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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從頭忍(二)
一陣鐵靴聲響,一行侍衛從車後奔了上來,為首的朝車輿半跪下來,沉聲道:“是兒臣疏忽,未及肅清道路,致使陛下車馬險些與公主相撞,兒臣罪該萬死!”
聽着那熟悉的清朗聲音,仍跪在地上的殷染更加低了頭。樂文|雙目卻忽而與懷中的孩子對視上,後者朝她頑皮地眨了眨眼,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方才有多危險。
車上的聖人倒有些微驚訝,“竟是環兒?”如此一想,也覺後怕起來,向地上的人招手道:“環兒,過來父皇這邊。”
殷染連忙放開手,小公主段雲環搖搖晃晃站起來,揉了揉眼睛,便朝車輿蹒跚奔去。法駕甚高,段雲琅連忙将小妹抱起來,讓她得以登車。段臻接過孩子,端詳一番确認她沒有受傷,又看向車邊不尴不尬的段雲琅。
他是掌宮廷門戶、聖駕安全的左羽林大将軍,今日又正好輪到他當值。
段臻溫和地問道:“沖撞天子車馬,當如何罰?”
段雲琅頓了頓,“犯跸者,罰錢四兩,笞三十。”
段臻若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低頭跪着的殷染,道:“唔,看在她救了環兒的份上,罰額減半,錢二兩,笞十五吧。”
段雲琅額頭上冒出了青筋,回答卻是簡短而有力:“是。”
殷染将這字字句句都聽得分明,她無可辯駁,也懶于辯駁,只叩頭道:“婢子領罰。”
小公主蜷在段臻懷中摟緊了他的脖子,一雙秀氣的眉毛擰成了毛毛蟲,“父皇不要罰她好不好?她在幫環兒抓蝴蝶哩!”
段臻微微一笑:“抓蝴蝶?”
段雲環用力點點頭,“是呀是呀,母妃說天冷了沒有蝴蝶,環兒不信,環兒方才就瞧見了!”
“那下回父皇帶你去抓好不好?”
段雲環眼前一亮,“父皇真好!”小孩子心性,卻将為殷染求情的事忘在了腦後,“環兒想去東內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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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可以……”
父女倆唠唠叨叨着,車仆再度鞭馬,車輿緩緩起行。段雲琅卻還站在原地,薄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知道身後就是阿染,可衆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回頭,不能去問她一句摔着了沒有,更不能與她解釋自己的冷淡。
笞十五……不論行刑的是誰,他去打點一番也就蒙混過去了。
不管怎樣,阿染救了小妹,父皇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說……
“殿下?”忽然一個小內官從前頭車邊跑回來,小聲道,“陛下說這個宮女犯跸的事便交您處置,他信得過您,就不過問了。”
段雲琅愕然,只覺全身血液都剎時凍結了:“什麽?交——我處置?”
他這才轉頭,堪堪與跪在地上的殷染對視了一眼。
***
甲胄之下的袍角獵獵帶風,段雲琅倉促往前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對下屬的羽林衛道:“将她帶去內侍省。”
說完,他當先邁步而行,腳步急促地踏過堅硬的磚石地面。幾名侍衛過來押住了殷染,殷染抿了抿唇,亦步亦趨地随在後頭。她有時能看見段雲琅的鐵靴跟,在袍角下,黑而沉,綁着重重靴帶。這雙靴子曾經是放在她的床下過的,那靴帶,她也曾為他綁過。
他那麽平靜,那麽平靜地領她受刑去。
到了內侍省的科房裏,段雲琅同袁賢等幾位管事公公見了禮,袁賢往後一瞥,看見一言不發的殷染,道:“殿下要罰的是她?”
段雲琅卻并不看她一眼,自往榻上一靠,斜翹着修長的腿,低了頭,神色陰晴不定,話音冷酷得紮人:“我也不知父皇怎麽想的,将她交我處置。我想着羽林營中都是大男人,在那邊罰宮女頗不是道理,還是得着落到內侍省這邊來。麻煩幾位公公了。”
袁賢心頭微微冷笑,誰不明白你這是踢皮球的主意呢!将來聖人問起,只推說是內侍省裏罰的,你羽林營也就清清白白了。只是——袁賢又望了那女人一眼,确認自己沒有看錯——這女人,難道不正是曾經殿下特地交代照應過的那個?
他還特意為她在掖庭種了一院子的夾竹桃呢!怎麽如今殿下卻要打她了呢?
