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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杯中物(二)
段雲琅确乎是喝得不太清醒了,但他知道自己身邊的人是誰。=兩人前後腳地行過長安城明昧街衢,方才的疑問還盤踞在他的腦海,悶頭悶腦地就問道:“阿染,你家中是怎麽回事?”
殷染莫名其妙:“什麽?”
“你從來都不同我說。”許是因為醉意,段雲琅話裏帶了鼻音,撒嬌一般,“你家中的事情好麻煩,你阿耶為何從來不升官?正房裏欺負你得狠麽?你同你阿兄……什麽關系?”
四周愈來愈僻靜,近得皇城,外間燈火也黯滅下去,只有積冰映着月光,反照出殷染變幻不定的神情。
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問話太過直接的時候,殷染已強笑着開了口:“這有什麽好說的?我既是庶女,我家的事情,自然沒多大意思。”
語氣清淡溫和,偏偏不知糅了多少回憶進去,每一個字的縫隙裏都泛着陳年的酸痛。段雲琅雙眼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像是有些癡了,複問:“可我想知道,你當年為什麽不辭而別。”
殷染的腳步頓住了。
她擡起頭,便撞上他冷亮的目光。
他到底是醉的還是醒的?
“因為,”她頓了頓,“我阿家死了……”
“我等了你那麽久,可是三年之後,你卻進了宮,為什麽?”他卻好像全沒聽見她這話,往前邁了一步,低頭看着她,“你欠我一個解釋。”
殷染咬住了嘴唇。
回憶就像這皇城腳下的冰雪,慢慢地包裹了她的周身,讓她連顫抖亦不能。母親被高仲甫拖走之前的眼神,尖銳,怨毒,就像一把刀子,直直刺入了她的心髒,卻沒有流血——
冷風呼啦啦灌進心腔,她從那時候起,便以為自己是個沒有心的人了。
眼前的少年,強硬地逼迫着她,蠻橫地鉗制着她,他在朝堂上縱橫捭阖的時候,可也是這般模樣?可是她……她覺得,心腔子裏,全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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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該怎麽解釋?
說,因為高仲甫要廢了你,所以他把我母親給殺了?
說,因為我日日在秘書省與你相見,所以我害死了自己的母親?
說,因為我要為母親守喪,所以沒有再來,而三年之後,聖旨就突然将我召進了宮裏?
她不能說,亦不想說。
母親的死像一根刺,讓她愧疚、讓她羞恥、讓她痛苦,讓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于是她轉過了身去,慢慢吐出一口氣,看那氣息立刻在空中凝結成一片蒙蒙白霧。
“五郎。”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往後再同你解釋,好不好?你今日喝多了。”
這話聽起來,像一個沒有限期的空口許諾呢。
段雲琅自然不高興,卻也曉得自己是強人所難,阿染的性情,她若肯說早就說了,若不肯說,哪怕用刀子也是不能逼出她一句話的。于是他就坡下驢:“那,好吧。”
心裏還是有些失望,覺得她并未真正相信自己,或者還有許多利益衡量瞞着自己,可酒意已将要把這份失望給麻痹住了。
漸漸地,他想,他可以……不那麽計較的。
他只要她陪在自己身邊就行了,不是麽?
這已經是悖德亂理的事情了,他如果還去向她要求更多……那未免……有些貪心了吧。
他于是笑了起來,年輕的雙頰被酒意染作微緋,桃花眼裏仿佛有桃花飛過,“那你記得,等我清醒了就講給我聽。”
殷染還未回答,突然眼神一凜,一把拉住了他——
“有人!”她将他往巷子裏猛地一推,俄而兩人一同躲了進去。
殷染一把捂住了段雲琅的嘴。
一盞八角琉璃宮燈,搖搖晃晃,自遠及近。
提着宮燈的人臉龐隐在明滅光影之間,身形稍稍伛偻着,一出聲,嗓子掐得尖細:“沈娘子留步。”
與他同行的少女微微一笑,“那便送到此處吧。”
“娘子的話,回頭我會向賢妃娘子禀報。請您放心,賢妃但點了頭,便無有不成之事。”
“那還得多勞張公公才是啊。”
“沈娘子言重了。”頓了頓,“只是有一樁——賢妃娘子心中,對令姊是有些忌諱的……”
“正好,我對那個死了的女人,也忌諱得很呢。”
***
那兩人都離去很久了,巷子裏的兩人仍沒有動。
只是段雲琅是喝多了,坐下了便沒氣力動;殷染卻是思索得出了神,一時忘了動。
沈青陵和張士昭……竟然在宮外密會。
他們言語裏提及的“死了的女人”,莫不是沈素書?
沈青陵有求于許賢妃……什麽?
裏弄之間,夜色昏黑,在雪地裏躲得久了,四肢都有些發麻。她出聲道:“你當日将沈青陵安置在長安何處了?”
等了半晌,卻沒人回答。她轉過頭,段雲琅似睡非睡,身子已将要倒在地上,一副醉死鬼的相。她喚他他不應,拍他他不應,于是她索性将冰涼的手放進他的衣領子裏,驚得他一下子跳了起來。
“啊喲——!”這一跳起,竟然便崴了腳,段雲琅捧着腳後跟哇哇亂叫,疼得一張俊臉皺成了鬼臉,“你好狠啊你,我的腳……”
既然他醒了,她便往外走去。他連忙一瘸一拐地跟上,一邊道:“你當真不心疼一下?我這腿腳可是老毛病了,你當真不心疼一下?”
他這樣一說,她犯了猶疑,漸漸停了步子,側首,“很要緊麽?”
