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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杯中物(一)
青绮門乃城東春明門之雅號。長安城裏城外,酒家不少,而春明門下之所以出名,其實不在于酒好,而在于人好。
此間酒家多是胡人所開,胡姬當垆,淡眸軟發,雪肌花顏,更妙處在其奔放而不露骨,溫柔而不腼腆,顧盼流眄皆含情脈脈,比之中原女子是別有一番風味,來此的豪富少年也就往往飄飄然而不辨酒味了。
段雲琅倒沒想到殷畫确實是個頗有手腕的女人,将他二兄治得服服帖帖不說,尋常看着文靜,但喝酒吃肉也都來得。看向二兄與殷畫的眼光裏漸漸帶了深意,他似乎尋思出了些什麽。
“說起來,”殷畫忽然起了話頭,“我家有個與我差不多大的小妹,入了宮後,就沒再見過。陳留王可知道她?”
段雲琅眉睫低掩,伸手去提酒壺,一邊道:“殷娘子說笑了,那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何能不知道?”
殷畫執着酒杯,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他半晌,忽爾輕輕一笑。
段雲琅竟随她這一笑心頭一跳。
這姊妹倆畢竟同父,還真有些相似之處……
“原來如此。”殷畫笑道,“那還要仰仗陳留王多照顧照顧我家小妹,我這邊先賠一杯了。”言罷也不扭捏,便舉杯飲盡了。
段雲琅看她神情倒是坦蕩,心中道聲好險。自己若一意否認與阿染相識,反而成了欲蓋彌彰;阿染救他于刀劍之下,這事情雖不算疇人皆知,到底殷家也該聽聞了,自己承認了,估計殷畫那邊也要迷惑好一陣子。
段雲瑾在一旁促狹地道:“你們說的是誰?哎呀,那次五郎英勇落水我沒有見着,真是可惜……”
段雲琅橫他一眼,身子懶懶地往後靠去,“那是父皇的女人,你同我,誰都無福消受。”
段雲瑾聽出來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又着意望他一眼,他卻已半眯了眼似睡非睡了。殷畫笑道:“說的也是,當初她對家兄不理不睬,果然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人物呢!”
段雲瑾一頓。
段雲琅手撐着頭,眼底流光微粲,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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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出身下賤,原不該是她入宮。”殷畫嘆了口氣,“可那段時日也是多事之秋,她與家兄……還有她那平康裏來的母親……”
段雲琅的手漸漸攥緊了酒杯,下颌的線條繃緊了,從殷畫那邊看不出,段雲瑾卻盡收眼底。心中雖疑惑他與那殷家小妹是何關系,卻也知道為他解圍:“我說五郎,你也及冠了,為兄祝你一杯……”
“當年入宮的人,本該是我。”殷畫卻好像全沒聽見,冷漠地擡高了聲音,雙目直盯着段雲琅,“若不是中途被人攪局,怎會便宜了那個小蹄子?陳留王也當明白,似許國公這樣的門戶,生女只嫁王侯。而我,”她微微擡高了下巴,“只嫁天子。”
空氣剎時凝固了。
段雲琅本就側首不言,此刻更如泥塑木雕一般凍住了神色。剛剛還在擺笑臉的段雲瑾也漸漸收回了笑容和酒杯,臉色陰沉下來,那一雙吊梢眼默然耷拉下去。
這席上三人,都是聰明人。
殷畫看兩個皇子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話已撞進了他們心底,忍不住微微一笑。她一向是穩操勝券的,因為她一向知道對方想要的是什麽。
九五至尊,君臨天下——她已經開出了這樣誘人的條件,她不信他不想要。
更何況,看見兩個皇子一同沉默,氣氛仿佛忽然劍拔弩張起來,她便得意極了。女人總是喜歡看男人為自己而劍拔弩張的。
不過她也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于是她站了起來,朝段雲瑾溫柔一笑:“今次多謝淮陽王的款待,我也該回家去了。”
“慢着。”段雲琅卻悠悠然開口了,“你方才說許氏女只嫁王侯?那不知昭信君,究竟是不是許氏女呢?”
***
殷畫臉色乍變。
段雲瑾連忙站起來,走過去道:“我送你回去吧。”
殷畫全身顫抖地盯着仍舊若無其事的段雲琅,若不是憑着平素所受的詩書教養一味克制,她恐怕早就将席上酒水潑到那張自以為是的臉上去了。
他這句話,把殷止敬、把昭信君、把殷家和許家的所有人都罵進去了。可偏偏,他還是鑽的自己話語的空子,讓她竟一句話也辯白不得。
段雲瑾不由分說地将殷畫拉走,回頭還給了段雲琅一個怨怪的眼色。段雲琅哭笑不得,這老兄,被人瞧不起難道還是件上瘾的事情了?
他一個人出得酒家,才見夜幕已落,因青門附近酒市繁華,天上的星子都瞧不見光芒,只一輪冷淡淡的月亮,将遠近冰雪都照得蒼白如霧。
風撲過來,擦過凍紅的雙耳,一聲聲尖利如嘯。手探進衣兜裏摸着硬物棱角,拿出來一看,才記起這一方首飾盒。
人來人往的夜市上,他“啪嗒”打開這首飾盒,對着盒中的幾枚花钿發了呆。
夜色太黑,燈火耀在眼底,白日裏的歡顏笑語,此刻想來竟都如夢寐。他好不容易同她在日光下快活了一次,可為什麽要這樣快,這樣快地就戳破了他與她的美夢?
殷畫的話裏,還有許多不可解處。諸如為何她沒有入宮,反而讓阿染替了?她有意提她的兄長殷衡,難道阿染和殷衡還真有點什麽?她還說到阿染的母親……他真是完全不知阿染有個怎樣的母親。
“那是我的。”一個聲音,輕細地響起來,帶着仿佛是夢裏才會有的慵倦。
他驀地擡起頭,她已盈盈站在他面前。身上仍穿着白日那一套袍服與大氅,妝容雖有些微淩亂,卻因了那漸漸擴散開的溫和笑容而顯出意味不明的幽麗。
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竟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
她臉色一紅,便要掙開他,一邊小聲急道:“你做什麽呀你!我找你要我的花子呢!”
段雲琅道:“你跟了我,我給你一間屋子的花子,好不好?”
她一怔,立即又啐他:“有那個閑錢!”
他終于笑了。
燈火微茫的影裏,喧嘩吵嚷的世上,他立在人山人海中朝她這一笑,幹淨而溫柔。她忽然覺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燙得厲害,可是她不想驚擾這一刻他的笑容。
他慢慢地朝她貼過來,帶着酒氣的鼻息悄然萦繞在她緋紅的耳畔:“我若沒那個閑錢,你莫非便不跟我了?”
她避過他的親昵,然而臉色終究忸怩了,撒氣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他竟還站在原地,微微歪了頭,笑着看她。
“跟。”她說,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他眨了眨眼。
她又走了回來,擡起頭。
月色漸漸隐沒,風愈來愈急,零星的雪霰自空中漫漫抛灑而下。他的眼睛被醉意燙得發亮,盯着她的時候,像有一叢叢的暗火在燒。
“莫說是窮,你便是傻了,殘了,輸了,老了——”她說,“我也跟你。”
他說:“那我死了呢?”
她擰了擰柳眉,很認真地想了想。
“那我便解脫了。”
她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可以猜猜阿染最後這句話有多少層意思……(我就是這麽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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