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一個月後的清晨,兩個少年穿着青蟒王袍,和一個穿上朝服的不歸站在崇勝門口,準備前往前朝受封、述職,以及離開。
思鴻轉身看着那些家人,又走去和他們一一擁抱。
他抱思坤:“小子,二哥不在你可不能欺負你四弟。”
他抱楚思遠:“小子,二哥不在你可不能欺負你三哥。”
他抱阿箬:“丫頭,哥不在,沒人給你做壞榜樣,你少惹禍,別欺負人。”
他抱思平:“大哥,多照顧下他們。”
他抱不歸……不歸沒給抱,他吸吸鼻子,委屈不已:“姐,你忒不給面子了。”
“不過是去歷練一番,早晚要回來的。”不歸笑,往一旁挪了幾步,“我看你是惦記這個。”
不歸身後空出安靜的羅沁。
思鴻安靜地看着她,話還沒說出口,眼睛裏的柔情與笑意便要潰堤。
他走上前,從懷裏摸出一塊綴成佩飾的橢圓青石,有些羞赧地送到她面前:“阿沁,去年你落在我書房裏的點金石,我拿玉繩纏起來了。這樣就不滑,還可以系在腰上了。”
羅沁低下頭,睫毛微微瑟抖。
她以為他早忘了。
開景十年,她捧着花在宮道上走着,吵吵鬧鬧的二公子跑過身邊,忽然剎住腳,轉身叫道:“沁姐姐!”
“二公子,請不要這樣叫奴婢,您的姐姐是殿下。”
男孩跳過來:“叫阿沁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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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您。”
“阿沁,我有一件不能說的傳世之寶!”
“那您不要說了。”
“我只對你說,我信你,你能不能幫我保管一會?”
不能還沒說出口,他已經掏出了一塊拳頭大的粗糙青石:“我偷偷和你說哦,這可是點金石,只要找到竅門就可以把一切變成金子的神石!”
她看着那怪醜的青石,沒忍住,連忙咬着下唇彎起了一個不露齒的大笑弧線:“嗯……”
他自作主張地認為這聲嗯就是答應,便把青石塞她兜滿花香的懷裏:“那就拜托你幫我保管一會哈!”
說完他飛快地跑開,不由分說地留下一塊詭異的點金石。她來不及拒絕,只好接下。又想,依二公子的性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想起這傳世之寶。先代為保管一會,看他何時來取吧。
這個一會,便是七年。
粗糙的點金石無金主問津,也就成了一塊廢石。但它經由另一雙手的擦拭摩挲,慢慢地,長長地,從起初的黯淡粗糙樣,變成了如今的溫潤橢圓樣,并隐隐顯出了不易察覺的青光脈絡。
羅沁看着這一塊被系得工整精致的石頭,輕輕說:“傳世之寶,理應物歸原主,王爺不必再讓奴婢代管。”
他牽起她的手,把青石放她掌心:“傳世之寶,只給認定的傳世之人。”他又輕輕地問:“阿沁,我可以抱一抱你麽?”
羅沁沒有擡頭,眸子漸漸氤氲了。
她一聲不吭地往前踏進一步,握着石頭輕不可及地抱了他一下,随後松開。
“公子……保重。”
思鴻呆在了原地,不歸看不過,走去拖人:“行了,走吧,不然趕不上了。”
思鴻被帶出幾步,忽然猛然轉身跑回去,把羅沁用力地抱住,在她耳邊又輕又快又喜又悲地哽咽:“阿沁,記得幫我保管一輩子。”
他放開她轉向宮外,紅着眼圈說一聲走了,其他人揮手,又笑又哭的。
楚思遠從袖子裏摸出一只銅箔為羽翼銅片為身的小鷹,按下機關放飛,機關鷹啪嗒啪嗒飛到了思鴻肩上。
“二哥,你自己做只大的,兄弟我等你回來較量!”
