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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問蔔(一)

林豐往殷家又跑了幾趟後,便再也不跑了。

他家主子不需要再腆着臉去求昭信君,現在,反而是昭信君派人腆着臉來求他家主子了。

只是他家主子,卻又三天兩頭地不見人影,往往是去了宮裏服侍生母安婕妤。安婕妤的病一天天地拖下去,寝殿裏常年藥香萦纡,咳嗽聲從未斷過。聖人得了信兒,倒也吩咐着多添些炭火和藥材,只是始終不來探視。

安婕妤卻好像也不在乎聖人如何。

段雲瑾坐在床沿,給安婕妤念了一段佛經,終于念得她睡下,才輕手輕腳地往外走,梁帷之外,林豐低頭哈腰地道:“殿下,殷家那邊說,張侍郎的案子,還得勞駕勞駕殿下,畢竟往後都是一家人……”

段雲瑾沒有言聲,走到堂上去坐了,林豐便給一旁的宮人使個臉色,命奉茶來。茶水端上,段雲瑾看了一眼,又皺起眉頭,砰地一聲合上了杯蓋。

他看見茶,便要想起父皇。

父皇是那樣嫌厭母妃、嫌厭母妃所帶來的自己,以至于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場酒後亂性之後,便再也不喝酒了。

現在母妃病得快要死掉了,父皇也絕不來看。

“張适這案子,可大可小。”段雲瑾低垂着一雙吊梢眼,臉頰在冬日裏愈益削瘦而慘白,“殷家這般着急,莫不是殷衡在戶部與張适還有牽扯?”

“您這話說的,”林豐賠笑道,“殷家大公子可是張侍郎的親女婿,這哪能一點牽扯也沒有啊……”

“畢竟張适已經下了大理寺,聖人這回不揪出幾個人來也不好收場——我那五弟看着爽直,其實最陰險的就是他了。”段雲瑾輕輕一笑,就在林豐以為他也不想摻和此事的當口,他卻又說道,“不過,人是盡管審着,但也不見得會傾家蕩産、害命亡身。端看他殷家誠意夠不夠了。”

林豐眼前一亮,“殿下有法子?”

段雲瑾側頭,目光似透過那飄飄蕩蕩的梁帷,落到裏邊那病床上去。半晌,抿了抿唇,“法子自然有,只要他們趕緊把人送過來,趁着我母妃還有一口氣,早日……辦了這門親事。——你是收了他們家多少錢,又給他們打包票了,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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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段雲瑾收拾着打算出宮了,卻聞外邊報說——聖人偕許賢妃一同來看望安婕妤了。

段雲瑾想走而不得,就那樣愣愣地在殿中立了片刻,許賢妃就邁步進來了。

宮人連忙去點火,殿中一時亮堂起來,許賢妃今日穿了一件紫緞白裘的袍子,內襯着粉紫襦裙,摘了風帽,自胸口至下颌勾勒出明滑的肌理輪廓,再往上看,發間紫玉釵上散散綴着海珠,被燭火一映,愈加美豔動人。段雲瑾只看了一眼,便覺眼睛被紮得發疼,同樣是年近四旬的女人,興許自己母妃還年輕一些,可看上去……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行過禮後,有些猶疑地發問:“父皇……?”

“聖人在外面呢。”許賢妃款款一笑。

哦。

他懂了。

父皇是不肯踏進母妃的房子一步的,即令要陪許賢妃來看望她,他也寧願自己守在寒風凜冽的殿外。

許賢妃一邊往裏走一邊關切地道:“安娘子的病究竟如何了?前些日子裏傳得邪乎,鬧得宮裏都無人敢來瞧上一瞧,本宮覺着也不是個道理。興許開春兒就好了呢?”

