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春信(一)

二月春寒,七皇子的病症終于好了個完全,聖人擺開大宴慶祝了一番,最後宣布,将七皇子再度移去興慶宮。

許賢妃聞而變色,除簪披發,伏首請罪,直道自己當初沒能照料好七皇子,致使他被賊人害得染上了污穢之氣,如今她也無話可說,只求聖人容她洗心革面雲雲reads;妃本輕狂之傻王盛寵。

當着宮中衆人的面,聖人神色溫柔地将許賢妃攙扶起來,捋了捋她的亂發,輕聲道:“臨漪這是說的什麽話?朕同你二十年夫妻了,難道還信不過你?只是大明宮畢竟人多事雜,兼之皇祖母晚年寂寞,讓她帶帶孩子,我們時常過去瞧上一瞧,不好麽?”

這番話說得和柔體貼,在座諸人聽得幾乎落了一地雞皮疙瘩,原來聖人還有這種溫柔得掐出水來的時候。許賢妃哭得已是梨花帶雨,聖人就勢将她往懷中一攬,輕輕拍着她哄慰,宮裏的女人們莫不看紅了眼。

二十年,二十年恩寵不衰,許家到底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

幸好許賢妃膝下無子——若有子時,那還了得?!

千篇一律的豔羨眼神之中,只有高仲甫的神色始終冷凝,見聖人的目光掃來,他不重不輕地哼了一聲。

段臻卻沖他微微一笑。

***

春日光景爛漫,中和節後、上巳節前,便掖庭宮裏,都是春-色新鮮。去歲挖去了桂樹的地方,今年種下了幾株夾竹桃,只是來的人已不再是袁賢了。

殷染隔着窗兒看這些不熟的宦官們忙裏忙外,心中覺出了幾分興味:他不在了,連同所有與他有幹系的人、所有與他有幹系的事,也就突然全都消失掉了。

原來要撇清有關于一個人的記憶,也并不是那麽難做到的事情。

她回到空蕩蕩的屋子裏去,房梁上那鳥架已不在。那鹦鹉按說是知曉如何飛回來的,卻沒有飛回來。她不想管,興許那鹦鹉真的成精了,它知道她讨厭它。

她比段雲琅年長三歲,地位比他低了許多,是以一直比他活得清楚。他有時會不管不顧地說些渾話,她聽了偶爾也是高興的,但她知道是不可能成真的。

或許成熟與幼稚、抑或世故與天真的差別,也就在于還會不會做夢。

五郎不來找她了,或許是他也知道,這樣做夢不應該,或者,就算他自己因那錦繡叢中寂寞無聊耐不住要做夢,也不該拖着旁人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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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來,一擡頭便看見段五送的銀香球,因天氣轉暖,高高懸在了床頭。她盯了半天那彎曲而堅硬的蓮花紋,眼神裏的亮光漸漸地黯滅了下去。

無論如何,她感謝高高在上的陳留王,曾經給過她一個這樣的夢。

就如那挂起來的銀香球,精致,空洞,開春便要收起。可它畢竟終究是個美麗的夢,她在這個夢裏,曾經那麽地歡喜。

人生有多少坎坷,她一場場經歷下來,心都被磨得糙了,他卻不一樣。她矛盾極了,既希望他能繼續幼稚天真下去,又希望他能成熟世故起來,總之……她希望他歡喜,至于在何處歡喜……他并不是非她不可的,不是嗎?

她過去待他也不是那麽好……他大約馬上就能忘記自己了吧。

院子裏那栽接使指揮了半天,鬧得塵土飛揚,忽而有人從院外奔進來,與他附耳說了幾句,他臉色一變,拍拍身上塵土便欲去敲門,卻又遲疑地一把拉過旁邊的小內官道:“你,你去報上一報,聖人召!”

那小內官一聽,情知此事非同小可,連忙到屋邊敲了敲門喚:“殷娘子?殷娘子,有要緊事兒,煩您出來接個旨哩!”

這話說得分外婉轉客氣——這道聖旨突如其來,誰也不知道門後的這位娘子明日會有怎樣的造化。

小內官屏息靜待,在他身後,栽接使與那前來傳話的宦官也都呆了臉,心中對那女人産生了不可抑止的好奇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

不多時,門開了。

女人站在午後的辰光中,尖尖的下巴,幽深的眼,幾縷長發自頰邊垂落,掩進素色的衣祍裏。并不是空前絕後的美麗,甚至神态很不友好,卻能讓人于凝視之中漸漸屏息。對着這些前倨後恭的宦官,她輕輕地笑了,“幾位公公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那傳話的宦官忙站出來道,“奴是宣徽使周公公指下,傳聖人口谕,請殷娘子到興慶宮一趟。”

殷染連眉毛都未動一下,“稍等,我換件衣裳。”

說着她便要關門,卻被那宦官叫住:“娘子且慢!聖人已将您的衣裳備好了……”

殷染便看着幾個宦官擡來一口箱子,在塵土腌臜的院落裏打開來,流光燦爛的幾件襦裙并披帛、裏衣等物,一時耀人眼目。她頓了頓,眸中光芒不知轉了幾許,攬了攬身上衣衫道:“擡進來吧。”

待她換好衣裳,已近申時。走出院落,并不意外地看見興慶宮來的車馬邊等候的人,是大公公周鏡。

聖旨莫名其妙突然降下掖庭宮,沒有周鏡這樣的人物鎮住場子,怎麽能安安穩穩地将人請過去?

殷染淡淡一笑,“勞駕周公公了。”

周鏡躬身,彬彬有禮地道:“娘子請。”

她并不客氣,周鏡既躬下了身,她也就踩着周鏡的背上了車。旁邊的宮女宦官們全看見了,頓時倒吸涼氣之聲此起彼伏。

直到那車馬已遠走多時了,張口結舌的栽接使仍未緩過神來。

“這女人有什麽好?”有人嘀咕着,“擺一副死人臉,笑一笑都瘆得慌!”

內常侍袁賢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不冷不熱的話聲驚得那人一跳:“這種女人,用起來才安全。”

***

車馬搖搖,一路駛進了興慶宮。

南內興慶宮本是由王宅擴建而成的離宮,各處規制散漫,仿佛便連那花都開得比西內、東內更倦怠些。殷染自車中看去卻很是歡喜,總算這裏不是一條中軸線壓着一幢高似一幢的殿宇了,初春微涼的雲氣拂在面上,溫潤得能浸出水來。

車辇行到瀛洲門外停下,殷染下車,由周鏡扶着,過瀛洲門,到積慶殿外,內官一聲疊着一聲地通報進去。候了半晌,裏頭發了話,傳她進去。

這一路來,殷染已盤算了幾過:聖人召她,卻不是在大明宮,而是在老太皇太後所居的興慶宮積慶殿;也不是在夜裏或早晨,而是在這樣一個溫暾的黃昏。殿裏會有誰呢?自然有太皇太後和聖人,或許還有七殿下。那為何要召她來呢?

她想不明白。

她竟然想不明白。

周鏡打起了簾子,殷染躬身入內,伏地叩首:“掖庭宮人殷氏,向太皇太後、陛下請安。”

一字字端正圓潤,卻連一句額外的讨喜話都不肯多說。

坐在上首的聖人還沒發話,旁邊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父皇,”那笑聲令她渾身一顫,“兒臣當初代大兄給殷娘子送了那麽多稀奇玩意兒,殷娘子卻似轉眼就不認識兒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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