看來……玩膩了也就如此了吧。
這樣一想,袁賢便放松了許多,想着天家的人,玩膩了的女人還能發配什麽好處去?這一頓鞭子,倒也不必費心拿捏了。
于是,他便朝段雲琅拱手笑道:“殿下說哪裏話來,這點活計,內侍省還是幹得的。只是要請殿下回避一二,這笞刑可不好看。”
段雲琅眉心重重一跳,牙關落下,險些咬出血來。他将手扶着案幾站了起來,對袁賢淡淡一笑:“是小王疏忽了,小王這便去外頭候着。”
段雲琅邁步出去,殷染才終于敢稍稍地擡起眼來。
便瞧見門外晚霞的光籠在他的背影,踯躅似虛幻,轉眼大門合上,那霞光便消匿了。
***
狹窄陰暗的小小刑房中,袁賢找來了兩名壯碩的老宮女,架着殷染讓她趴在長案上,一人拿一條長鞭,分站殷染兩側。
“打吧,十五下。”袁賢坐在一旁,懶懶地道。
那兩個老婦聽了這話,便知這十五下是可輕可重,上頭并不在意殷染的死活。對望一眼,便落了鞭——
“啪——!”
殷染閉了眼。
她還是把自己想得太了不起了。
這第一鞭下來,她已覺腰下臀上皮開肉綻的痛。兩個老婦都是有經驗的,一鞭鞭打得雖然重,卻連衣衫都沒有破,只是漸漸地有血跡自內裏滲出來,無聲無息地蔓延。殷染原以為自己能忍住這痛,可是不能,她只覺每一鞭都能把自己的魂魄打散了、砸碎了,她甚至恨不得自己原就被那馬蹄踩死,也好過此刻不死不活地吊着……
方到第五下時,她已忍不住痛得腿腳抽搐,睜大了一雙茫然的眼,眼前卻只有黝黑的牆壁,滲着秋末的水汽,縫隙之間凝着不知名的東西,許是經年的污穢。也不知有多少忠直大臣被宦官害死,不知有多少又是在內侍省受的刑訊?
袁賢慢慢地踱到了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睨着她道:“你啊你,怎麽沖撞了聖駕,殿下都不幫你說幾句話的?”
殷染閉着眼不答,汗水自額間涔涔而下,将發絲濕潤作一绺一绺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突然一下重笞,竟逼得她咬緊的嘴唇裏發出了重重一聲痛哼——
“我與你說吧,殿下再如何聰明,也聰明不過聖人去。”袁賢笑道,“聖人将你交給殿下處置,自然是抛了殿下一個燙手芋頭,殿下又将你交給我們內侍省處置,那也是抛了我們一個燙手芋頭。你看殿下方才那樣兒,對你可曾有分毫緊張?所以休要怪我,任何人對燙手芋頭都沒個好臉色的。”
殷染閉緊了嘴。
一片污亂的鞭箠聲中,袁賢在她跟前走了幾步,搖頭晃腦地嘆口氣道:“你認了吧,帝王之家,哪有什麽長久的情分。何況五殿下的眼界兒着實不低,他看起來雖渾,什麽是正經大事、什麽是随便玩玩,他心裏可門兒清!”
說着,袁賢定睛看着她,希圖從她的臉上找出什麽痛苦的印跡,誰知卻見她的嘴角緩緩勾起,鮮血與疼痛之中,她閉着眼,白着臉,卻竟然笑了。
袁賢不知道的是,殷染又發揮了神游物外的本事,此時此刻,她想的是掖庭宮那一個幽暗的房間,房中布滿了花兒,芬芳馥郁彌散開來,而那個人,正擎着微茫的燭火,含着溫柔的笑容,一夜夜,在凝滞的風裏,在四面森嚴的宮牆之內,幽幽叩響她的夢寐。
我知道,他說的,我都知道,而且我知道得比他還要多。
我知道你眼界高、野心大,也知道你聰明、要避着聖人的猜疑,更知道你少年心性漂浮不定,将你我關系視為輕易而随意的情-事豔遇。
可是,只要與你在一起,哪怕是不見天日的永夜,哪怕是禁忌無聲的深宮,我都歡喜得無以言喻。
我何嘗沒有歡喜過呢?
只是這歡喜啊,切莫拿到日光下細瞧。它脆弱而虛幻,就如葉上薄雪,草間清露,日光一照,便散了,化了,再無蹤跡。
就如此時此刻。
***
清思殿外,段臻下了辇輿,便見周鏡一路小跑着過來。
行禮過後,段臻招了招手,他便湊近來,對着聖人附耳道:“真打了。”
段臻眉毛一跳,眼神沉了下來。
周鏡聲音低沉,似乎連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是交了內侍省,一鞭鞭地,真打了!”
***
劉垂文得了信兒,慌慌張張自十六宅跑來,便見自家殿下仍披着當值的甲胄,立在內侍省西院一間偏房外,那神情,仿佛是傻了一般。
天色已晚,檐頭鐵馬輕撞,風拂來時,攜了入夜的冷意。劉垂文一步步蹩近殿下身邊,小聲道:“殿下?奴婢來接——”
段雲琅卻以手指點在唇上,眸光平靜地凝着那緊閉的房門,面無表情。
劉垂文于是不再說話,便與陳留王一同等着。然而他一靜下聲來,立刻就聽見了房中傳出的駭人聲音——
啪——啪——
劉垂文臉色驟變,幾乎要驚叫出聲,連忙一手捂住了口。
殘酷的、單調的、不變的聲音,長鞭落在肉上的聲音,血肉分離的聲音!
