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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思遠一邊擦拭弓弩一邊看攤在桌上的國境圖。西北一境橫越百裏,大半是占據天險固守,他所處的是最前線,交戰最為激烈。
他指圖上的一個點:“這個燕背坡應該打下來。”
一旁研究楚思遠調的機括弩的張四聽了這話,拍腿笑起來:“我的親娘欸,你當自己誰呢?燕背坡想打就能打啊?個小毛孩狂得很。”
楚思遠疑惑:“此地怎麽了?”
“燕背坡,距此處雖然只有二十五裏,但你知道,多少朝都收不回來麽?”張四嘬着牙花子,“大楚滅大晉而立,長洛改長丹,當時的國境西北端恰好劃在了燕背這裏,然而下一朝,燕背坡又被外域奪了回去。這塊地方邪乎得很,反反複複地在中原和外域之間橫跳,最明朗的處境約在四十年前。”
張四說起了勁:“威親王楚信載,你聽說過吧?”
楚思遠笑:“聽說過,國都第一和事王。”
張四揮手:“那是上歲數了,你們小輩現在都不知道他的事跡了。四十多年前,楚信載剛接王印不久,當時國都奪嫡那叫一個激烈,他不攪混水,到這裏來鎮國境。前後又打又攏,拿軍功輔佐他皇兄稱帝。随後又不帶軍隊了,改成外交重臣到外域游說,足足游說了五年!把十二部分割開了!”
張四唾沫橫飛,好不激動:“十二部聯不起來,內耗日久,被楚信載忽悠着在國契上簽了共處之協。燕背坡就是分界,在那裏建了中轉站、交易城,燕背坡成了幾十年的友好象征。然而本性難移,外域在換朝後,也就是當今陛下踐祚後,他們又卷土重來了,仗着楚信載放權了呗。”
“這和平在六年前更是被毀得徹底,如今的聯盟王是有魄力,但那就是個打仗瘋子!他也不掂量掂量,要不是威親王當年立的協定,還有中原傳他們的文術,他們這群野蠻子哪裏能休養生息、屯兵養馬!”
楚思遠在他一堆史實傳奇結合裏挑出重點:“那這個燕背坡,如今是變成外域的補給站了?”
“對。二十五裏,兵猛如虎。”張四拍桌,“咱們倒是想把國境線推到燕背去,但這短短二十五裏,殺不過去!最好的斥候,最好的兵器,也只能摸進十五裏。再近就靠近不了了,那兒兵挨着兵,燕子都飛不過去。”
楚思遠點頭,目光越發繞在地圖上。
燕背坡,燕背……好似在哪聽過。
一段短歌傳入腦海:“馬蹄燕背,南沉疴,北康健……”
楚思遠擦拭弓弩的手一抖,被劃出了一道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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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頭!”屋外傳來李保的大叫,不一會門就被踹開,“走走走吃飯去!嗳參将也在啊?後方運來新糧了,咱一塊去吃吧?”
張四頓時抛棄了楚思遠新制的強弩,手往甲上蹭蹭就站起來:“真的假的?這回新糧來得這麽快?走走走小于,填飽肚子再跟你唠!”
楚思遠拿布斤拭淨手,揉着太陽穴起身:“好。”
李保勾肩搭背:“頭暈了?唉你這就是欠休息,晚上別盡鼓搗那機關。待會吃飽了還得站崗呢,多吃點啊。”
楚思遠笑:“那還用你說?一邊去。”
來到夥房,只見外頭的兵将人手一個碗,吃得倍嘛兒香。那場面感染力十足,叫人看着都覺得餓了。夥房裏頭也是水洩不通,隊伍排得長,士兵們便敲着碗和腰間劍唱起長歌,慷慨豪邁。
楚思遠精神一振,笑着側耳聽。
等排到他,分夥飯的夥頭見是小于,憐他長得齊整,又年紀輕輕的,便多給了一勺:“這可是萬隆新培的米,今兒剛來的,比別的糧都香,多吃兩勺!”
楚思遠呆了:“萬隆噻?”
夥頭笑着推他去吃飯:“是噻,快去吃吧!”
他楞了好些時,這才埋頭吃起,眼眶慢慢便酸了。吃完他立即去軍署,副将正出來,見了他便請他進去。
楚思遠解下佩劍,一進便行軍禮:“參見大将軍,我想來問一件事——”
“四公子坐。”陳固正扒着飯,含混地請他坐。
楚思遠便去坐下,眼見大将軍餓虎一般扒幹淨了大碗,便垂眼無聲地笑開。
陳固放下大碗,滿足不已:“香,着實香!西北荒遠,糧草都是就近發來的,瘠地裏能長出多好吃的?那中原腹地的繁華富庶伸不到這裏來,這一回還是托了公子的福,這軍中的老少才能開個胃!”
楚思遠的手攥住兵甲,語速飛快:“是公主殿下送來的?”
“或許是宰相。”陳固又添一碗,“聽人傳來,殿下如今入主鳳閣了。”
楚思遠雀躍的心又沉甸甸起來。
他沉吟了一會,低聲問:“大将軍,在下無意冒犯,但此話不得不問。國中定康犯争,您是國柱,也是三哥母舅,您如何想?”
