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将恐将懼(二)

殷染在那段時日裏,心頭總萦繞着不祥的預感。夏末初秋的天氣甚是潮熱,蛩響蟲鳴,令人愈加焦躁。沈素書所生的七皇子并未養在她的身邊,而是被抱去了興慶宮老太皇太後處,沈素書自生下他來就沒見過他。

她漸漸變得懶散,雙目空洞,總是問殷染:“我要何時才能見到小七呢?”

殷染道:“小七連眉眼都沒長全,還在最兇險的時候,你也要坐月子,便等等吧。”

沈素書便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在家中的時候,姨娘們生了孩子,都是趁着月子天天帶着。我聽人說,孩子剛出世的一個月跟着誰,他往後也就一輩子都跟着誰了。”

“素書,我說句見外的話。”殷染安靜地道,“聖人讓太皇太後給你帶孩子,那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你忘了,聖人自己就是太皇太後一手帶大的?”

沈素書似是悚然一驚,整個人如驚弓之鳥一般,連毛羽都聳立了起來,“我——你這話,你這話——大逆不道reads;超級大文豪!”

“好好,是我錯了,”殷染忙拍撫她的手背,安慰她,“我只想你寬心,小七在興慶宮絕不會出岔子。”

沈素書喃喃:“我也不需他富貴,不需他顯赫……他便在十六宅裏做個太平宗室,天枝廢物,也就夠了。”

殷染發笑,“瞧你說的,哪有管自己孩子叫廢物的道理?”

沈素書看了她一眼,又掩下了眼簾,似有意似無意地,輕輕嘆了口氣,“阿染,我好羨慕你。”

“羨慕我?”殷染一怔。

“羨慕你,無情無義。”沈素書語調柔軟。

殷染愣了半晌,幹笑:“說的也是,我家……我家裏人也常這樣說。”

沈素書轉過臉去,幽幽地道:“我自生産那夜之後,也再未見到聖人了。是他着急忙慌地命我回宮來,可也是他,把我撂在這裏,不聞不問。”

“這裏卻有個計量,”殷染柔聲道,“聖人馬上要冊封你了,這會子你正在風口浪尖上,你知不知道?聖人還不趕緊地趁這幾日,安撫安撫旁邊的幾宮呀?”說着,莞爾一笑,“你是真有趣,吃醋也吃得這般嬌羞。”

沈素書亦笑了,只是那眼中的笑影卻轉瞬即逝。殷染略略直起身,看向重簾之外,在前殿裏指揮着宮人布置各處的宣徽南院使周鏡,道:“聖人可将周公公都派來了,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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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對我不薄。”沈素書出乎意料地截了她的話。她忽然直視了殷染,眼中光芒清亮,仿佛冰晶閃動,“你今日說了這麽多,不就為勸我這一句?聖人好,聖人體貼周到,聖人對我不薄——可是,我不愛過這樣的日子!”

殷染靜住。

許久,她終于漫不經心地一笑,“這你就錯了。不是你挑着日子過,是日子在挑你。素書,你這樣聰明,怎就不知曉認命呢?”

說完,她徑自站起,往外走去。沈素書在她身後追問:“那你呢?你認命麽,阿染?”

她沒有回答。

她目不斜視地回往含冰殿去,途中在丹楓橋上停了一會。

落花随水,浮萍逐波,她想起去年中秋,自己在這裏鬧的一出笑話。

背後就是禦花園,禦花園裏,不知會不會還有那個少年,半睜着一雙慵懶無情的眼。

其實風月都在最好的地方。夏日,太陽,蓊郁的草木,清澈的流泉。她是真的為素書而高興,當她發覺素書對聖人的感情時,她只有羨慕。

羨慕素書還能這樣去歡喜一個人。

而她,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要邁步往禦花園的方向。

眼前有一頂肩輿,在叢叢花枝之外搖搖晃晃地過去了。她凝了神,轉身背過去。

在這堂堂東內中還敢公然乘坐間色肩輿的,唯有一人,神策中尉高仲甫。

她回到含冰殿時,紅煙已挑起了熏香。她懶懶散散地走入去,紅煙在簾外問她:“沈娘子可好麽?”

她不知如何回答,便只作未聞。

簾帷之後,紅煙的影子氤氲在袅袅香霧中,“今日婢子撞見給沈娘子接生的王姑姑,她說七皇子生得虎頭虎腦,哭得聲如洪鐘,許賢妃都誇是個有福氣的呢reads;竹馬去哪兒。”

殷染猝然轉過了頭。

她這才想起,高仲甫所去的方向是承香殿。

***

那日之後,她便有兩日沒去凝碧殿。現在沈素書成了大紅人,各宮命婦都不管她生産未久,盡趕着往凝碧殿來探望送禮。只是聽聞沈才人許是虛弱太過、許是架子太足,竟然全數推拒了不見。

到第三日上,聖人也知悉了此事,只道沈才人定是身體有恙,心頭懸急,下了早朝便匆匆趕往凝碧殿。

那一日,整個大明宮都被聖人的怒氣掀了個底朝天——

原來凝碧殿中,早已沒了沈才人的蹤影!

段臻頹然坐在寝殿之中,周遭的素淡已被修飾出高雅的格調,十二折雲母屏風設色簡古,畫的不是春閨绮情,卻是二十四孝故事。他凝了深邃的眸,在這殿中一件件擺設上慢慢掃過去,心頭仿佛有一只刻漏,滴答、滴答,在春日裏滲着冰冷的水。

風自草木底下輕輕刮擦出來,漸漸地發了狂,“啪啦”一聲,是大風将青瑣窗猛然拍得合起。外間老宮女慌裏慌張提着裙角進來道:“陛下,要落雨了,奴來關窗!”

他沒有理她。待她要出去了,突然道:“你也給我出去找人!”

他起先以為素書只是出去請安或串門;而後以為素書在宮內迷了路;後來,他便将一切可能性都想過了。他想,素書莫不是瞞了他,與旁人有了私情——這會兒,竟是私會情郎去了?

仿佛是響應他的念頭一般,天外轟隆隆震起悶雷,豆大的雨點不多時砸落下來,滿院裏風雨大作,草木摧折。這樣的天氣,不論素書在哪裏,一時半刻都是回不來的了。

漸漸地,入了夜,點了燈。

她還沒有回來。

他在想,三日,只有三日了。

只有三日,她便是他的昭容,他連冊文都親自寫好了。

他一步步往殿外走去。來時未料到會有風雨,仍是穿着上朝時的明黃冕服,冠帶謹嚴,一絲不茍。只是在将将踏出殿門口的時候,就注定會邋遢了。

一邊周鏡立刻奔了上來,将寬大的油衣披上他的肩,又給他打起了黃羅大傘,“陛下當心路滑!”

他的嘴唇微抿,這是他慣常思考的神色。他思考的是,他已經将小七交給興慶宮的皇祖母,給高仲甫及禮部加了料錢,這兩日以來又是在許賢妃處歇宿——

他思考的是,這宮中到底還有什麽漩渦,是他所沒有顧慮到的。

譬如,這場風雨。

風雨将晝與夜的分際都抹去了,每一步,他不知是邁在黑暗裏,還是夢寐中。心漸漸被重重考量戴上了枷鎖,他忽然想起素書曾經與他說的一句話。

她說:“只有活人受罪,哪見死鬼戴枷。”

——“陛下!”

一聲尖利的喊,他渾身一冷,便聽見自己派去尋找素書的內官扯着嗓子在風雨中大叫:

“陛下!沈娘子在禦花園——的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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