而在這行刑的聲音中間……極偶爾地,還夾雜了極低極輕的女聲,似是終于忍耐不住痛楚的一聲“嗯”或“哼”,可卻又立即收了聲——
劉垂文無法想象,這是怎樣的痛,這是怎樣的忍!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殿下。
殿下仍舊面無表情。
房裏的人……難道就是殷娘子?!
殿下怎麽能……怎麽能這樣絕情!
就算她沖撞了天子車駕,聖人既将她交給殿下處置,殿下要寬待她一些,難道不是易如反掌?竟然還将她交給內侍省,這不是明擺着讓她被打死?!
劉垂文沒有看見,陳留王袍袖底下的手指在發抖。
像是浸泡在深深的寒冷的水底,削瘦的骨節泛出僵硬的青白,那鼓噪的脈搏幾乎要震躍而出,卻全部被壓抑在那沉默的血肉裏——
“嘎吱”——
幹癟的聲音,像是從時光的孔洞裏刮出來的。
原來不知熬了多久,那門已打開了。
***
那兩名健壯老婦一人一邊将殷染架了出來,往外頭雜草叢裏一扔,便拍拍手回房去,關上了門。
初冬的草莖上凝着寒霜,殷染就那樣趴卧着,只覺全身上下都滲進了寒氣,可她偏是動彈不得。
這一雙腿,會不會打廢了?
她漫漫然地想。
段五有時也說腿疼,卻不知他的疼,與我的疼,哪一個更疼些?
這麽多年了,愛恨糾纏兩相來去,還真說不清楚,誰受的委屈更多,誰挨的傷痛更重。說不清楚,可是也就這樣過來了。
她實在連哼哼一聲的氣力都沒有,就任自己如個死人一樣趴着。一身衣衫已成血衣,布料卻偏是完好無損,黏在身上,既癢且冷。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武人的鐵靴,斜插着象征身份的玉制靴帶,鞋面整潔,泛着冷酷的光芒。
靴子的主人仿佛很想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一切言語都梗在了喉頭,在他的一雙冷亮的眼裏發抖。
“我真恨不得……”終于開口時,卻只有這五個字,幹啞而沉悶,反反複複刮腸而過,仿佛在刀尖上滾過般沙啞,“我真恨不得……”
殷染輕輕搖了搖頭。這個動作很細微,可段雲琅還是看清楚了。她在搖頭,口唇翕動,拂出撩人的氣流:
“……我明白。”
一瞬之間,段雲琅所有的氣勢都洩去了。原本挺直的肩膀垮了下來,臉色灰敗如土。
他竟連一句為自己開脫的話都沒法說,因為她說她明白。
——突然間一股大力襲來,将他往旁邊狠狠一推!段雲琅不及反應,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劉垂文去扶他,自己反也倒退了數步。
段雲琅擡眼,看見那個叫鐘北裏的侍衛一臉不可置信,看了看草叢中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
殷染伸出手,拉了拉鐘北裏的衣角,“帶我回去。”
這聲音細若游絲,卻隐然不可抗拒。段雲琅好像是這才發現,阿染看似随遇而安,其實骨子裏是很倔強的。只是在自己身邊時,她才會妥協又妥協,以至于把自己的刺都隐藏了起來。
而此刻,看着鐘北裏小心翼翼地抱起阿染,看着阿染疲倦地帶着渾身傷痕在他人的懷中昏昏睡去,他才覺得,無比地孤獨。
他仿佛魔怔了一般擡起腳步想跟随過去,那鐘北裏卻忽然又回轉身來,冷冷地睨着他道:“你分明可以護着她的。”
他一時想笑,想嘲諷這個大男人全不解事。然而立刻他又覺得這種嘲諷毫無意義,因為自己确實是可以護着阿染的,可自己确實并沒有這樣做。
“她可以為你去死,”鐘北裏冷冷地道,“你卻不肯為她觸怒你的皇帝。”
段雲琅擡起袖子遮住眼,也不知是想遮擋什麽光。“觸怒聖人是容易的。”他慢慢地道,“可我還想留着這條性命,好好地待她。”
鐘北裏看他半晌,嘴角勾起一個殘忍的笑,“你就是看準了她也懂你,她不會怪你,才敢這樣傷害她,是不是?你的苦衷,一樁樁一件件,她了如指掌;可是她的苦衷,你懂得幾分?!”
鐘北裏走後,段雲琅仍站在原地。
草木枯黃,蕭瑟的冬風吹刮來去,劉垂文膽戰心驚地候在一旁,漸漸覺出徹骨的冷。他忍不住道:“殿下,咱們要不回去……”
段雲琅卻突然晃了一晃。
“殿下!”劉垂文駭然大叫,但見段雲琅雙腿一軟,竟直着身子癱跪下去!
劉垂文連忙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他似是用了死力氣要站起來,雙腿卻全然不聽使喚,突然間他以手捂口,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劉垂文便眼睜睜地瞧着他那瘦長的手指縫間,竟滲出了鮮血來!
作者有話要說: 讓你們說我短!讓你們說我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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