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前世之開景二十年。

“你已年滿十六,也該思量今後的路途了。回去想想,朝中六品以下職位我都能給你安排。”

“長姐想要我入仕?”

“你不想?”

“不,我聽你的。”

“不必憂慮,有長姐在朝中,沒有人敢刁難你。還有,除了立業,你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可有什麽心儀的小姐?長姐幫你做媒,包管水到渠成。”

他那時的表情似乎是錯愕的,又很快地垂下眼,說:“我不想這樣快成家,長姐不用操心了。”

“好,那就先考慮入職的事。”

半個月後,他還是沒給出答案,她便選了個認為最适合的給他,以及一沓長丹貴女的畫像。

随後,他來到她的面前,說:“我想參軍。”

“那加入禦林軍吧。”

“不。我想離開長丹,前往不安之地。”

不歸筆尖一錯,撕了拟好的折子,焦躁不已地敲桌案。

夜已深,她依然睡不下,滿腦子關于那混賬東西的回憶。還有隐隐發疼的嘴唇,無一不提醒方才的荒謬。

魚兒……思遠他長大了,該成家也該立業了。

此事要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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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一舉兩得,叫他從慘淡裏逃脫出來,移情更妥善的人?又如何一舉兩得,叫他既喜歡其當職,又不離開自己太遠?

任意一件都惹人頭禿。

她輕輕碰了一下嘴唇,嘶了一聲,那混賬東西,粗魯得很。

不知怎的,氣憤過後,她又有些悵然若失。

翌日她照常列朝,下完朝到樞機處整理,宗帝特地辟了一處女官署方便她辦事,滿朝就她有自己的辦事處,可以不受他人打擾。于爾征在前年被她招為助手,兩人一合作效率奇快,就是這于兩文木讷寡言過了頭,不使喚就不動彈的那種,前世那股呆而不失敏銳的機靈勁離家出走了似的。當然,也可能是藏起來了。

“不日将舉行祭天大典,各部職務交接得如何?”

十年一度祭天,此事籌謀許久,是現下第一等要事。

“回殿下,方案在此,您請過目。”

不歸接過嘩啦啦一翻,圈出數處地方遞回去,搖頭道:“雖是祖宗留下的規矩,但冗雜和無意義的地方太多,叫他們删一删。”

于爾征嘆氣:“祭天關乎皇家之威,雖耗費不鮮,然萬民所仰,不可弱其天家重禮。殿下,這是太師說的。您的意見怕是沒用。”

不歸皺了眉:“孤再去和禮部商讨,你照舊回去駁回。”

于爾征出門,和來人遇上,相視點頭權做打招呼。

不歸擡眼一看,眼神更加森寒:“怎麽又是你?”

來人恭敬一揖,似笑非笑:“同僚走不開,是以觀文來替。見過殿下,殿下安好。”

當初的三甲,姚左牧在刑部發光,劉采仲在禮部發熱,狀元馮觀文……在翰林院打醬油。翰林中職,說重,有些大學士直接為陛下起草诏議,職微重權。說輕,大部分都在地下記些無關痛癢的本朝史錄,文理強悍的派去修史,幾乎一輩子和虛虛假假的書史作鬥争。

宗帝嘴上誇馮觀文為當朝子建,轉頭就派他去修史。狀元郎意意思思地做了幾天差事,校對審查得頭暈眼花,然後就不耐煩地折了筆杆。後來調了職務,變成為大臣草拟和記錄決策。只是她一來,馮觀文大部分時間也來,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晃得眼睛不舒服。

“這裏用不到你,退下吧。”

馮觀文卻跟着她走:“回去也是閑着,待這也是閑着,臣願待這,看殿下忙碌。”

不歸擡頭看他一眼,神色冷漠。

馮觀文不懼,一味笑着看她。

她按着文書,朝服玉佩敲在桌沿:“你想做什麽,直說無妨。”

“臣不過是想為殿下解憂。”

“孤問的是你的居心。孤不想聽精心編造的場面話。”

此時樞機處靜谧,馮觀文輕笑,聲輕字重:“臣之居心,在于求親。”

不歸毫無波瀾,漠然道:“馮卿不改其志,可敬。”

他笑:“殿下不松其口,可惱。”

不歸拉開椅子坐下,輕飄飄道:“倒也不是不能松口,條件苛刻而已。”

馮觀文笑意一滞:“當真?”

不歸翻看文書:“孤有條件兩樁,一者,取消宛妗與定王的親事,二者,馮家上下臣服于孤。如此而已。馮卿若能做到,孤随你改姓。”

她擡頭,看愣住的馮觀文,冷笑:“如何?可使得?”

