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如花人(二)
殷染的瞳孔驟然一縮。
那一瞬,仿佛幼獸露出了爪牙,她的目光尖銳得可怕。
段臻嘆口氣,道:“當年說聘京師及各地良家子入宮,是程相的主張。中宮無人,東宮也無人,老臣們是着急的。你姐姐的名字,恰在名簿上。除了教坊司送上的戚氏外,所聘都是貴女,故而入宮即冊寶林,你也知曉的。”
殷染的手攥緊了袖子,身子竟在夏日暖風中發抖,“那……那為何是我?”
如果沒有入宮……如果沒有入宮……她的人生,豈會是如今這副模樣?
段臻微微一笑,“你說朕不配有苦衷,你或許是對的。可是朕的事情、宮裏的事情、乃至段家與本朝的事情,你真是全然不懂。不知這四年來是誰在護着你,讓你這樣肆無忌憚?——朕看那一封陳情書,恐怕也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吧!”
***
又是一場噩夢。
按說鬼壓床的時候,人要坐起是極困難的,但殷染每做了噩夢,都能立刻逼着自己從床上直挺挺地坐起來——
而後,才慢慢地睜開眼。
那一只銀香球還懸在帳下,幽幽的香氣,混雜着黎明時分窗外的鳥語蟲鳴,撓進人心,細密地發癢。她扶住額頭,回想起昨日白晝裏聖人那句話,心頭猶覺寒意。
自己怎麽就肆無忌憚了?也許是言語直白了些——然而自己的事情,他知道了多少?
為何說——
為何說有人在護着她?
她記得聖人說:“你應當學着思量思量。你姐姐若入宮,誰會高興,誰會不高興?當初端着身份與你一同入宮的官家貴女有多少個,到而今,還剩下多少個?”
聖人的語氣很平和,很清淡,可是他所言說的事情,卻很可怕,很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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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畫若入宮,以她的容貌身份,勢必要威脅到許多人。她是許賢妃的親甥女,由宰相程秉國等一幹老臣點名入宮,高仲甫會怎麽想?許賢妃會怎麽想?其他臣僚妃嫔又會怎麽想?
她又想及自己入宮之後,許賢妃不聞不問,但當戚冰等人封了才人而獨是她滞留原位,許賢妃偏偏來與自己套近乎了……
許賢妃,竟似不希望讓自己的親甥女入宮的。
稀了奇了,許賢妃和昭信君難道不是感情甚篤的親姊妹?許賢妃無子,不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助她固寵,反而要将自己的親戚推出去,許賢妃究竟是怎麽想的?她如今是盛寵不衰,可聖人百年之後,無子無女的她可如何面對?
也難怪她會找上高仲甫……
至于當初端着身份與殷染一同入宮的女人……到李美人身死,便已然只剩下她與戚冰兩個了reads;[綜英美劇]躍動的靈魂。
而她們倆,都算不上“官家貴女”。
殷染思量着,竟覺背脊爬上了寒意。
原來自己過去的玩法,還真是太幼稚了。
原來……素書屍首被發現的那一夜,段五不讓她去找聖人,甚至還逼她矢口否認一切,是真的……在保護她。
高仲甫,劉嗣貞,程秉國,許賢妃,昭信君,葉紅煙,戚冰,李美人……無數張面孔在她腦海中浮起又落下,她驚駭地将自己蜷緊了,蜷成月光下一個渺小的圓點,冷漠的月撫過她微微顫抖的脊背,耳邊仿佛有人在輕佻地吹着氣:“你這聰明,都是小聰明。你何嘗真懂幾分宮闱險惡?”
她當時是如何作答的?她說:“這深深宮闱裏,最險惡的難道不是殿下?”
他便笑了。少年的一雙孤豔的眼,笑意清淺地泛着,底下全是嶙峋的刺。只是那刺刺不傷她,因為她的心是鈍的,她自己或許不知,他卻早已領教徹底了。
他于是抱緊了她,聲音柔曼得可以擰出水來:“你将我瞧得這樣清楚,我該如何待你才好?”
她淡淡道:“你放過我就好了。”
“怎麽可能。”他笑,“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
殷染将被子一點點地裹緊了自己。
這夏夜,已經泛起了秋的涼意。
那個宣稱一輩子都不會放過她的人,大約也快要回來了。
***
梁女史又一回進宮時,與殷染說起,沈青陵已離開了女學。
梁女史過去侍奉過老太皇太後,是以說完之後,還伴着太皇太後聊着天兒。殷染侍立其後,想走而不能,只覺夏末的最後一點熱氣全都滲進了衣領子裏,黏膩發癢,無法忍耐。
待好不容易歇下了,殷染便即找上鵲兒,讓她想個法子,自己要出宮一趟。
鵲兒被她吓了一大跳,聽她說是要去十六宅,面色才稍稍緩和一些。十六宅按制确在宮外,但卻是緊鄰着興慶宮西邊的幾個門一字兒排開,路途既近,渾水摸魚也易得。鵲兒細聲道:“去十六宅是不難的,只是要看你去哪一家。”
殷染一愣,她卻也不知沈青陵究竟去了哪一家,誠心誠意地道:“這裏頭有什麽講究,還勞姐姐告知。”
“十六宅裏最麻煩的是淮陽王家,因為女人太多。”鵲兒皺了皺鼻子,“一不留神被誰瞅見,就不好玩。東平王那邊一團亂,我不說你也知道。至如淄川王,滿院子的藥材,真是不能下腳……”
殷染聽着聽着,覺出味兒來,半開玩笑道:“你很了解的嘛。”
鵲兒亦笑,微低了頭,“去過幾趟罷了。要論十六宅的地形,還是陳留王的宅子最近便,從那邊拐去其他幾個宅子,都不會礙事兒。”
殷染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道:“那便如此辦,多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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