雪月無聲,籠着她幽白的一張臉,眼神裏透着關切。他拼命點頭,“可要緊了!我這腿腳若落下什麽病根,往後還怎麽同你——”
她唰地轉身再度往前走。
對付有些死皮賴臉的人,還真是不能太溫柔……
兩人一前一後,不知不覺走到了十六宅。殷染是怔了神了,直到瞧見在門口翹首等候的劉垂文才驀地反應過來。這若等候的人不是劉垂文,她可就暴露了……
都怪旁邊這個咿咿呀呀自說自話的人,每每和他在一起,她都要變成傻子。
劉垂文迎上前來,段雲琅立刻把全身都靠在了他身上,“小王喝醉了,快扶小王進去。”
劉垂文咬牙切齒,“這不叫扶,這叫馱。”
段雲琅“嘿嘿”而笑。
劉垂文吃力地回頭看了看殷染,“娘子快回吧,被人瞧見了不好。”
殷染點了點頭,卻仍不走。劉垂文還納悶着,自家主子卻已站得直了,自懷中掏出一只盒子來:“你要這個?——我偏不給你。”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收了回去,殷染伸出的手連盒子角都沒碰着,“我偏要留着它,用它拖住你。”
殷染無可奈何地看着他。
劉垂文則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然而,說完這句極肉麻的話之後,始作俑者卻往前倒了一倒,殷染連忙扶住,一看,真的睡死了。
殷染将他交給劉垂文,囑咐道:“他說腿腳時常不舒服,小公公有空時,還是給他請個大夫瞧一瞧。”
“奴婢明白了。”劉垂文乖巧地應了,将段雲琅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撐着他回王宅去,忽而又道,“殷娘子,殿下不懂事,有些事情做不周到,您不要太往心裏去。”
殷染失笑道:“你比他還小吧?”
劉垂文卻很老成似地嘆了口氣:“我阿耶常同我說,殿下失怙太早,又是從太子位上跌下來的人,性情難免有些古怪。但他的心是真的,殷娘子,我知道他對您的心,是真的。”
殷染的笑容漸漸地安靜了。
“我知道。”她輕輕地道,又加重語氣重複,“我何嘗不知道?多謝你了,小劉公公。”
殷染走了,還穿着那套不合身的男裝。
劉垂文稍稍側過身子,看着她一步一步地遠去。寬大的袍角被夜風吹起,單薄的身形被月光拉得好長。她擡起手理了理幞頭,長袖稍稍滑落,露出修長的十指和半截玉一樣的手腕。
只是一個動作着的背影,已見出無邊的妩媚和孤獨。
“看什麽看?”一個因醉意而發軟的聲音響在他耳畔,吓了他一跳,“那是我的女人。”
他回過頭,殿下的眼瞳灼亮,不知是喝得太醉,還是根本沒醉,那目光裏像有什麽東西,墜而不返了。
***
翌日清晨。
段雲琅一睜開眼,就對上一雙直直瞪視着他的眼睛,吓得他猛地清醒過來,身子往床上一縮。
再定睛看去,竟是宰相程秉國,此刻彼已站直了身,捋了捋長須道:“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段雲琅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腦袋,昨晚的種種事端才漸漸在腦海裏拼湊起來,也這才想起昨晚本約了程相……“啊喲喂!”他突然皺着鼻子喊了一聲,“劉垂文!”
劉垂文在閣外應了:“奴婢在!”
“程相等多久了?”
“回殿下,程相候了您一夜!”
死家夥,連對個詞都不會。段雲琅一邊腹诽着,一邊對程秉國擺出了誠摯的笑容:“累程相久等了,真是萬分過意不去。昨日小王在街上偶遇了二兄,不留神就喝多了……”苦惱的表情,“累您找的那些案底,小王都複核過了,聖人對高仲甫忍耐已久,只苦于朝堂上無人敢言,程相的膽識,小王佩服之至!”
這撒潑耍賴之間,就不動聲色地轉了話茬。程秉國見他又起身要更衣了,連忙背過身去,咳嗽兩聲,道:“殿下要将它們交給聖人?”
段雲琅眼珠子轉了轉,“這裏也有個講究。彈劾人呢,最緊要的是彈劾得光明正大,顯得自己占理兒。聖人近來不是很喜歡崔慎、李紹他們,正想讓他們立點功勞?您去提點提點,讓他們寫些奏疏上去……他們科場出身,筆頭功夫自然沒得說……”
“臣明白了。”程秉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後退兩步,端凝行禮。
段雲琅幾乎以為這老人已經将自己看破了,可是對方終究什麽也沒有說。程秉國走後,宿醉的痛苦一點點又浮凸出來,全身筋骨都似被拆散了又攪和起來,就沒有一處是安生的。一邊喊着劉垂文一邊下床蹬鞋,突然一個站不住,腿一僵,又跌回了床上——
他皺了眉,大雪天裏,竟有汗珠自額頭上一滴滴滲出來。那不聽話的腿在眼前抻直了,仿佛有一根筋被拉到了極限,即将斷裂了……
“殿下!”劉垂文掀簾而入,見這情狀,道,“殿下又腿疼了?”趕忙過來,然而他的手一搭上段雲琅的膝蓋,已被他斷喝一聲:“別碰我!”
這一聲正義凜然,駭得劉垂文臉色青白地抽回手去。然而段雲琅那雙桃花眼裏卻忽然蓄足了盈盈的水光,可憐勁兒直冒:“劉垂文,我疼……”
“得得,奴去找樊太醫。”
“不可。”他又疼得龇牙咧嘴一番,才說出話來,“不可找太醫,這要是讓宮裏頭曉得了……去城裏請個大夫吧。”
作者有話要說: 段五:如果這叫馱的話,那你是什麽?
劉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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