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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如何問(一)

殷染挨打之後,便沒法子再折騰,房間裏幾朵花兒都萎謝了,她也沒法子再去剪新的換來。成日價守着她的只有鐘北裏,且因了鐘北裏在此,鵲兒也來得勤了。

“我來吧。”鵲兒放下興慶宮那邊的賜物,便朝鐘北裏自然而然伸出了手。

鐘北裏捧着那藥碗,卻是一動不動,面色有些僵硬。

殷染看他倆這不尴不尬的情狀,笑了笑,自撐着床坐了起來,“我自己來吧。”

說着,她便從鐘北裏手中拿過了那藥碗。動作分明是輕柔的,卻迫得他一個大男人不得不松開了手指。兩人之間指尖相碰的瞬間,鐘北裏忽然轉過了臉去。

這一日三人相處,誰都沒有多說話。

最後是鐘北裏先告辭回去了。他一個人走過掖庭宮青色的瓦牆,身後追來的腳步聲愈發急促:“鐘——鐘北裏!”

他頓了頓。

鵲兒跑到他面前來,呼吸起伏,面色在寒冷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一雙眼睛竟是濕潤的:“你這是怎麽了?”

鐘北裏凝着她,半晌,“什麽意思?”

鵲兒幾乎氣結,“我——我對你如何,你看不出來?你若——你趁早告訴我吧!”她鼓起勇氣說出這樣的話,已是羞恥至極,伸出雙手掩住了臉面,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卻是沉默。

高高的宮牆之上,秋末冬初的冷雲之間,飛過了一只落單的孤雁。那長長的寂寥的嘶鳴聲,像是粗糙的鞭子抽在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又像是狂風毫不憐惜地掃盡了最後的葉子。

這也就是宮裏能看到的最遠的景致了。

“你很好,”鐘北裏緩緩地道,“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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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善言辭的男人,一句絕不委婉動聽的話。鵲兒漸漸地平複了激動的呼吸,自那十指間擡起了臉來,竟已是淚痕錯布。

“那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她說。

他沒有言語。

“我歡喜你,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榮華富貴,名利地位……你是不是還想照顧殷娘子?我都可以幫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她提到殷娘子時,他擡起了眼。

平靜的眼底,不知有幾多驚濤駭浪。

嚴鵲兒在宮中的資歷經驗他是清楚的,而況她本就是陳留王那邊的人,她若真能在宮裏好好照顧到阿染,至少讓她莫被旁人算計……可是——

他頓了頓,“你要什麽?”

這樣的條件開出來,不就是為了交換的嗎?

鵲兒看着他的表情,眼神漸漸地黯滅下去,嘴角勾出一絲苦笑來,“你果然……”她抿住唇,道,“明年,你帶我出宮,帶我回家。”

他的眼神微微閃爍,“我該如何做?”

鵲兒冷靜地道:“每年年關上放宮人出宮時,有家人來接的總是更容易過關些。你娶我,做我的家人。”

這話若換個語氣,當是溫柔款款的;可此刻在初冬的寒冷裏,在逼仄的宮牆下,卻只顯出冰冷的算計。鵲兒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神情,但是她強迫自己站得很直。

鐘北裏默了片刻,“為何是明年?”

現在已經是九月,為何要等到明年年關?

鵲兒卻不回答了。

為何是明年?

因為我懦弱啊,我想多看你一年。

你若真把我接出宮去了,難道還會再搭理我一眼?

可是這話,她卻是決不能說出口的。

如果這個男人不能給她愛情。

那她也一定要索取一些等價的東西,比如,她那再也回不去了的家,和那再也無法擁有的家人。

***

鐘北裏和鵲兒走後,殷染一夜沒有睡好。

她在一旁瞧得清楚,鵲兒對鐘北裏一片癡心,鐘北裏對鵲兒卻難說得很——不像全沒意思,也不像很有意思。這個男人很沉悶,卻也很簡單,也許他從沒想過男歡女愛的事情……自己是不是該找個時機提點他一下?

可嚴鵲兒……嚴鵲兒當時向自己隐瞞了她曾經伺候過段五的事情,殷染心中也不得不存了幾分芥蒂。當然,她那時候同自己還不相熟,總不能一上來就說自己是少陽院裏出身……

殷染翻來覆去,心亂如麻,第二日賺了兩眼青黑,誰知道劉垂文卻來了。

殷染掙紮着起身要給他布茶,劉垂文連忙按住了,道:“原就該讓奴伺候娘子的,而今娘子又帶了傷,便好好躺着吧。”

殷染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凝望着劉垂文,後者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終于低頭道:“是殿下讓我來的。”

殷染仍是望着他。

劉垂文的聲音越來越輕:“殿下生辰忙碌……十月中的生辰,正月的冠禮,這中間,都……”

女人那一雙眼睛底裏的亮光,便一點點地黯滅下去,像是佛香頂端的一點火芒,被悶頭摁進了香灰裏,再也燃不起來。

劉垂文終于無法忍受一般,梗着脖子道:“我說錯了,殿下并未讓我來,我今日出來是犯了忌諱的。殿下他這些日子得了失心瘋了,我勸他來看看您,可他寧可天天跟那些烏七八糟的人去喝酒也不肯來看您,有一回大半夜地浪回來就在地上躺了一整夜,早晨便發了高熱,可他還要去喝酒……”

殷染輕輕截斷他的話:“他的腿不好,是不是躺着受涼了?”

