
他腿一收,低聲一喝,也不吸取教訓,手猛的一揚,趕着那馬紮了出去。
“思遠!”
小馬駒和他一樣年少,看着垂眉耷眼的憨厚相,血性一起來橫沖直撞,嘶鳴着刮起了一陣腥風,竟把陳涵都給甩開了。
眼看那馬就要撞上籬笆,他于危急之下反而福至心靈,拽着缰繩夾着馬腹一勒,斜斜擦着籬笆飛跑起來。
演武場裏其他人只在邊緣試着遛馬,只有他這初生牛犢,拽着馬駒貼着最外緣飛跑。
一圈,兩圈。
衆人原先驚呼,後來視線都跟着他,郭鶴仁笑說:“好膽。”
燕回咬着舌尖,配合藥性壓下一點驚惶,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到了後來才松口氣,心內直罵。
他打馬忽然沖來,嘴裏跳着一聲哨,驚雷般跳進燕回耳裏,倏忽沖散了一切斥責,只看着他快活,眼神慢慢柔和。
燕回眼睛跟着他跑了足足十三圈,直跑得那馬駒喘出了白沫,他才驅着馬到郭鶴仁跟前去,不知說了什麽,而後和夥伴們打了招呼,悻悻出了馬場。
燕回跟上去,卻見他下馬站不穩,連忙上去扶住。
楚思遠落地泛了點目眩,臂彎下一沉,扶住了一只纖細的臂膀。他轉頭看去,笑了一笑:“謝啦。”
燕回扶他去角落裏坐,楚思遠拍了拍腦袋,想要驅除眼前的星星,手叫人推開,改而是冰涼的兩指貼上來,揉着他太陽穴。
燕回語氣有些責備:“怎麽這麽蠻橫呢?受得住麽?”
楚思遠索性閉上眼,笑道:“沒事,我就喜歡那感覺,痛快,跑起來跟飛着一樣。”
燕回搖搖頭,問:“那你和副統領說了什麽?看着臉色不好。”
他睜了眼,悻悻地看了場內一眼,道:“我跟他說我功課成了,早點下課,他不準,非要掐着點。”
“為什麽要早退?”
“回去見我阿姐。”他抽了一根草芽,也不嫌棄,擦了擦擱嘴裏就咬,“大半天沒見着人了,悶得慌。”
燕回沒出聲。
“我念着人,人不念我。”少年叼着草後靠,露出一截喉結已現端倪的脖頸,“嗳。”
他發了一會呆,而後撞了撞身邊人:“燕回,想什麽呢?怎麽不說話了?不舒服了?”
“沒有。”燕回笑了笑,“既然不能早退,公子怎麽不回去騎馬?不是喜歡那痛快麽?”
楚思遠努嘴:“這沒人哩,叫我名字就成。來,你把手伸給我。”
燕回疑惑地伸出手,他的手随即放了上來,她不明所以地眯了眼睛一瞧,看見了他手指上的繭子和細碎疤痕。
像是新添的。
他翻手握住她:“感覺到了嗎?”
“什麽?”燕回只感出這少年灼熱的溫度,楞了一會,才覺出這手細細的戰栗。
“脫力了。拉了一晌午的弓弦,握不緊繩了。”楚思遠舌尖玩着草根,看了她一眼,“噫,你的手好涼,體虛麽?”
燕回擡起另一手攏住他:“是思遠手熱。既然疲累在先,為何還要逞強連跑十三圈?”
“想早退啊。”
燕回噎住,低頭道:“同一屋子下的,何必急于一時呢?”
他拿下草,撚着那柄,拿草芽挨燕回的臉:“嗳,你有什麽至親嗎?”
“有的。”
“是唯一的嗎?”
燕回搖頭:“不是。”
“那你就不懂了。”楚思遠雙手枕在後腦,眼神往上飄忽,“我只有這一個,唯一的,僅有的。”
“……”
“我心裏也奇怪,總覺得是看一眼少一眼。這些日子都是偷來的,說不定哪天,就跟泡沫似的沒了。”他悵然若失,搖頭笑,“燕回,你也不懂的。”
燕回脫口而出:“子非魚。”
……不對,他是魚。
她只好改口:“我雖不懂,但你大可和殿下一說,這樣她才知道你怎樣看重,才知你的想法……”
才好對症下藥啊。
他卻搖頭,笑得無奈:“不是時候呢,我還遠遠不夠格,這說出來,估計也就是被當做一句笑話。”
“殿下不會的。”
“會的。”他篤定,“他們差不離的。你沒走到和她并肩的地方,她便習慣用俯視的眼睛凝望你,你掀多大的波瀾,從上看下去時總是顯得稚氣,只會叫人以為是玩笑脾氣。”
燕回摳手:“小小年紀,怎的想那麽多。”
“你口中的殿下想得才多啊。”楚思遠兩手撐在膝蓋上,合指抵着漸漸挺拔的鼻梁,神情怔忡,“她不也半大孩子,心思卻藏了一個大地窖似的,埋得不見天日。我知道的,我一瞧她的眼睛就知道的。那心思裏也有我,可她不說,嫌我擔不來,我……”
他聲音低下去:“我也不敢問。”
這少年繃着,側影委屈又倔強,燕回心潮起伏,恍然想撫一撫他的額頂。
演武場傳來一聲哨子,楚思遠猛的站起:“集合了,我過去了。”
“可你的手!”
“沒事。”他比劃了兩下,方才的消沉無影無蹤,笑道:“歇夠啦,我繼續修煉去。”他去拉那埋頭吃草的馬駒:“好家夥,吃這麽多,有我風範,你以後個頭肯定不錯。”
他牽着馬而去,又回頭朝她一笑:“我胡說好些廢話啦,你不要當真啊。”
“知道的,我是——”燕回垂了眼睑,“我是思遠的廢話簍子,這樣好不好?”
楚思遠一怔,低頭悶笑了一陣。
“好啊。那下回你來,我再倒垃圾給你。”
“好。”
你的每一句垃圾,落在我這兒,都是珍寶。
楚思遠回去繼續騎馬,等到下課點,手臂都快麻了。他和衆人牽着馬回馬廄,左右一望,卻沒見到燕回了。他心裏又急,便和大家匆匆告別,自己先行一步。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回的廣梧,半天不見的人就坐在園子的秋千架上,抱着小雨出神。
楚思遠看了一會她的後背,先揚起無邪笑容,再壓着熾熱盡量自然地喚了一聲。
不歸回頭,眼睛還因不适而有點泛紅,這會看見他看似無憂無慮的明媚笑意,不知為何,鼻尖酸了些許。
半生相伴,再沒有比這更親的存在了。
她沖他喵了一聲。
楚思遠哈哈:“阿姐真成精了?”
她道:“叫心肝寶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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