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湘夫人(一)
殷染的鹦鹉在誕節大宴上出夠了風頭,宮中衆人都生了好奇,含冰殿裏熙熙攘攘盡是來看鹦鹉的人——順便再看看這鹦鹉的主人。
殷染八風不動,自在房中看書。有時鹦鹉被衆人逗得吵起來,她還會索性關了門。
宮中原以為經了誕節的事,聖人傳幸殷寶林是必然了;就連小宦官小宮女,也都開始點頭哈腰低下臉色來。可誰知過了大半月,聖人還是去尋常去慣的幾個殿,仿佛是根本将殷染和她的鹦鹉給忘了。
紅煙便會抱怨她:“當初為何不将鹦鹉幹脆送了聖人?這麽大一活物,還怕聖人想不起來你?”
殷染似笑非笑地翻了一頁書,“我為何要聖人想起來我?”
紅煙一愣:“你那樣出頭,不是為了讓聖人看見?”
殷染轉頭,看了紅煙半晌,直将紅煙看得心裏發了毛,方慢悠悠轉回臉去,“旁人不懂,你怎麽也不懂reads;腹黑王妃哪裏逃。我當時若不出頭,素書還有命在?”
紅煙呆了片刻,驀然捂住了口:“是這樣!——說來,那個陳留王真是——居心叵測!”
殷染笑道:“他只是攪渾水罷了,橫豎他也做過太子,也嘗過被廢的滋味,他哪裏還有什麽顧忌?”
夜色一層層暈染下來,橫披窗棱上壓着晶瑩積雪,偶爾在下方開合窗扇,便發出簌簌的落雪聲。紅煙直起身來,看向窗畔燈前的娘子,安靜的時候,她的側臉溫柔,瞳孔幽深,甚或還攜了幾抹哀傷。但她實在太過牙尖嘴利,用言語将那哀傷都掩藏得極妥善,雪影清光中,全攪成一團朦胧的幻景。
紅煙慢慢地開了口:“陳留王可認出您了?”
殷染側對着她,這會兒又着意低了頭,叫她看不清面容。她屏了聲息,只聽見清冷夜風拌着雪霰敲窗的聲音,殷染的眼睫微微一顫,輕輕開了口:“他大約早就忘了。”
四年了。
他大約早就忘了。
過了二更,紅煙見她總不睡,自己先去閣外歇下了。殷染聽得紅煙的呼吸漸勻,終于放下了書,揉了揉額角,平素永遠裝飾得精巧悠閑的眼底,漸漸浮出了疲倦之色。
她打開櫃下小屜,輕輕拿出了一支白玉笛,用羅帕擦了半晌,直到那玉色都幾乎透出了青碧,笛身上那幾點嫣紅的梅花斑愈加嬌豔欲滴,才怔怔停了手,橫在唇邊,短促地吹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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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如那鹦鹉叫聲,難聽至極。
她自己都想笑,為母守喪三年不聞燕樂,确乎要将這吹笛的法子都忘記了。一邊又細聽紅煙那廂動靜,一邊小心地蹩出門堂,往後院中站定,輕按緩吹,便是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我有一件好物,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
“好姐姐,出來看一眼。”
“我不能出來。”
“這可不是尋常物事……”
“那又怎樣?這長安城裏,便一條狗都不是尋常的。”
“你怎麽啦?我又惹着你了?”
“你怎麽這樣有閑心呢,你?”
“總歸無事可做……”
“我以為你家那樣的門第,早該學書的。”
“我不學無術得很,也不用你來講。”
“你啊,你啊。你每日來尋我,陪我說話兒,我很感激。可是,這算怎麽一回事兒呢,殿下?”
笛聲猝然停在了最高亢處。
“你既然這樣不歡喜,我也只好走了。這物事我叫人放在這裏,你高興拿了便拿了,不高興便扔掉吧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
十六歲的她開了窗,便見到石青的窗臺上,靜靜躺了一管白玉笛。
笛上只有一個字。
一個“知”字。
***
夜空之中,忽有簫聲盤旋而起,接過了她方才倉促斷裂的笛音。
殷染凜然一驚,轉身便欲回房,卻聽見那簫聲陡轉,不是《湘君》,而是《湘夫人》。
聞佳人兮召予,将騰駕兮偕逝。
反反複複,只這一句,纏綿入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殷染又往房檐下走了幾步,又回頭走,直如沒頭蒼蠅一般。
這是什麽樣的登徒浪子,才敢這樣和她的笛聲啊!
她可沒有“召”他,她更不想與他“偕逝”!
她咬牙片刻,突然回房去拿出一件大氅披上,徑自往外便走。這下子紅煙再也睡不着,吓得連滾帶爬地拖住了她的手腕子:“娘子,娘子怎麽三更半夜地要出去?”
那簫聲驟然停了。
殷染回頭,黑暗中連一星燈火都無,只那冬夜的暗月将光芒投在她臉上,蒼白如鬼。她說:“你也聽見了吧?不是我發病亂想的吧?”
紅煙點頭,“奴婢聽見了,是有人在吹簫。可是娘子,你不能出去啊娘子!”
殷染又望了外面一眼。滿庭積雪空曠,宮牆森然而立,牆外黑夜無邊。她幾近狂亂的心跳漸漸平複下來,心頭升上的是新的寂寥。
“但叫我找出來,”她慢慢道,“戲侮天子後宮,要他抄家論斬。”
***
翌日清晨,再度落雪,殷染正在被中好眠,卻又被慌裏慌張地叫了起來。
“娘子,承香殿有請!”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許賢妃為何要找她。若是為了誕節大宴上那只會念經的鹦鹉,她卻沒有因此得什麽好處,未見礙着許賢妃的事。便揣着疑惑去了承香殿,殿上卻已坐了好幾個與自己同屋的寶林。
她便明白了。
許賢妃款款笑着,命人奉上茶來,溫和地道:“妹妹今日怎不帶那只鹦鹉來,給大家一起解解悶子。”
殷染笑道:“倒是妾疏忽了。”轉頭,“紅煙,去将我那鳥兒提來。”
“哎哎,我就随口一提。”許賢妃忙攔住了,斂袖掩唇,眼角微微上挑,“也是冬日裏太過冷清,若沒個聲響,反嫌睡不着覺。”
殷染笑得雙眼都眯了起來,“那敢情好,妾那只鳥兒,才是個最能擾人清夢的家夥呢!”
許賢妃撲哧一笑,衆人也就陪着一同笑了起來。許久了,許賢妃方撫着心口道:“只是妹妹呀,半夜三更的吹笛子,終歸不是好事。叫外人聽見了,要說聖人後宮不檢,跟外邊的游子□□一般,夜夜思春——哎呀這說來可不好聽。”
殷染慢慢斂了笑,走到殿中央來,簪珥盡除,跪地叩首。
“是妾行跡不審,甘願領罰,請賢妃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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