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春信(二)

殷染安靜地擡起臉,微微一笑,“殿下說哪裏話來,臣妾方才是一時眼花,竟沒見着殿下在此。”

上邊那兩道目光壓下來,并不尖銳,卻似無孔不入的沉沉流水,所過之處,頭皮發麻。未幾,他收回了目光。

太皇太後睜着一雙混沌的雙目,将銅杖在地上戳了戳,道:“過來讓老身瞧瞧!既是要照顧小七的人,可不能馬虎了!”

殷染這才知道自己為何蒙召,轉頭看向段臻,待後者稍稍颔首,她才膝行着挪到了太皇太後跟前,重複了一遍:“臣妾殷氏……”

“聽臻兒說,你是小七他阿家的朋友?”太皇太後打斷了她的話,又忽而茫然問身後的宮婢,“小七他阿家是誰?”

那宮婢鵲兒忙道:“回太皇太後,七殿下的母妃是沈才人,去年六月殁的。”

殷染臉色微微一白,仿佛想到了什麽不好的記憶。段雲琅就坐在她的左側席上,一言不發地審視着她,目光漸漸地深了。

“哦reads;強娶豪奪,腹黑總裁慢慢來!是那個,那個井裏的。”太皇太後糊裏糊塗地道,“我記得,好久沒見高仲甫那麽慌張了。”

段臻在一旁輕聲道:“皇祖母,不妨将小七抱出來吧。”

這話自然不必再等老人家開口,鵲兒已去吩咐了。即刻便有乳母抱了七皇子出來,先給聖人看,聖人卻拿下巴指了指跪在席前的殷染。

“旁人我都不放心。”段臻注視着殷染,慢慢地道,“往後你便搬到興慶宮來,幫太皇太後照料他。”

殷染與段臻對視了一瞬。

而後,她平靜地低下了頭去,小心翼翼地自乳母懷中接過了小小的襁褓。

名喚雲璧的小皇子正醒着,張着一雙清透的大眼,毫不避忌地盯着她看。鮮嫩的臉蛋,毛茸茸的小腦袋,一看便是自出生起就被嬌養得很好,連眼神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他兩只小手在空中揮舞着,口中咿咿呀呀地怪叫,逗得殷染撲哧一笑。她沒有抱孩子的經驗,一旁的乳母幫她護持着孩子的頭,她仔細學着,伸手指将他的襁褓掖了掖,輕聲道:“請陛下放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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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嗣貞在門外禀報有事,聖人便先離去了。

太皇太後茫然地望了一圈殿裏的人,近盲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何處,“五郎要走啦?”

殷染一怔,卻更加低了頭,專心逗弄懷裏的孩子。而後便聽見段雲琅帶笑的聲音:“太-祖母說笑了,五郎還不急,還可以陪陪太-祖母的。”

太皇太後轉過頭來,将這笑如春風的曾孫子盯了半晌,道:“你不是要去河南府了麽?”

殷染臉上的笑容靜住了。

他要走了?

……他為什麽不能走?

一時間,膝下的茵褥都仿佛撩進了骨髓,撩得她渾身發痛。她想起他說過的,在黑暗無邊的夜裏,在不可知的意亂情迷之中,他說,他不走了,當真不走了。

她覺得自己很好笑。

床上的話,無論如何,都不可當作承諾的。

更何況,還是個孩子,在床上說的話。

段雲琅沒有去看跪在地上的人,只道:“是,忠武軍那邊來了信兒,父皇放心不下,讓兒臣去看看,也算歷練歷練。何況兒臣在程夫子處,也實在是學得膩味了。”

太皇太後便眉眼都笑起來,“這樣好,好,給你父皇分憂。那幾個觀軍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幹兒子,不像話,太不像話!”

