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折柳(一)
鵲兒将興慶宮各處守衛打點好了,讓殷染喬裝打扮一番,扮作一個最尋常的宮女,混在出外采辦的內庫使隊伍裏出去。旁邊的小內官不時地往殷染身上瞟,殷染平心端氣只作不見,終于那內官忍不住了,發問:“這位娘子,不知與劉公公是何緣分?”
殷染微微一怔,旋即笑了。
原來是托了劉嗣貞的面子。
看來鵲兒同劉嗣貞、乃至同陳留王,還真是有些關系的。
她笑道:“劉公公是認得妾,陳留王久未歸來,劉公公特讓妾去取幾樣東西呢。”
那內官恍然大悟,同時又故作神秘地沖她擠了擠眼,仿佛與她分享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她不以為意,只是笑,她知道劉嗣貞和段雲琅結成一黨已非一朝一夕,宮中近乎無人不知了,她才敢這樣說話。果然那內官并未生疑,甚至更為殷勤,親自送她到十六宅前,還不停地說着:“真要請娘子在劉樞密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殷染撇開人多之處,獨自穿過重重庭院,第一回認真打量起這一片連綿青翠的天潢貴胄的囚牢。花木扶疏,流水淙淙,小橋假山,玉亭石徑……
可是每一間屋舍卻都狹窄得很,矮檐重疊,窗牖簡陋——這便是……便是他住的地方。
穿過一處玲珑月洞門,殷染的腳步忽然頓住。
庭院中,正捧着一盆水出房門的劉垂文,呆呆地看着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
他倒是真的,從未在太陽底下見過她的。
***
劉垂文将殷染請入堂屋,又謹慎地關了門窗,才道:“娘子怎會找到這裏來?”
殷染的目光四下裏打量,整座宅子都不算大,這一間堂屋更是陳設寡淡,只在牆上懸了一管玉簫,其下一張高足案,案前一張莞席,同她在掖庭宮的房間相比也沒好上幾分reads;我的非常态總裁。她不由得皺了皺眉,她知道本朝宗室很可憐,卻不知道本朝宗室是如此可憐——那個人不是還當過太子麽?被廢了之後,就這待遇?
也沒個落座的地兒,劉垂文也是一副巴着她趕緊走的模樣。她抿了抿唇,道:“我來你處問一個人。”
劉垂文道:“娘子要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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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內官看上去乖乖的,其實卻十分小心。想到這個人曾經多少次候在掖庭宮那間鬥室的窗外,殷染就覺心頭翻攪不息,強壓下那股不适,道:“最近十六宅裏添置了幾多下人,你心中可有數?我有個妹子,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竅,定要來十六宅做事,卻不告訴我是在哪一位王侯門下……”
劉垂文低頭想了想,道:“奴婢還真不清楚此事。不過娘子既然問了,奴婢一定幫您辦好,成不成?您先回去等着,不出三日,奴便給您信兒。”
殷染微微一笑,道:“殿下信得過你,我自然也信得過你。”
這話簡單,內裏卻彎彎曲曲。劉垂文心頭微凜,果然便聽她又問:“怎的你沒有陪殿下一同去河南府呢?”
劉垂文躬下了身子道:“我阿耶陪他去了。這邊總要有人看家,娘子,宮宅之間,可有些微妙,殿下是信得過我,才讓我留守此處。”
宮宅之間。
皇宮與十六宅之間。
皇帝與他的宗親之間。
殷染一點點地揣摩着,心裏竟漸漸難受起來。自幼及長,段五究竟過的是什麽日子?永遠在掂量,永遠在忖度,永遠在猜測,永遠在計算。便連自己出外巡使了,也要将京師裏安排妥當。
這樣的……這樣的男人。
自己就算栽在了他手底,也不算冤枉吧?
