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
她離開之前所做的安排有意無意地幫了他不少忙,讓他并不如何費力便坐穩這把椅子。
遇見妻子是在一個雨天。
他去墓地給母親掃墓。封連英死了。
那一晚,他急急忙忙趕回老宅。爺爺手撐拐杖,孤身坐在堂前。身後是他兒子的屍體。
這個老人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似乎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對他說:“小君啊,爺爺是不是錯了。”
封君隐約覺得,爺爺許是落下淚來了。那淚,在心裏。
這個鐵血的男人,撐過了三十年前的動蕩,撐過了三十年後的動蕩,卻沒能撐過複雜善變的人心。
他的兒子,想殺他。想要他身下的這把椅子。着了魔一樣。
不是他不想給,但凡他有點能力,他這個做父親的能不給嗎?若不是這麽些年有他在一旁護着,他這個兒子啊早被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天下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
就他這個糊塗兒子,對兒媳生的兩個子女也是愛的,但這愛始終沒能抵得過權勢。
封君想,封琴到底和封連英達成了什麽約定?爺爺不說,他也不問。
他心裏也是有點明了的。
大概就是讓封琴掣肘于他,綁了封筠,讓他有所顧忌,投鼠忌器。然後封連英再趁機奪了爺爺的權。
可封連英卻沒想到封琴那個瘋子想要的不僅是他,而是他們,都死。
他不得以求助顧大小姐。眼見事情敗露,他只能放棄封琴,但□□的計劃卻沒有結束,反而提前了。
卻不知為什麽最後竟連命也丢了。
這麽多年,這終是成了埋葬在了過去的秘密了。誰也不知道真相。
從那以後,爺爺專心培養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領導者。
有時他想,這個位置有什麽好的呢?衆叛親離,孤家寡人,一輩子都在謀算,臨了除了滿身權力,還能剩下什麽?
他從沒想過封連英會死。再恨,那也是他的父親。他只是想要他後悔,後悔負了母親。人走茶涼,一切愛恨都随風而散。
很奇怪的,母親走的時候他沒有流淚,封連英走的時候,他也沒有流淚。
只是都下了很大的雨。
很大很大。
像是他的心情。
站在母親的墓前,墓碑上那個形容溫婉的女子抿着嘴笑着,眼裏是揮之不去的抑郁。
他的母親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裏,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症。
天空灰蒙蒙的。
細雨漸大。
他撐着一把黑傘,步履沉重。
層層雨幕之中,她可憐兮兮地蹲在路邊哭。
不知怎麽就動了恻隐之心。
将傘撐在她的頭頂。
他想,紳士是不應該放任可愛的女孩子淋雨而無動于衷的。
雨從天上來,落在他的眼裏,不知是他的淚還是單純的雨,她蹲了多久,就下了多久。久到,他以為已經過了一輩子。
她擡起頭,像一朵盛開的白蘭花。
他清楚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怦怦。
之後,就沒有之後了。
她成了他的妻子。
——你來這裏是看望什麽人嗎?
——是的。我大哥。
她叫喬冽。
她有一個叫喬凜的雙胞胎哥哥。
她的大哥不久前剛去世。
她偷偷跑出來看他,在路邊哭得不能自已。
然後遇到了一輩子的愛人。
『上天既然讓我們相遇,我們就遵從天意在一起。
從此你我命運相連,再不分離。
我有沒有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喬冽,我愛你。』
***
〖林歲〗
“哪怕前路鮮血淋漓,我保護你。”
他其實不願意回想和顧大小姐相遇的情形。
那時他的父親不明不白地身亡,母親卻迫不及待地趁機回到林家嫡脈。
他心裏是清楚的,他的母親不愛他的父親,卻是年輕時,和林靖的父親青梅竹馬,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他失望,并且痛恨母親的不檢點,但又能如何?再不好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在林家,母親待林靖比對他還好。年幼的時候,他也天真地想過,是不是他不争、不搶、不奪,母親就會更在乎自己一點?
