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清塵濁水(二)
劉垂文自內侍省廚下順來了一些吃食,便籠着袖在窗下偷身候着reads;盛寵之王女毒妃。本以為陳留王不到天亮不會出來,誰知四更剛到,那門扇便開了。
劉垂文連忙湊上前去将食盒提起來,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是要吃的?”
陳留王看了他一眼,将風帽一披,擡腳便走。
劉垂文看他一身衣衫都穿整齊了,摸了摸鼻子,想笑不敢笑,只悶頭跟上。月明星稀,雪光澄澈,一主一仆走出了掖庭宮了,段雲琅才突然剎住了步子,冷然道:“你在笑什麽?”
劉垂文年紀小,吃這一吓,眼睛裏笑意仍是盈盈然,“笑殿下今次出來得早。”
這一語雙關,簡直無法無天——
段雲琅立刻擡手要削了他腦袋,吓得他往衣領子裏一縮。然而那預料中的巴掌卻遲遲不來,劉垂文偷偷擡眼觑他,殿下的臉在稀薄的月光照耀下,像是一塊已死的玉。
他心中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擴散開來。
許久,段雲琅收了手,将衣襟一抖,“往後不會再來了。”
“啊?”劉垂文結結實實地大叫了一聲。
然而他家殿下卻已經走得遠了。月光蒼白,少年的背影宛如一只孤獨的鶴。
***
春日到來之前,長安的天氣總會有些反複。時而天色陰沉下來,飄一點小雪,到傍晚卻又暖意升騰,将積雪都催化成水流。十六宅裏積水不暢,每到融雪時節,便往往在廊下檐前彙成汪洋,人人都須小心地提着衣角跳過去。
陳留王的宅子裏更慘,因屋子的地勢比院落還低,雪水倒灌浸透了門檻,絲絲縷縷地侵入了堂屋裏來。劉垂文拿着笤帚刷刷刷将水往外掃,便遭了隔壁淮陽王小妾的一通亂罵:
“什麽髒污東西,就知道往我們家掃?我們家都快被淹了!你家殿下到底怎麽管下人的,連笤帚都不會用嗎?被你這樣亂掃,我這院裏可還有落腳的地方?”
劉垂文抱着笤帚滿腹委屈,連連賠禮都不管用,于是更加委屈,他過去跟着義父劉嗣貞時,哪裏曾受過這樣的閑氣?偏是義父要他來伺候陳留王,結果世情冷暖全都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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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人将手伸來,一把拿過了他手中的笤帚。
劉垂文一愣,還未開口,已見到自家殿下容色溫柔地微微欠身道:“楊夫人近來可好?五郎聽聞二兄家的屋檐下有烏鴉做窩,不知是不是真的?”
婦人楊氏呆了呆,段雲琅笑得實在是和藹可親,令她連破口罵一句莫名其妙的餘地都沒有,只道:“怎麽可能?烏鴉不在屋子裏做窩的。”
話一說完,她突然覺出了味,臉上怒色紅到了脖子根,“你——你這人怎麽——”
段雲琅卻已沒在看她,自低了頭對劉垂文溫聲道:“怎麽就連掃地都不會了?”一邊說,一邊拿着笤帚往楊氏身上掃。
楊氏滿臉羞怒,又不敢對着他的面發作,狠狠跺了跺腳,擰身便走。才去得幾步,段雲琅便已聽見她在那邊院子裏罵罵咧咧的喊聲:“厲害什麽呢?不過是聖人不要的廢太子,還當自己多金貴?!”
劉垂文聽得膽戰心驚,段雲琅卻聲色不變,将笤帚遞與他後,揉了揉他的發,桃花眼笑着彎成兩片淺月亮:“委屈你了。”
劉垂文何止委屈,簡直已委屈得說不出話,他不明白,殿下為什麽越是委屈、反而還越是笑呢?他看着殿下的笑容,心裏就堵得慌。
眼看殿下已緩緩回房去了,他丢了笤帚就追上前,道:“殿下當真——當真再也不去看——她了嗎?”
***
段雲琅自認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reads;重生之財閥鬼妻。他知道她也不是。
他與她,都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即使在床笫之間,情-欲最濃時分,也誰都不會亂了分寸;即使在眠夢之中,神智最散時分,也誰都不會多言不慎。他們在一起這樣久了,黑暗裏陰暗裏輾轉擁抱着爬了過來,不被陽光眷顧的秘密,發着*的腥臭味——
這樣久了,按理說,應當習慣了。可是,卻沒有。
至少她沒有習慣。
他關了門,全身的重量都重重倚靠在門上,仰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嘆息。
他想,或許他也沒有習慣吧。
只是襄王永遠比神女陷得深,神女總可以潇灑自如地抽身而退,襄王卻不得不一遍遍等候着、遙望着、思念着、痛苦着。
其實,他所習慣的并不是黑暗中的歡愛,而只是這種等候、遙望、思念、痛苦的心情而已吧。
而如今,她終于要放棄自己了。
兩年前那個大雨夜,偷來的一場溫香的夢,醒來之後,賓朋盡散,笙歌歇落,細想來,他覺得自己并不委屈,至少還不如今日劉垂文的委屈。
當初他在百草庭裏強要了神志不清的她,第二日聖人便下令徹查沈素書自盡一案。她在他的床榻上掙紮,她說素書有話要同聖人講的,她用一雙水霧朦胧的眼睛瞪着他,她說:“你果真不放我,你果真能鎖着我一輩子嗎?”
他真是恨透了她那雙眼睛,可他仍舊不得不面對着這樣的她,将自己代她拟好的陳情書丢給她:“夫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沈才人愚惑暗昧,不思奉君以德,反自污于井底,悖逆至法,以要君上,妾雖沈氏故友,亦不忍見。沈才人蒙過誤之寵,居非命所當托,其死也固宜!”1
她不肯寫,他逼她寫。
“我是為你好。”他記得自己曾抱緊了渾身顫抖的她,一遍遍地說道。他不知自己當初何來如此的耐心,好像哄慰一個彷徨無助的孩子……
三日之後,沈才人的好友殷寶林被褫奪了封號,貶下掖庭。
她搬去掖庭宮時,他趕着見了她一面。
在大明宮昭慶門外,慘白的天空與宮牆之下,他搶着奔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神情略微僵硬,沒有掙脫,卻是整個人都後退了一步,她擡起頭,目光很複雜,複雜得令他迷惑,也複雜得令他迷戀。
他有一種自己馬上就要失去她的恐慌。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啞聲問她:“我們……還能再見着嗎?”
她睜着眼睛,有些驚訝地笑了,“殿下是問我嗎?”
青天白日,他被她笑得感到了羞窘,“你願意嗎?你若願意,我可立即去……”
“殿下做事,原來還要先問過我的嗎?”她溫柔一笑。
他讷讷,“這樣……不好嗎?”
她漸漸地收住了笑容,仿佛日光漸漸被雲層所掩蓋,一天一地,只剩下入秋的蕭飒。
“沒有什麽好不好的。”她安安靜靜地道,“我都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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