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羅(一)

開春方三日,宮中便查出了一樁大案。

戚才人呈給內侍省的禱文中,夾了一張與宮廷侍衛相約的紙條。左神策中尉孫元繼看見了它,沒有做聲,只暗中吩咐了人在正月初三未時許守住九仙門,結果抓到了美人李氏。

茲事體大,孫元繼未敢耽誤,當即禀報了聖人。自然龍顏大怒,但聖人畢竟還算寬仁,又道如果那男人敢來赴約,念在二人一往情深,便可索性效前人故事,放他們出宮。

李美人跪在清思殿外,全身簌簌發抖。她起初還在辯解,道自己并未與人私約,可對着那張分明是自己筆跡的字條,她也實在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只知她是冤枉的,是旁人約了她,不是她約了旁人。

然而,既然是冤枉的,那麽,自然不會有男人出現。

從正月初三到初六,她在天寒地凍的清思殿外,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她看見許賢妃、安婕妤、吳婕妤、葉才人、戚才人等等,一個個自她身邊擦過。她們是來給聖人祝年的,她聽見裏間傳出了歡聲笑語。她疲累至極,而後覺出了羞恥。

她寧願死。

“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死?”一雙皂色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reads;重生之女配變女主。

她的全身都幾乎被雪覆蓋,因而那點頭的動作也似微不可見。

他卻看得很清楚,和藹地道:“你要想清楚,九仙門西邊是什麽?最先告發你的又是誰?”

李美人渾身一震。

九仙門西邊,是右神策軍營。

最先告發她的,是左神策中尉。

她終于擡起了頭,三日之後,她的眼裏終于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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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少年似乎在何處見過,眸中帶笑,溫柔可親:“你若真想死,或者不得不死,為何不索性再拖幾人陪你?”

***

李美人再度在衆人面前開口時,已是氣若游絲。

她說,她是冤枉的,是旁人約了她,不是她約了旁人。

孫元繼便問,你收到一張來歷不明的字條,為何就敢跑到九仙門去?

她說,九仙門也在宮內,算來她也不是私逃。她只是,她只是在心裏猜測着……

猜測着,九仙門既靠近右神策,那送紙條的若是哪位公公……她得罪不起……

“放肆!”聽她這樣一說,孫元繼頓時駭然變色,厲聲一喝,迫得她當即噤了聲。滿堂衣冠楚楚,侍立在聖人下手的右神策中尉高仲甫臉色淡淡的,有些陰郁,但看不出動氣的樣子,只稍稍側過身子對段臻道:“此婦所持,皆誅心之論,陛下聖明,奴等悉聽聖裁。”

段臻沒有去看階下跪着的人,反而是一直盯着高仲甫的臉。

高仲甫于是将身子又躬得低了下去。

段臻那雙深潭樣的眼底變幻了千萬種顏色,最終歸于一片壓抑的平靜。他終于轉過頭,揮了揮手。

“帶下去吧。”

“帶下去”,這判決可輕可重。然而行事的宦官都能看懂高、孫二位大珰的臉色,正預計将李美人拖去什麽地方滅口,李美人卻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頭撞在了大紅的柱子上!

“嘩啦”袍服一抖,段臻倏然站起了身。

鮮血潑濺在堇青石磚地上,這還是清思殿前殿,是聖人的寝殿,是大明宮最尊貴的所在。

就這樣沾上了罪婦的血。

段臻的身軀在輕微地顫抖,終而他擡頭,穩住了,目光卻不知落在了哪裏。衆人驚愕了片時,立即将李美人的屍身拖了下去,又來灑掃殿堂,一片烏煙瘴氣。

高仲甫在一旁垂眉道:“陛下,此處腌臜,不妨移駕他處?”

段臻低垂下眼睑,許久,道:“也好。”

說着,他便往外走。高仲甫又在他身後道:“陛下,近月中了,當去承香殿。”

段臻的腳步在鮮血橫流的殿中頓了一頓,而後,他發出了聲音:“也好。”

***

聖人由周鏡攙扶着上了辇輿,搖搖晃晃地去了。高仲甫立在殿門口,高風刮過,他不動,旁邊一衆小宦官也都戰戰兢兢不敢動reads;妃本輕狂之傻王盛寵。

孫元繼指着人清理掉大殿中的血跡,匆匆忙忙趕出來朝高仲甫行禮:“右公,今日這事,是小子欠了思量——”

“啪”地一聲,高仲甫一個重重的巴掌将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孫元繼扇得整張臉都偏了過去。料峭的風裏,孫元繼兩手捂着腮幫子,嘴角滲出了血,他感覺到自己最後幾顆搖搖欲墜的牙已經掉落了,可是他吐不出來,他只能咽下去。

打落了牙,和血吞。

高仲甫神色稍稍緩和,從容地理了理衣襟,溫和地道:“你辛苦了。”

孫元繼一怔,忙道:“不,不辛苦!小子一定派人去查,那個戚才人,居心叵測……”

“不是她。”高仲甫慢條斯理地道,“你這蠢材,怎麽就想不明白?”

孫元繼徹底糊塗了。

可能是那兩顆帶血的牙讓他腸胃都痛得翻攪起來,他愈加彎低了身子,哭道:“小子愚蠢,但聽右公吩咐!”

“不要打草驚蛇。”高仲甫微微側過身,難得地有了些耐性,雙目盯住了孫元繼,“葉氏的線,也不可斷。——倒是你,很怕我嗎?”

孫元繼不敢答話。

風雪将兩人的白發都飄拂起來,不遠處的宦官宮女侍衛們連聲大氣都不敢出,各個垂首低眉。高仲甫靜了很久,雙袖負後,背脊挺直了,慢慢道:“不錯,你是該怕我。你們都該怕我。”

“看到今日聖人的神情了嗎?”高仲甫閉了眼,聲音尖細而平和,“我不敢說我會贏,但我從來沒輸過——

“就如當年,将聖人從十六宅中領出來,扶他走入太極殿時一樣。”

***

年關上出此慘劇,幾個嫔妃俱灰頭土臉地各回各屋。葉紅煙也自回去,身子有些疲乏,心頭說不上什麽滋味。

她原以為李美人被抓着了,自己也要危險;誰料李美人就這樣死了……

自己也是疏忽,李美人這樣不省事的,早該用完就扔……

她恍恍惚惚地,李美人死不瞑目、血流滿額的模樣仿佛總在她眼前晃。真是奇怪,這麽多年了,怎麽自己見了血還會心虛呢?

簾外的人已經立了很久,她卻都沒有發現,還是換香的宮婢提醒了她。

她渾身一震,指着外頭道:“你出去。”

如此疾言厲色,吓得那無辜宮婢立刻跑了出去。簾幕被掀起又落下,在柔軟的茵褥上一點聲息都不曾發出。

簾外的人這才開口發了話,聲音非男非女,卻也十分年輕:“我阿耶有份年禮送你。”

一只錦盒自簾下遞了進來。葉紅煙微微驚訝,“多謝……請高小公公代我多謝高公公了!”接過那錦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案上。

高方進輕輕一笑,因看不見臉色,這笑聲顯得尤為詭異:“葉娘子不打開瞧瞧?”

葉紅煙知曉他的話無可違逆,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才去打開了那錦盒——

“啊——!”

一聲驚呼,錦盒失手落地,與之一同落地的,還有盒中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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