可事實上是,忍讓換不來更好的對待,有的只是變本加厲的侮辱。
從此,徹底放任自己成為一個稱職的纨绔。
他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個傍晚。
天空一片血色,像是顧大小姐素白的臉上被噴濺上去的鮮血。
陰暗的小巷裏,他狼狽不堪地躺在污水裏,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可流不出淚。
他的母親是真的想要毀了他。
藥是她親自下的,人是她親自聯系的。
又想起她歇斯底裏的面容和冷酷的語調。她命令那些混混徹底摧毀他。
直到那一刻,他還在期望她能夠顧念一點母子親情。
記憶裏,是她頭也不回的背影。
終是心死了。
他拼了命的掙紮,沒有用。
身上的衣服被扯碎。
這次是真的逃不過去了吧。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有溫熱的血噴了他一臉。那時,顧大小姐的劍術耍的還沒有後來那樣好,能夠兵不血刃。那一刻,看見倒在地上生氣不知的混混,他是如此快意。
一劍封喉。
那個傳說中貴為京都名門閨秀楷模的姑娘一臉冷肅。
手裏轉着一把短劍。
他聽到她低啞的嗓音:“怕我?”
他竟然聽出了那聲音裏的失望和期待。
然後是他自己暢快肆意的笑:“他們該死。”
“林歲,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她蹲下來,戳戳他沾滿污水的臉,他聽到她嘴裏的低喃:“真是像呢。一樣的美麗。”
他一怔。
“你還不知道吧,白彤那個女人也許不是你親媽。”
他覺得很可悲又很可笑。
“我跟你說,你可能是我小姑姑的孩子。可惜爺爺把小默護的太緊,不然我可以偷偷讓你們做個親子鑒定。”
小姑娘自說自話,面上浮現出一絲懊惱。但很快又消失無蹤。
“不過過幾天我就要去德國了,你跟我走吧。”
良久,巷子裏響起他幹澀的嗓音:“好。”
在德國的日子,是他這麽多年來過的最輕松的時光。
他寸步不離的跟在她的身邊,吃飯、逛街,像普通情侶那樣。他知道,那不是愛情,那是黑暗裏對燭光的依賴。他是把她當成親妹妹的。哪怕也許他們并沒有血緣關系。但沒有那一層維系又有什麽關系,血緣不能代表什麽。總是大不過長長久久的陪伴的。
曾經他痛恨過自己過分绮麗的面容,是她的鼓勵讓他走出了那片晦暗不堪的日子。
作為顧老先生看中的繼承人,她的生活過的沒有想象中的輕松。即使不願意,該學的一樣都不落下。
她教他格鬥,教他劍術,想盡辦法讓他走出噩夢。
在德國,她帶他去黑拳格鬥場,也就是在那裏和菲利克斯結了仇。菲利克斯對他的無禮激怒了護短的她,她和格鬥場的老大盧卡立下賭約,只要她能贏,不僅要封殺菲利克斯,格鬥場還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菲利克斯失蹤後,他也時不時會到格鬥場參與比賽,漸漸地不再那麽依賴顧大小姐。
暴力與血腥,帶給了他無可替代的安全感。
在德國呆了一年,他先回到了京都。
關于他的身世,對當年的一些事情查出了些許眉目。
一個十分關鍵的地方就是,京郊79號別墅。所有的秘密都在那裏。
京郊79號別墅原來的主人是誰他也不知道,但上一任主人是他的父親林琅。
不知為什麽,父親死後,別墅落在了一個外地富商的手裏。請封君幫了點小忙,這棟別墅最終落在了他的手中。
這個別墅始建于上世紀初。是一個軍官為了囚禁愛人建造的地方。
在最後一間地室裏,他找到了真相。
他的父親曾在這裏囚禁過顧迦。他的親生母親。
顧迦年少氣盛的時候和已婚的林琅相戀。那時,她并不知道林琅已經成婚。他們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直到他的出生。
白彤找了過來。
顧迦知道了真相。她想要離開。于是,被林琅囚禁了起來。整整十年。
林琅和白彤達成約定,他繼續他的生活,她也可以去找她曾經的情人——林靖的父親。只是,她要撫養林歲。
不滿周歲的他就這樣被帶走了,林琅用他威脅顧迦,讓她不敢向顧家求助。
十年,他沒有見過她一次,十年之後,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
她懷了顧默,這個孩子給了她逃出去的勇氣。生下顧默後,為了躲避林琅的追堵,她沒有求助顧家。可惜産後,她的身體一直不怎麽好。
她的死,不是自殺。是被白彤逼的。甚至連安頓好顧默的機會都沒有,就香消玉殒了。
白彤這個女人,心大得很。這邊愛着林煥,那邊也不想放過林琅。
顧默流落孤兒院,直到幾年後被顧老先生找了回去。
兩兄弟那麽多年甚至都沒見過一面。
但命運卻出奇相似。
都吃了很多的苦。
之後,林琅殉情而死。
愛是真愛,只這愛太過沉重,充滿荊棘。
別墅就落在了白彤手裏,由她轉手賣給了富商。
白彤在林家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林靖的母親雖然放任了丈夫的不忠,但并不能心寬到容忍丈夫将野花野草迎進家中。白彤并沒有什麽經濟來源,她所有的財産不過是林琅死後的遺産。現錢用完,她就開始變賣一些不動産。京郊的別墅就是其中之一。
因為別墅的關系,也算是欠了封君一個人情。
回到京都,他繼續做他的纨绔,閑時也會到文三的地盤打幾輪黑拳。有時會帶上封君。
其實和文三交好的并不是他,而是顧臣歡。與其說整個京都的幫派給他面子,不如說是文三爺給顧大小姐面子。
那晚,顧臣歡去京郊別墅的時候并不是真的帶着封君就單槍匹馬沖了上去。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她是射死黃雀的獵人,文三就是那把開弓無有回頭的箭。
什麽時候懷疑阿筠的呢?
