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折柳(三)

殷染自十六宅回到興慶宮裏,便見到小宮女在階下簌簌地掃着落葉,單調的聲音很有規律地重複着。

秋色微涼,銀杏飄黃,那色澤并不十分濃烈,合攏來時卻逼得人透不過氣來。隐約間又聞見了桂花的香氣,殷染扶了扶微暈的額,繞道而行。

恍恍惚惚,踏着巴掌大的銀杏葉,每一步都像踩碎了一場夢境。

當初她自秘書省回到殷府,也是這樣微涼的天氣。她手中還握着那一管玉笛,她原想着,或許明日,明日我就能吹給他聽了。

可是不會再有明日了。

小太子與她日日幽會秘書省窗下的事情,被“宮裏的人”知曉了。

那一日,她膽戰心驚地扒着照壁,望見兩位陌生的小公公,在前院裏一聲聲逼問她的母親:“她在哪裏?!”

母親跪在地上,低着頭,沒有說話。

她看不見母親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出來。一貫的冷漠,一貫的無情,當旁人同她說話的時候,她那秀氣的唇會抿成一條寡淡的線,眼睛裏空無一物,讓人覺得她不僅不會說話,她簡直不會呼吸。

十六歲的殷染已經懂得尊卑貴賤,所以她知道真正厲害的是在兩個小公公身後,淡漠立着的那個人。

那人身穿的流黃袍子上繪了七條金光燦爛的龍,但又分明戴着宦官的小帽,年紀不輕了,一雙眼睛深沉而有力地盯着落葉堆裏跪着的母親。

他是誰?他為什麽要找阿家?他們打聽的“她”又是誰?

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在找我?!

她緊張地咬着唇,轉頭正想張口卻被父親拼命用手捂住,父親瘦弱的身軀繃緊了,牙關死死地咬着,文弱的臉上青筋爆出,不知在忍些什麽,忍得那樣辛苦、那樣痛苦——

“這事與你無關reads;[系統]重生釣只金土豪!”父親沉聲說。

她無法動彈,無法言語,只睜大了一雙不敢置信的眼,盯着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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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她沒有掩飾自己目光中的鄙夷與怨恨。

父親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中了,仿佛沒有。但他終究沒有放開她,就這樣,她就這樣看着那幾個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将母親拖走了。

她終究把身子探了出去,然後,她就看見了母親最後的眼神。

母親的長發已散亂,額頭上的鮮血流了滿臉,恐怖地木然。蒼白與血紅之間,母親的目光朝她掃了過來,極冷的目光,帶着刻骨的仇恨,像刀刃,像倒鈎,像尖銳的針,像劇毒的刺——

那就是母親所留給她的,最後的眼神了。

她的指甲摳進了照壁的石頭縫裏,掰斷了,鮮血淋漓,濺上了袖中的玉笛。

而她的父親,緊緊抱着她的那個瘦小無力的男人,哭了。他的淚水滲進她的衣領子裏,讓她整顆心都躁動起來,她不耐煩地一轉身,“啪”地就甩了他一巴掌!

父親甚至都沒有阻擋或閃避一下,那五指的印子立刻在他那清秀白皙的臉龐上浮凸出來,滲血一般地紅腫。他愣愣地,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全失掉了,口中低低地嗫嚅着什麽,她聽不清楚。

現在回想,他所呢喃的,大約只是母親的名字而已。

“花楹”。

可是母親,卻再也沒有回來。

***

高仲甫大約以為,至正十九年,禦花園,大雨夜,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吧?

儲嗣廢立是國家大事,她後來聽聞,張适、翟讓等人在延英殿的上疏中列舉出了一百三十二道皇太子“不聽教誨,昵近小人”的證據,而他們背後的人,顯然就是一心要廢了太子的高仲甫。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竟然就有了一百三十二條罪過……就算他三歲就開始作惡,也得每年做上十三件才夠呢。

只是這一百三十二條之中,終究沒有和殷家牽上一星半點的關系。她不知道是因母親到死也嚴密地封着口,還是因許賢妃、昭信君的活動……

殷染慢慢走到後院,立刻被一個小孩撲了滿懷:“抱,抱抱!”