劉垂文一怔,看向她。

她的眼神很平靜。既不像關切,也不像冷漠,只是麻木一般的平靜。

劉垂文低了頭,眼神有些閃避:“不能吧,他平日裏活蹦亂跳的……”

“好了,好了。”殷染溫和地道,“你回去吧,我都曉得了。”

劉垂文悶頭悶腦地道:“您曉得什麽了?殿下就是犯擰,就是欠整治。他罰了您,他心裏也不好受,可是聖人的耳目就在旁邊守着呢,他連眉頭都不能皺一下……殷娘子,其實殿下也真可憐……”

殷染莞爾一笑。

劉垂文只覺晃了一下眼。

“說來說去,還是給他來做說客嘛。”殷染婉轉笑道,“可我并不曾怪他,你也不必費這個心了。”

劉垂文呆住。

殿下将她交給內侍省,那樣十五笞刑打下來,她竟說不曾怪他?!

應該覺得高興的,可劉垂文心中卻只有無止盡的恐慌。他感覺着,殷娘子的這種淡然,并不是因為她真的寬容了殿下,而只是因為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受的傷而已。

劉垂文實在不得其法了,硬着頭皮道:“娘子您看,要不您打我幾下,消消氣?待殿下這陣子忙過去,我将他拎來,您再打他幾下?”

殷染笑意更深,搖搖頭道:“多謝你了。你回去時,就說我睡着,沒與你說上話,明白?”

***

聽了劉垂文的回報,段雲琅沒有做聲。

他正将腿懶散搭在書案上,拿衣袖擦拭一管紫玉簫,身邊擱了一壺喝殘的酒。

那一日被鐘北裏訓斥過後,他認真地想了很多。

阿染不是他的。

阿染懂他,可他卻絲毫不懂阿染。

阿染的倔強,阿染的脆弱,阿染的痛苦,阿染的迷茫。

她從來都不向他吐露。

反而是他自己的悲傷,她全都知道,她全都撫慰,她全都溫柔以待。

他有些不敢面對這樣的阿染。

過去他總覺得她欠他的,是以理直氣壯,是以橫行霸道,可現在不一樣了,他發現其實阿染的心思和感情,都比他所以為的要深沉得多。

他該如何才能稍事補償于她?

若當真如劉垂文所說,自己過去伸臉給她打就能讓她開懷,那反而好辦了……

劉垂文撩起紗簾瞧了一眼,又回過身道:“勞累您了,還得再等等……”

“是程夫子和顏兄到了嗎?”房內的人卻擡高了聲音,“快請進來。”

當程秉國和顏粲走入內室的時候,段雲琅已經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身軀筆直地坐在案前朝他們一擡手,“請坐。”

在他的臉上,已看不出分毫方才的糾結痕跡。

顏粲是已故顏相的遠房侄子,是程秉國從顏相的家鄉找到而帶來京師的,據說是個人才。其人只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衣,長發寥寥束起,面容幹淨而普通,一雙眸子平淡如水。段雲琅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想,也許顏家人都是這樣,顏之琛、顏德妃、顏粲,都是這樣平淡如水而鎮靜如磐。

這一晚,三人一直聊到了後半夜。終于将程秉國和顏粲從後門送出去,段雲琅已覺腿腳又在發軟。

上回突然腿疼,他也沒當回事,但後來這腿腳就時不時要鬧騰一下。他扶着牆往回走,腦中轟轟然,還是今日聊及的東西,什麽聖王事業、什麽閹豎弄權、什麽太阿倒持、什麽綏靖勤王,亂七八糟,最後攪成一團,卻自黑暗裏攪出了那雙幽黑的眼睛來。段雲琅哀嘆一聲,為什麽無論他将自己弄得多麽忙碌多麽糟糕多麽一塌糊塗,都還是擺脫不掉她的影子?

自後門回來時,隐約見到人影一閃。“出來。”段雲琅懶懶地道。

人出來了,怯怯地撚着衣帶,卻是沈青陵。

段雲琅揉了揉眉心,回憶起來自從上番險些被她“算計”,自己還當真沒再見過她。又想起阿染的囑托,他擺擺手道:“你怎麽還在我處?明日去賬房領些銀錢,你便走吧。”

沈青陵張了口,還沒說話,他已走遠。

衣帶在手心裏被攥成了皺巴巴的一團,她咬住了牙關,突然轉身便走。

***

深夜裏,空空的簾帷飄飄蕩蕩。

“劉垂文?”

“奴婢在。”

“宮裏的樊太醫,能聯絡上嗎?”

“……奴試試。”

“我記得封逑和太醫署那邊相熟,你讓你阿耶找封逑說幾句。再不濟,就找張士昭。”

“殿下找樊太醫有何事?”

“聽聞他治皮肉傷頗有心得……讓他給阿染看看。”

“……”

“記着了?”

“這奴可不敢找阿耶,更不敢找封公公或張公公。”

“嘿,”一聲嗤笑,隐約聽得裏間翻了個身,“我都未怕,你怕什麽?”

“殿下以為殷娘子那十五鞭子是白挨的?恕奴婢直言,殿下每每害得殷娘子有苦說不出,都是因為殿下膽子太大了。”

沉默。

這沉默逼得劉垂文頭皮發麻,終于道:“奴會想法子給殷娘子遞些藥,樊太醫還是不要驚動了吧。殿下在宮裏布的線,可不能這麽容易就露出來。”

“你跟你阿耶一模一樣。”段雲琅靜了許久,末了輕輕一笑,“就是愛直言,其實直言有什麽好?我害了她,我害得她朝不保夕生不如死,我自己難道不曉得麽?可是我不能想啊,我一想,我這心裏……我……”

劉垂文靜了片刻,“那便當奴婢僭越了吧。”

“劉垂文,”段雲琅慢慢道,“你知道什麽是最痛苦的事?就是你明明知道愛一個人會痛苦,卻寧願痛苦也不肯放手,寧願拖着她一起痛苦……也不肯放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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