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将恐将懼(三)

那一夜,禦花園裏,頭一回那樣熱鬧。縱是大雨傾盆,都還圍滿了人,叽叽喳喳的語聲伴着風雨雷電的交鳴,混沌中像是索命的響。

宮人們第一個便去禀報了聖人,可不知為何,聖人始終不來。而後這事情便傳開了,好事者站了裏三層外三層,俱圍着那一口被雨水灌滿的枯井。

殷染急急撥開人群,見到了素書自井底被人撈出的屍首,身子已經泡腫,皮膚都泛了青,手中緊緊抓着一只小小的純金鑲翡翠的長命鎖,她還認得,是素書特意給小七挑的。她用力去掰素書的手,她問她:“你不是要将這鎖送給小七麽?我替你給他戴上,你松手,你松手好不好?我會告訴小七,這是他阿家送給他的,讓他一輩子戴着它,你松手好不好?”

她說着說着,全身便發起抖來,只那雙眼又犯了擰,直愣愣盯着素書的臉,就那樣盯着。素書一向是個溫和得幾乎沒有痕跡的人,家中世代明經,知書達理,便是在井水裏泡了兩夜,臉上的神态仍安然而靜默。

便是這樣的素書,便是這樣的素書呵——

她怎麽竟有那個膽量,就這樣投了井?!

殷染想着,想着,頭皮被大雨淋得發麻,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素書是歡喜聖人的,素書已生下了玲珑可愛的小皇子,聖人對素書是極寵愛的……

為什麽呢,為什麽她卻聽見旁人在議論着,說她将自己的舌頭都割破了,顯見得是一門心思尋死,根本沒給自己留下回頭路……

她忽而想起,素書曾經懷着怎樣的絕望,對她說:“我不愛過這樣的日子。”

大雨不管不顧地淋下來,後宮亂象甚至驚動了神策軍,高仲甫命人過來将屍首擡走,殷染跟着走了一路,全身冷透,心被雨水澆成了灰。

戚冰沒有來,紅煙沒有來,甚至,連聖人都沒有來。那些宣稱挂念素書的,甚至,那個宣稱歡喜素書的,都沒有來。

旁人都漸漸地散了,只有她,還在渾渾噩噩地跟随,都不知到了何處。風雨茫茫,四方似遍布了鬼眼,直愣愣地盯視着她,不容她逃遁。

高仲甫終于無法忍耐一般回轉身來,看着這個被大雨洗脫了妝的表情木然的女子,帶着一些哀戚道:“殷寶林,請回吧!”

殷染惶惶惑惑地應了一聲,擡起頭,風雨凄厲,高仲甫的眼神隐在雷電的幕後,模糊難辨。剎那之間,她想起了那一乘流黃頂的肩輿。

她恍惚地擠出一個笑,落進高仲甫眼裏,卻覺毛骨悚然。殷染沒有行禮,轉身便往回走。恍惚間聽見有誰在喚她,卻又仿佛不過是幻覺。她實在不過一個孤魂,搖搖晃晃地走在幽冥的河流旁,雨水自地下倒灌上來,冰冷黏膩,将她包圍至窒息……

沒有人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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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來救她。

就如阿家死的時候一樣……

四面八方,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夏末秋初的冷雨中發抖。

***

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年半,殷染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的種種細節。

只有那冷,那滲入心底的冷,已牢牢紮根在腦海。每每想起,便牽扯出渾身疼痛。

原來夏末,比深冬還冷。

她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自己終于被人發現了。

有明晃晃的火光照在她眼底,而後又被丢開。她聽見幾聲短促的男人的呼喝,與雜沓的靴聲,然後,天地重歸于寂靜。

她被納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是他。

仿佛迷途又歸家的孩子,她竟在一個少年陌生又熟悉的懷抱裏,放松了所有的戒備,難受地說了一句:“我還道再也見不着你了。”

他挑起一雙桃花眼,雨幕中目光一片濕漉漉的好似洗透的琉璃,他擁抱她的姿勢仿佛他也已經渴望她很久很久,他說:“你這個傻女人。”

從小到大,有人罵她賤,有人罵她浪,但從沒有人罵她傻。

此刻,她卻當真傻兮兮地笑了。

是他,在這萬物昏昧的時候,涉水而來。

是他出現了,他抱她,他溫暖她,他告訴她不必害怕,不論如何有他在。

真好,是他,不是別人。

段雲琅抱緊了她,微微蹙眉,低首看她。天地飄搖,生死飄搖,女人明明比他大了三歲,抱在懷裏卻輕得似一把被風雨淋得散去的香灰。他的心仿佛被什麽攫住了,他想起方才看見的那一具屍體,他想起更久以前,他的母妃死去時的表情……