嫩嫩的小臉蛋,歡喜而期待的眼神。小孩子不懂掩飾,什麽都表現出來了,也就太容易被人利用和傷害——當初那個小太子,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是那麽地依賴着她,哪怕她從來不給他一個正臉……她又如何能将母親的死怪到他的頭上?

殷染嘆口氣,将小七死抓着自己衣角的肉嘟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轉身,一個人回了房間。

小小的段雲璧不能理解地看着這個美麗女人的背影,揮舞着雙手失望地亂叫:“阿阿——阿家!”

乳母過來小聲哄他:“七殿下,‘阿家’可不能亂喊……”

那一聲“阿家”,殷染不是沒有聽見。

但她的步履卻仍舊平穩地邁了出去,沒有停留。

合上了門,身子慢慢自門上滑了下去,而後一點一點,将自己蜷緊在膝彎裏reads;竹馬逆襲。

阿家死了,與她無關。

段五走了,與她無關。

阿家被高仲甫審問拷打,與她無關。

段五獨自折下從春到秋的柳條,與她無關。

父親說:“這事與你無關。”

那到底什麽事情才與她有關?!

太沉重的,她逃避;太悲傷的,她閃躲;太真切的,她視若不見。

段五說得沒錯,她就是個膽小鬼。

豎起一身的刺,卻只不過為了保住一個孤獨的圓圈。将自己裹進來,就此耳聾目瞎地過一輩子,這是她過去在殷家養成的念頭。

只有沉默,可以挽救她在一片嘈雜之中,日漸下墜的黑暗的心。

可是,這樣的孤獨……真是,很寒冷啊……

曾經被人那樣用力地擁抱過之後,不論如何,都不會願意再次落入一個人冷得發抖的境地了。

她站起身來,克制着自己的心緒,自床頭翻出一本書,試圖讓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那些——“與她無關”——的事情。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幽深的夜,不可言說、不可稱量、不可思議的夜。

掖庭宮中的一個個夜晚,總是因為他的到來,而有了一些微妙的期冀。黑暗之中,他們鬧的笑話不少,譬如一回……正在緊要時分,段五突然腿上抽筋了。

那一瞬間他突然停止了所有動作,全身僵硬地趴在了殷染身上,表情奇特。

殷染不明所以,臉容猶帶着未盡興的餘韻,擰了擰眉道:“怎的了?”

段雲琅龇牙咧嘴道:“疼……”

她發覺不對勁,想起身,可少年的身軀實在太結實了,竟壓得她不能動彈。她只得沒好氣地發問:“哪兒疼?”

他抓着她手就往自己身上摸。她心底發毛,卻又感到興奮,少年的肌膚明滑如玉,而後她已不需他的牽引,所到之處,他呼吸沉濁,雙目發燙地盯着她:“你往哪兒摸呢?”

她索性賴上了:“你讓我摸哪兒呢?”

他看她半晌,仿佛終于無可奈何了,道:“腿上,抽了。”

她一聽,樂了,樂不可支,收回了手,捂着嘴,悶悶地發笑。他愈加不快,想提起身子給她點顏色,卻愈加失了氣力。她的臉容上紅雲猶在,清亮的眼眸裏媚色輕流,聲音柔軟得似夜下的柳綿:“你若死在我床上,可該多好看呀。”

他卻也沒臉沒皮地笑起來:“別說,死在你床上——這可是我一輩子的夙願了。”

“啪”地一聲,殷染合上了書。

她過去以為克制是一種成熟,而今她才發現克制是一種悲哀。

如果她可以,如果她可以不那麽克制。

她一定走到段五的面前去,告訴他,她很想念自己的阿家,一如她也很想念他。

她……還能有這個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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