長安三大內裏,大約也只有這一個地方,這一個老人,敢這樣坦率無忌地提神策中尉高仲甫的名諱了吧。

太皇太後一人獨居在偌大的興慶宮中,平素十分寂寞,這回便特意拉了這兩個晚輩用晚膳。殷染原想推辭,那名喚鵲兒的宮婢卻偷偷拉着她說,聖人子嗣雖多,卻鮮少見誰來給太-祖母請安的,今次無論如何也要讓五皇子留下來才好。殷染只得坐下了,太皇太後還樂呵呵給她夾菜,吓得她整頓飯一直在謝恩謝罪。

段雲琅在一旁很妥善地應和着太-祖母,矜持地用膳,神容安靜而嚴肅。殷染終于還是站了起來,倉皇道:“婢子……婢子還是去外邊,站着吃。”

太皇太後還沒有說話,段雲琅先溫和地發了問:“殷娘子這是瞧不起天家,還是瞧不起小王?往後小七若與太-祖母同桌用膳,你莫非也要去外邊站着吃,那小七吃出了事,誰當此責?”

殷染驀地擡起眼,眼睫輕微地顫抖reads;嫡女有毒,将軍別亂來。他感覺到了那兩道目光,卻分辨不清其中的複雜意味,笑容擺得更端正了。殷染終于是什麽也沒有說,慢慢地又坐回來,“是婢子失禮了。”

那便這樣吧,五郎。

即使同桌而對面,也能冷漠而遙遠。

這頓飯,甘苦難明。

将夜時分,殷染自興慶宮回掖庭宮,自然再沒了周鏡護駕了。太皇太後讓她回去收拾些用物,過兩日就住進興慶宮裏來。她方走出左銀臺門,身後便有人追了上來。

她停了步子,卻沒有轉身。

隔着幽幽的暮色,他看見她,一如當年在昭慶門外,不論她穿了多麽鮮豔簇新的衣裳,都被那靜默的神情和慘淡的夕光壓抑成灰暗。他心頭忽然生出一種忿恨來,如毒蛇的牙,狠狠咬在他的心瓣上。

他怎麽還能做到像當初一樣,拉着她的手哀哀地求她?

他自然是可以解釋的!父皇在李美人的案子上受了高仲甫的閑氣,想起忠武節度使那邊與高仲甫狼狽為奸,無論如何都要找個皇子過去壓一壓。而他與阿染的事情也被孫元繼諸人盯上,這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他走,走得遠遠的避開這風頭,待回來時,宮裏也就忘了這些“污穢”了。

更何況——

這樣一個好機會,震動地方收攏人心的好機會,難道要讓給別人?!

當初說不去,他是讓劉嗣貞出的面,自己并未言語。所以這回再說去,看起來也無多大難堪。

難堪的,只是在她面前罷了。

他說過不走,而今卻還是要走。

他食言而肥,這讓他看起來更加幼稚,幼稚而煩躁。

他踟蹰着,她卻有些不耐煩了。想繼續往前行,腳底卻似被粘住,難以挪動。手在袖子裏絞着衣料,末了,咬了咬牙:“殿下有何事?”

“我會回來的。”他脫口而出,“不到三個月,至多夏末秋初,也就回來了。”

她頓住,纖瘦的身子慢慢地轉了過來,尖尖的臉龐上一雙眼睛幽暗無情。她看着他,輕輕一笑。

“你的意思,”她笑道,“是要我等你?”

***

段雲琅心頭一窒。

她笑得溫柔妥帖,連一點委屈的痕跡都沒有露出來。他卻知道,自己這回,是真的委屈到她了。

自己有什麽立場要求她?除了床笫間幾句輕飄飄的情啊愛啊言語,他從未給過她什麽。莫說實在的名分,便連承諾也不曾下。她便連為他守身如玉都不必要的。

而今他還要這樣孩子氣地對她說,我很快就回來。

殷染的笑容漸漸輕飄飄地散去,凝注着他的眼底溶了些悲哀。她突然倉促地轉過身去,匆忙地離開。

初時還能平靜地走路,到得後來已成了奔跑,轉眼就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他沒有聽見她說一句話,流一滴淚,只見到那斜陽,踉踉跄跄地沉下了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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