兩具*的身軀在大雨中緊貼一處,憑着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沖動,他摸索着以自己的唇去尋她的唇,在将将觸到那柔軟的一刻,她卻倏然偏過了頭去。

嘩啦——

一道閃電,劈裂了夜空,照亮她眼底一片冷冷銀灰。

那一夜他終于帶她去了禦花園中的百草庭,從沒有人敢去的地方。他用纖塵不驚的動作褪去她濕透的衣袍,一遍遍親吻她玉潤的發紅的肌膚,卻遲遲不肯動作。大雨瓢潑在窗扇上,像無數人在興奮地窺探着他們的秘密,興奮得舉手拍窗。他拉了簾子,将那只銀香球塞進褥子裏,低聲問她:“暖和些麽?”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那銀香球中的一點火芒。

“你扔不掉它的。”他低低地笑,“看,還不是被我撿回來了。”

她披散的長發貼在如雪臉頰,一雙眼睛幽深發亮地凝着他。她仿佛漸漸找回了神志,漸漸明白過來他們此刻在做什麽,也漸漸感受到愈來愈清醒的悸動。

仿佛還有些不能理解,她幹燥的嘴唇微微翕動,他側耳去聽,聽見她疑惑地問:“你為何要這樣……待我?”

是真的疑惑,沒有怨恨,也沒有羞澀。

她是真的疑惑,他與她,為何要有這許多糾纏?

他閉了眼不回答,薄涼的唇自她圓潤的肩輕輕滑至纖白的頸,而後,輕輕含住了她的耳垂reads;幕府将軍本紀。

她全身一顫。

他的聲息沙啞地遞入她的耳中,震得她的耳膜暧昧地鼓動:“我想要你。”

她的眼睫壓抑地低垂,她似乎從沒聽過這樣直白的話。直白得甚至有些粗俗,像窗外不時斬落的駭人的閃電,不容人稍一錯眼。他仍是輕輕舔舐着她的耳垂,感受到她在懷中極輕微的顫栗,他便用體溫安撫着她。

他輕輕将她放平在榻上,小聲在她耳邊道:“我也是第一次,做不好處,你說說便好,莫要打我。”

她的眼神驟然一縮,凝注着他,像只緊張的小貓。他這回卻沒有笑,神容沉默得幾近于肅穆,他仿佛比她還要緊張,緊張得多。

她慢慢地伸出手臂,長袖在她臂上滑落下來,露出纖巧的手腕,如無骨的藤蔓,一分分地攀上了他的肩,摟住了他的頸。

那樣寒冷的雨夜,那樣幽深的房栊,那樣溫柔的少年。

那如是夢,也該是她這二十多年裏,最美的一場夢了。

***

後來,偶爾兩人纏夾不清的時候,段雲琅會在黑暗裏抱着她吻着她追問:“我第一次做得可好?”

她臊得全身發紅,只管搡他,咬緊了嘴唇不答話。他便笑,又是那種清越安然的笑:“想必是很好的了。”

心縱有意要剜去那些肮髒的惡瘤,身體卻總有着至深的記憶。不需多作提醒,便牽扯出半生疼痛。這麽久以來,段雲琅很清楚,他們的身體有多契合。床笫之間,如一個無人能侵擾的幻境,他可以對她做任何事情……

而餘韻還未過去,她已然端着那副平平淡淡的聲氣,若無其事地對他說:“忘了我吧”——

段雲琅猛然睜開了眼。

就如猝然被抛上了河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卻什麽也呼吸不到。

他用力瞪大眼睛,盯着床頂上層層疊疊如仙山夢境的金博山,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反應過來,這裏是自己的王宅,自己昨夜是提前回來了。

因為她說,忘了她吧。

眼前似乎總晃動着昨夜那銀香球裏的火光。幽幽袅袅的香氣,缭繞在她清冷的眼底。他其實記不清楚這一年半以來自己究竟找過她多少次,因為每一次都仿佛是一樣的,都不過是在床上的三尺之地騰挪厮殺、煎熬掙紮,她總是很清醒,而他也從未迷醉到忘了分寸。

昨夜他們并沒有争吵。兩個人都很平靜,甚至面容帶笑。他仍然可以擁抱到她,就如過往的每一次一樣。他仍然感到幽秘的痛苦,就如過往的每一次一樣。

回首這一年半,自沈才人死後,風平浪靜,內外無事。他去找她,她便陪着;他不找她,她便等着。

她從來沒有說過,她究竟是怎麽想他的。直到昨夜,直到昨夜她嘆息着要結束這一切,她也沒有說,她究竟是怎麽想他的。

身體還是熱的,魂靈卻已然冷卻。

一年半了。

黑暗裏,懷揣着各自的秘密與痛苦,他們已經厮纏了一年半了。

而她還是叫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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