大約是聽見了聲響,原已安睡的安婕妤又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燭火搖蕩,在視域裏映出一個朦胧的、美麗的影子。她晃了晃腦袋,還未起身,段雲瑾已搶身上前,賠罪道:“我母妃已睡了,賢妃您看……”

許賢妃的目光越過了他,飄飄蕩蕩地落在那個虛弱而枯槁的女人臉上。沉寂了片刻之後,她極輕、極輕地“哼”了一聲。

段雲瑾的身子一僵。

一種血脈相連的直覺,讓他感到身後床上的母親已經徹底清醒了,冷冷的目光沉默地與許賢妃對視。

就好像他這個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他忽然覺察到,他的母親,藏了許多、許多的秘密。

即将入土的秘密。

***

許賢妃沒有與安婕妤說上一句話,就安靜地出來了。

殿外停了聖人的辇輿,明黃的車簾稍稍掀起了一角,聖人嘴角噙着微笑,看着許賢妃朝這邊走過來。

“她的病如何了?”段臻柔聲問。

許賢妃上了車,漫不經心地道:“怕是有些兇險吧。”

段臻默了默,站起身來,“我還是去瞧瞧她。”

“——哎!”許賢妃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這本是宮中行走的小辇,車廂中昏暗逼仄,只有車頂一顆夜明珠散發着幽細的光。這個意外的牽手的動作令段臻回過頭來,在那微光的照映下,他的眼神竟爾格外地清澈,像是隔了許多許多年,從那年少時光的廢墟上朝她望過來的。那額上的皺褶、眼角的細紋、鬓邊的白發,一時都可以忽略了,只因那一雙眼,竟是從未變過。

從未變過地溫柔,從未變過地殘忍。

許賢妃就這樣傻傻地看着突然陌生的聖人,抓着他的手心裏滲出了冷汗。

這樣的眼神,讓她覺得,聖人仿佛已将她看穿了。

二十年四前,二十四年後,她沒能夠有分毫的長進。她仍舊是那個瞧見他就臉紅心跳頭昏腦漲的女人,也仍舊是那個為了留住他能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的女人。

這是一種絕望的感情吧?一定是的。

她定了定心神,低低地開了口:“您原諒她了?當年……她做的事情……”

段臻的神色迅速地灰暗下去。

像是遭了時光的重重一擊,清澈的變渾濁,年少的變蒼老,他又倉促地瞥了她一眼,好像無法藏住自己羞恥的秘密的孩子,喃喃出聲:“我怎可能原諒她?當年若不是她,慕知怎麽會……”

許賢妃凝注他半晌,他并沒有發現她眼底的複雜情緒。末了,她放開他的手,“陛下若放心不下,便去瞧瞧吧。”

段臻又靜了半晌,搖搖頭,坐了回來,“不去了。”又揚聲,“起駕,回承香殿。”

車轱辘轉動起來,辇輿緩緩起行,傾軋過一片靜谧的雪後的深宮。許賢妃猶豫了一下,身子向段臻那邊靠了過去,段臻卻沒有反應,眼神飄向那晃動不已的車簾,不知在想些什麽。

“妾,”許賢妃幹澀地道,“妾聽聞五郎愈發出息,想慕知若泉下有知,心中也必歡喜得緊。”

“嗯。”段臻冷冷淡淡地應了一聲。

出息又怎樣?這個孩子,是他自己親手廢掉的。

至于慕知的歡喜……慕知的歡喜。慕知跟了自己之後,只怕從來沒有歡喜過吧。

“現在五郎也及冠了,妾看最要緊的,是讓他成個家。”許賢妃觑着段臻的表情,知道在這種時候聖人最是多愁善感,也就最容易引導,“做母親的,哪個不想看到自己孩子和和美美、開枝散葉的?給五郎找個貼心體己人兒,往後不論他……”

“你心中已有人選了吧?”段臻卻打斷了她費心想好的一番說辭,話音泛着春夜的涼,并沒給她留幾分情面,“又何必再來問我?”

許賢妃的臉色微微發了白,笑容卻仍強撐着,“哪能呢?妾只是想讓宮令去選選人家……”

段臻嘆了口氣,再沒看她一眼,“随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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