“殿下說笑。”他恢複一如既往的散漫神情。

不歸合指:“孤是認真的,但你根本做不到。馮卿以後不用再來了,來了,就想想孤說的這兩個條件。你跨不過一座山,就不該起越嶺的念頭。”

馮觀文輕笑:“殿下好生狂妄兼無情。”

不歸指尖一動,沒有否認。

半個時辰後,她推掉了剩餘的要務,回了廣梧。已是飯點,那少年還沒有回來。

唔,是時候上馬甲了。

楚思遠留在人走室空的國子監獨自看書。秋風自窗外吹來,攜着一朵殘瓣打在他翻頁的手背,飄落在晦澀的兵書裏。他撿起花瓣輕搓,随後騰向窗外,正要把殘瓣抛下,看見了不遠處一個黝黑纖細的內侍。

楚思遠看了一會,笑容揚起,向那人招手:“燕回!你過來一下呗?”

燕回張望了四周一圈,才擡腿跨過小徑的花欄,踩着絨草抄着近路,穿過紛紛落葉消花來到他窗口:“思遠還不走?”

“再待一會。”他笑道,“你張手。”

燕回攤開薄掌心,他垂拳懸上,松指落下一片殘瓣。

“嗳,送你個落敗玩意。”

燕回微微睜大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額頭上不甚明顯的包,眼睛有些沉,随後把那花瓣收進懷裏,輕笑道:“多謝思遠贈我一片秋光。”

楚思遠覺得有趣,笑起來:“你這人,真是傻得別致。”

燕回見他開懷,心裏也亮堂:“是是,別人都比不上你,你最聰明還勤奮,這時間點還不回家,什麽書這樣好?”

他翻過頁面給燕回看:“兵器圖鑒。”

燕回眯眼:“唔……看上去挺不錯的樣子。不過這回廣梧宮也能看吧?何必獨坐這裏呢?”

“不回去。”

“怎的?”

他微笑道:“家裏有個大煞筆。”

“誰?”

“不歸殿下啊。”

“……”

仙人板板。

他瞧着她豎食指笑:“只偷偷告訴你的,別說出去。”

燕回臉更黑了:“四公子告訴個緣由,我就不說出去。”

楚思遠輕磕燕回眉尖:“喲,看不出來你還有顆八卦心?還有人後別叫我公子,聽着別扭。”

燕回避開,問:“四公子不是曾說,殿下是重要的至親嗎?為何因為殿下不願回家?”

楚思遠笑:“燕回生氣了?”

她沒理他:“四公子氣殿下什麽?”

氣操之過急地安排親事?可惡,自己都還沒為這混賬的輕薄生氣,他竟敢先回避?個仙人板板的。

楚思遠安靜了一會,收起薄書放懷裏,忽然扶着窗臺利落地翻出了國子監,比對方高了有半個頭。燕回盯着這少年日漸奪目的輪廓,氣勢有些不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他沒說話,徑直走到那花樹下,毫無征兆地擡起拳頭悶不吭聲地砸下去,發着什麽狠勁似的,滿背陰影。

一時間,葉與花瑟瑟,宛如一場細密小雨。

燕回連忙上去拉住他胳膊:“你幹什麽!”

楚思遠滿不在乎地甩手,手目上的血跡劃出痛楚的弧度,刺痛了觀看者的眼。

“我呢,誰也不氣,至多生自己的氣。”他就地盤膝而坐,眯着眼仰望她。

燕回蹲到他面前,手足無措:“剛還好端端的,你突然發什麽瘋?氣什麽?”

他彎着腰,兩手合指,垂眉耷眼喪氣地笑:“不告訴你。”

燕回一口氣差點倒仰,閉眼努力靜心,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不打人。

一只手忽然蓋在她眼睛上,燕回吃了一驚,聽見他略沙的聲音:“別睜眼。燕回,勞煩你別動,聽我說就好。”

燕回感覺他有些松動,立即照做:“廢話簍子不動,思遠直說。”

楚思遠凝望了須臾,眼裏波光浮沉。半晌卻還是松開了手:“算啦……”

阿姐,不為難你了。

燕回愕然,有些挫敗地摳手:“心裏難受就說出來,憋着不好。”

他随手拔一根草芽叼嘴裏,含混道:“我不難受,我在想件事。燕回啊,你說我是不是該出去走走了?”

“什麽?”

“我已過了四年的時間,再固守在這,只能永遠是某人眼裏長不大的稚兒。”他瞟她一眼,“我再放肆,她也想不到越界去,一味以為我的喜怒為的旁人,想想真叫人焦躁。”

燕回聽着奇怪,湧了點什麽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楚思遠輕笑:“我想,我應該離開長丹了。”

她楞了半晌,前世的聲音仿佛穿越了回來——

“為何定要離開長丹?”

“為……離開長姐。”

叫長姐的一般是前世,阿姐更為親昵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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