大将軍豪邁扒飯,沒空理他。
楚思遠直視:“大将軍舉重若輕,您雖不蹚渾水,國中衆人卻都在等您表态。大将軍究竟是自立,還是站位?”
陳固放下碗,揩了兩下,受此質問倒不生氣:“四公子人小,倒是能着急。”
楚思遠搖頭:“重臣不表态,諸王未立儲,我姐不歸才需苦苦撐于前朝持衡,我不得不急。”
“那公子來吃風沙,是為了加快打破這個平衡?”
“雖私心所重,”楚思遠不動,“但所為還是我自己,我不做棋子。”
陳固被這目光打動了些許,搖頭笑開了:“你這少年人……倒是拎得坦蕩。也罷,這裏天高,臣不妨和四公子一說。”
楚思遠正襟危坐:“小輩狂妄,多謝将軍海量。”
陳固笑了笑:“四公子宮中四年,見過不少次我妹子陳暮吧?”
“柔妃娘娘白衣英飒,氣度非常人能比。”
“我這妹子,若不是個女兒,先父不一定讓我代軍權。”陳固笑道,“她在十七年前入後宮,不久得了思坤,這在當時幾乎比肩慧妃榮寵。不少重臣都道,我陳家血脈能出帝王。”
楚思遠中肯:“至少憑豎子所見,第一位封王立朝的不該是定王。論母族,您與威親王才是國柱。”
“公子莫折煞了。”陳固擺手,目光幽遠起來,“思坤百日時,我得帝恩返朝赴宴,見到了我妹子。”
“她對我說——我陳家血脈不封王,不奪嫡,唯捍國中山川。”
楚思遠心潮憾動:“大将軍亦如是?”
陳固輕拍着桌:“如是。”他舉起杯,敬向皇天,神色有片刻蕭索:“為一杯,太平山川。”
說罷他一飲而盡,黯然一瞬即過,又是豪邁形容。大将軍還親自倒了一杯給他:“來,公子也請!”
楚思遠接過,心中激昂沉重皆有,那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那清酒太平山川,如今只在帝的杯中晃。
“再說宮中四位皇子吧,定王斐然,康王不尋常,公子更甚。”陳固笑,“我那侄兒思坤比犬子還癡武!除了承衣缽,也沒甚麽出息。”
楚思遠默默喝酒。
他十三而入宮,在那人陪伴下而長,自是深知帶領者的影響。柔妃通透,更勝另外兩位娘娘,卻将思坤養出皇室難得的真天真和赤心,說不是有意為之,他都不信。
陳固大将軍大氣不拘小格,對此幽微人心沒有體會,也只覺得侄兒對脾氣了。
“話說至此,四公子請放心吧。将來無論國都如何詭谲,我們陳家只一心守土,不摻和這些。”
陳固遞來杯,楚思遠與其碰,飲過再問:“大将軍認為三哥是在陳家行列當中?陳家不争之心,也在三哥身上?”
陳固揮手:“欸,思坤那性子我等是知道的,他不懂朝中的彎彎繞繞,給他一把好劍他就滿意了……”
“大将軍,我的意思是,”楚思遠放下杯,“三哥有他自己所想。他的意志不止有上輩的灌輸,他也有自己的所思。”
他合手:“各位操控風雲的前輩莫要自滿,小輩們雖偏離不了衆位前輩布置下的疆域,但在前行之中,他們終究不是傀儡。”
大将軍繞不過彎:“公子何解?”
楚思遠輕笑:“家姐從不把我看作寄托,雖有掌控,多是出于俗家鐘愛,與各位前輩都不同。”他行過禮,道一聲叨擾告辭,出來時那陽光熾烈,烤得視線有些氤氲。
到底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阿姐養他,唯論安康,不強輸意志,不強設一生的目标與遠路。不似那三位皇子,到底是先輩己志偏頗,灌到了幾位小輩身上,将其長路安排得明了、不容推辭。
不一樣的。
楚思遠上了堡樓守崗,緊握劍柄望無邊西北。
只是……養她的皇帝又想灌輸什麽呢?或者說,皇帝想通過她,得到什麽祈望?
楚思遠默念她的名字,不歸,不歸。
你不該是棋子。
“原來你先跑來了?”李保整着頭盔上堡樓,“還以為你跑哪去了呢。怎麽樣?今天的飯吃得香吧?我住萬隆那麽久也沒吃過這麽香的米!嗳,你說這糧草,不會是咱們前腳出發,它後腳就跟上了吧?”
楚思遠心中酸楚,笑道:“也許是吧。”
想來他寄出的信,也該到了吧?
長丹廣梧,細雪紛揚。
她懷裏窩着暖爐窩着貓,指間一張信箋。
“阿姐見字,如聽我足前細言。自離後,不見阿姐,天地廣遼,山川壯美,失一分顏色。我思阿姐如熬,見黃沙思你,見白雪思你,見浩蕩天地處處無你,寸寸念你。軍中都好,唯獨思不歸如疾。”
“不知阿姐,念我一二有無。”
“念我一寸,我便有一丈歡喜。念我一時,我便有一月歡喜。”
“魚兒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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