思鴻接過了小鷹,往後揚了揚手。
諸般禮儀結束,宗帝親自送年少的康王出去,威親王率馬在宮外等着。
新日初升,天蒼地黃,長道大光。
宗帝拍了他的肩,道:“鴻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兒子謹記父親教誨。”他拜別,随後上馬,回望一眼生于斯長于斯的皇宮,低頭看了馬下的不歸,嘴唇快速地喚了口型:我娘。
不歸回以無聲二字:放心。
他便一笑,握着缰繩轉身,馬隊揚起風與塵,仿佛萬事俱備,了無牽挂。
不歸目送他離去,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
望你歸來之時,仍是少年。
陳涵忙完一天,踩着月色再去了蒹葭坊。剛坐下,一個侍女請他上四樓了。
少将軍楞了一會,手忙腳亂地碰倒了杯盞,結結巴巴:“什、什麽?”
“我們首席想見您。”
他連忙彈起來跟着人走,一路都在局促地搓衣角。到了四樓侍女就告退了,那寬敞得不像話的練舞室裏帷帳紛紛,一個少年正坐在那裏飲酒。
陳涵左看右看,只看到這麽一個人,只好上去打招呼:“你好。”
少年生得白淨,擡頭微笑時,一臉的人畜無害:“你好啊。”
陳涵是個武将,直來直往的,不解問道:“他們說天涯姑娘願意見我,請問天涯姑娘在何處呢?”
少年哈哈笑了一下:“你得先說,你找天涯幹什麽呀?”
陳涵結巴:“我、我……”
少年學他重複我我我,逗得他越發窘迫:“小兄弟,你別學我,好男兒不嘲笑他人隐疾。”
少年大笑:“你這人真有意思!”笑罷他站起來:“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天涯這就來。”
陳涵眼睛大亮,緊張地左顧右盼,疑心那浮生驚鴻般的姑娘下一秒就會飛出來。
少年走到他面前幾步,在練舞臺上背過身,一手負背,突然就反腰下彎貼地,折出極柔韌的弧形,還面不改色地朝陳涵眨了下眼睛。而後他就着這麽個後折姿勢翻回去,很自然地接了個點翻。
少年輕輕松松地甩完難度,交手面朝他,眼睑下壓,笑不露齒,忽然生了幾分渾然天成的妖冶。
“蒹葭坊天涯,見過少将軍。”
陳涵……
陳涵已經石化了。
不歸做完一天事務時月已西垂,羅沁和萍兒都被她趕去睡了,觀語齋剩己一人。
她收好桌上紙墨,熄了燭躺在床上努力睡覺,但仍然沒有半點睡意。
她嘆口氣,頗想點一爐困相思,但那東西已經全清走,一點都沒留下。她又翻過身,打量窗外的滿月,默默回想連日的多番跌宕,越想越上頭,更加睡不下了。
她起身披衣,提了盞小燈出門,腳步無聲,沒有驚醒任何人,漫無目的地在廣梧裏散步。散到盡頭,停在了勿語齋前。她看了看,走開了。沒過一會又神使鬼差地繞了回來。
就看一眼,看看他睡下的樣子……反正不犯法,就是……就是猥瑣了點。
她放了宮燈,做賊似的左顧右盼了一會,想了想又覺不對,此處全是孤的地盤,虛個什麽勁?
門沒上鎖,輕輕地吱了一聲,不歸從縫裏閃身進去連忙合上,深呼了幾口,慢慢地轉頭往裏而去。
就看一眼,看一眼安然無恙、安眠沉睡的他就走。
她這樣反複強調,慢騰騰地踱到卧室那兒,定睛一看,擦了幾把眼睛,僵硬了——床板上只有一床被子。
人呢?人呢!
不歸慌張地到處找,借着月光想去打開盛着晝珠的盒子,來到窗口時手摸出異樣,低頭一看,白月光下,窗臺上一個腳印。
“……”
不歸沉默了一會,上上下下打量着,輕手輕腳去搬椅子來,借此踩上窗臺,抓着窗上的欄使力探出身去,腦袋向上一鑽,果然地看見了那小子在屋頂上屈膝坐着。
恰時月圓風微,他的身影好像鑲嵌在月亮裏一般。
後來她回想一生中印象深刻的美好插圖,這一幕妥當地收在了記憶裏。
不歸生怕吓到他,細聲喚:“嘿。”
楚思遠手一滑,觸電似的回頭:“是人是鬼?”