劉垂文稍稍擡眼,偷觑這女人陰晴莫定的表情。宮裏的女人他見得不算少,眼前這個誠然是有幾分姿色的,卻算不上絕美,臉頰太白,下颌太瘦,眼中藏着讓人不敢接近的冷光。女人嘛,還是要軟軟香香、知情識趣一些的好;可當他這樣與殿下說時,殿下卻笑得很隐秘。
殿下就那樣隐秘地笑着,與他搖搖頭道:“你不知曉她的好,尋常人都不知曉。”
……豈止是隐秘,簡直是猥瑣。
劉垂文趕緊制止了自己這種毛骨悚然的聯想,道:“殿下走時,還留了幾件東西,要給娘子看的。”
說着,劉垂文也不看她,便走去掀簾入了內室,仿佛篤定她一定會跟來。殷染只見到那簾下一角露出的香爐等物寥寥廓廓的形狀,心底便已止不住那一股似思念似煩厭的湧流,腳步更着了魔一般地跟了過去。
這是一間小閣。
閣中燃香,冰沁的龍腦香。閣中有兩排書架,架上只零散放了十餘只書函,都頗是陳舊了。書架之旁是一張書案,案上文房四寶,雖然擦拭一新,卻顯見得久無人用……
殷染開始感到煩躁。
她為什麽要來這個地方?
這也不過是一間極普通的書閣,就與這世上千千萬萬的書閣一樣。
段五也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男人,就與這世上千千萬萬的男人一樣。
他們已經斷了,不是麽?
劉垂文走過去,抽出其中一只書函,打開,呈給殷染,不言語reads;有種別惹我。
殷染一看便皺起眉頭:“這什麽東西?”
但見那書函之中放的并不是書,而是無數根柳條——
老去的,死去的,枝葉皆殘的,柳條。
灰白色的柔條上,垂落已風幹的長葉,堆疊在一起,不知有幾十上百。
劉垂文實在也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才敢将這函中之物給她看的。誰知她卻沒有很大的反應,只是仿佛一下子呆怔了,慢慢地伸出手去,輕輕碰了一下那脆弱的柳條,神色間變幻無定,依稀——依稀竟似溫柔。
她咬着唇,眸中光芒閃爍,仿佛一只脆弱的小舟在大海上浮沉,舟上的燈被浪濤所席裹,叫劉垂文迷惑,那一燈的溫柔,是不是真的在剎那之前存在過。
“這東西,自奴進這宅子時便有了。”劉垂文小聲道,“殿下對它寶貴得緊,說天地之大,卻只有……只有這幾根枯枝兒,可以證明……他的心跡。”
殷染的手指猝然一顫,自那柳條上收回。
春日的,夏日的,秋日的柳。
漸青漸郁,漸白漸黃。
在秘書省的窗下,在那柳絮紛飛的時節,她不是沒有感受到那個孩子熱切的注視,可是她沒有想到,他能将這份熱切,藏得這樣深、藏得這樣久。
至正十四年的柳綿,他們還能追得回嗎?
“小劉公公,這位是誰?”
一個清亮卻不陌生的聲音,閣中兩人俱是一怔,殷染轉過身,見到邁入來的人,片刻前還倉皇憂傷的面容,立刻就整理出了一副清媚的笑。
沈青陵的臉上馬上露出了鄙夷之色。
殷染笑着開口,聲音卻頗冷沉:“你果然在這裏。”
但見沈青陵一身婢女服飾,發作雙髻,雙目也因驚訝而睜圓了,轉頭道:“小劉公公,我可記得這閣子裏的東西是不讓翻的。”
劉垂文看這情狀,便知是冤家路窄了,自己倒頗有些尴尬,忙将那書函收好,道:“二位不妨去外間敘話?”
“不必敘了。”殷染微笑道,“沈娘子願意去哪裏,原本與我沒有幹系,是我閑操心了。”
沈青陵也好,小七也好,她都不想再管了。素書,算來算去,我也并未欠你那麽多,欠到要在你妹妹面前受這許多閑氣。
殷染擡步往外走,卻被沈青陵叫住了。
這個年不過十六七的女孩,聲音裏帶着冷笑:“我至少知道我要的是什麽。”她挑釁地擡起眼,“你知道嗎,殷家姐姐?在宮裏混了這麽多年也不過是這個出息,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殷染沉默了很久,最後,不執一辭地離去。
仿佛是承認了自己的落敗。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
沈青陵的臉色漸漸浮出仿如勝利的笑,卻又被一個泛涼的聲音打斷:
“劉垂文,誰準你動我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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