不歸氣噎:“是仙!”她費勁地攀着,艱難地想要蹬上去。
楚思遠笑,挪過去道:“仙子,我拉你上來好不好?”
說完伸出手臂穿過她兩腋向上一撈,輕輕松松地就把人抱了上去。
不歸一陣慌張,等上了屋頂不停罵他:“大半夜搞什麽名堂?你上房揭瓦嗎?”
楚思遠戀戀不舍地松了手,反問:“阿姐大半夜來我房間又是幹什麽呢?”
她頓時停住,板着臉冠冕堂皇地編造理由,他盤着腿,肘撐大腿上,微笑地看着她。
不歸逼問不休,他露着虎牙答:“我睡不着,上來透透氣嗦。”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她忿忿去揪他的耳朵,他笑着告饒:“我耳朵可軟了,行行好,饒我一回吧。”
不歸對上他黑亮的眼睛,心中驀的一動一愣,燙爐般松了手。
楚思遠揉着耳朵看她撲閃的藍色眼睛,感受着耳廓上一點餘溫,嘴角上揚。
宮中有美人,麗妃生得婀娜妩媚,最愛手提煙杆,其面容雖豔麗到給人有威懾感,肉乎乎的胖手卻平添了幾分嬌軟憨态。
公主則不一樣,她身量纖細,臉卻還帶着點雪團似的嬰兒肥,兩頰略鼓圓。可那手卻是十指尖尖纖纖的,握筆寫字時薄唇微抿,給人一種凜冽的淩厲感。眼睛又是藍得叫人發冷,因此雖美,卻美得沒有什麽人氣,叫人只願遠觀,無意接近。
只有他知道,這一雙薄細的手是如何的溫柔。他人不敢與她良緣,只有他這個民間來的野小子,暗悄悄的,一股腦熱頭地要做她今後唯一的良人。
不歸随意找個天氣話題:“唔,這屋頂上的風景倒是別有風味,就是有點冷。”
“我倒是有點熱。”楚思遠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不歸推拒:“不必,你衣裳給我不合适。”
“不小的。”他一邊給她系衣帶一邊笑,“我已比你高了。”
不歸嗤笑:“說什麽夢話……”一低頭,發現衣服還真不小,穿在他身上看不出什麽,套到自己身上時才發現寬泛得很。
她訝異地打量他,楚思遠比劃:“我現在拉得了一石的弓了,我的坐騎也長得飛快,已經到我眼睛這了。”
不歸呆了一會,低頭擦了擦眼睛。
楚思遠輕問:“你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麽?”
“嗯?”不歸想了會,閃過很多念頭,但找不出和他相對應的。
“是什麽日子?”
楚思遠沒回答,而是低聲請求:“你能不能抱抱我。”
他頓了一會:“像你初見我那樣。”
不歸怔住,仰首望着天空的滿月,記憶倒轉默數,再低頭時恍然醒悟,伸手攬住了他。
“對不起,我……忘了。”
去年的這一天,是她找到他的日子啊。
楚思遠拍了一會她微抖的後背,閉上了眼,慢慢收攏手,輕輕抱住她。
當時初見,他便想要這樣回抱她。而今終于如願。
那些上代的陰謀及糾葛與我們無關。一年前的此時,你只是你,我也只是我。
你是天地,是我一生所得的美好源頭。
誰也無法改變。
她聽見他在耳邊低語,不知為何,似有凝噎。
“阿姐不歸,遇見你,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
卷二,完。
不當初寫到這裏十分唏噓。現在回頭再看,鼻子覺得酸酸的。他們的青蔥落幕了,謝謝每個看到這裏的大天使,謝謝你們陪他們度過一段最好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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