他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冥冥中的一種預感。
封琴以阿歡為餌,誘使顧謙謹上當。封筠随後就跟了上去,一點信號都沒留,這和平時的她一點都不一樣。
他認識的封筠,雖然有時迷迷瞪瞪的的,但是心眼可不少。
那時,他就有些不好的預感。
可他沒想到,她竟會和封琴合作,與虎謀皮。
白彤曾經把別墅的布局圖拓印了下來,後來到了林靖那蠢貨的手裏。
林靖想要他死,封筠想要顧謙謹,而他們都沒想到的是,封琴想要所有人的命。
他親眼看着匕首沒入阿歡的胸口。
那血流出,怎麽都停不下來。
整個世界都紅了。
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抱着她走出了別墅。
當時他只有一個念頭,帶她走。
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初遇時的情景。
她伸出手遞到他的面前,說:“你跟我走吧。”
他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力氣,竟擡起手緊緊握住了她纖細娟秀的手指。
她用瘦削的肩膀半扛半抱将他帶離了黑暗的小巷。
“哪怕前路鮮血淋漓,我保護你。”
『阿歡。
你要去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
做一個溫柔善良的姑娘。
那裏沒有煩惱,沒有悲傷,沒有我,沒有所有一切能給你帶來痛苦和不快樂的東西。
阿歡。
若有來生,我想做你手裏最快的刀。
斬世間一切困難苦厄。
斬天地所有污穢。
斬盡所有會傷害你的人。
阿歡,走好呦。
前路太黑,我給你點一盞明燈。
前路太遠,你莫怕,慢慢走,等等我吧。
阿歡。
我……還沒能聽你叫我一聲哥哥。
阿歡。
再——見——
我摯愛的朋友。
也是我最親的家人。』
***
〖顧默〗
大姐姐葬禮的那一天。
整個京都似乎都變成了黑白色。
無數無數的人來為她送葬。
寂靜、莊嚴、肅穆。
只有顧大少臉上挂着微笑。
淺淺的,歡欣的。
爺爺濕了眼睛,摸了摸他的腦袋。
所有的人都說顧大少這是瘋了。
但他知道,大姐姐的哥哥至少現在是這裏最平靜最理智的人。
喬二輕輕道了一句節哀,就匆匆忙忙走了。
喬大少的情況似乎也不太樂觀。
他知道當年爺爺和喬大少達成了什麽協議。
爺爺是賣了大姐姐的自由和大姐姐後半輩子的幸福為他求來的護佑。
當時林琅還不知道顧迦已死,逼得太緊,而爺爺手裏也不剩什麽權力,只好住進了桃花巷。
他不知道喬大少為什麽對大姐姐那麽執着。這個男人看似溫和實則□□又殘暴。不過,雖然還小,但他從小嘗遍人情冷暖世态炎涼,他知道,喬大少肯定是珍視着大姐姐的,并且尊重着她的一切。
但他內心深處仍是有着深重的自卑和歉疚。
所有人都說他是一個溫柔的人。但實際上,他自私又殘忍。
真正溫柔的人,是大姐姐啊。
爺爺雖然喜歡她,但是逼着她掌權未必不是有讓她握着權力等他長大的意思。
大姐姐心裏是知道的,但從未對有過任何的遷怒。
但他仍是沒有資格喊她一聲大姐姐。
他多想有一個純粹的家人,不為了任何理由,他們可以沒有任何利益任何目的任何顧忌地接觸。
他們之間能夠沒有夾雜太多太多的牽扯。
這是多麽奢侈的願望。
曾經大姐姐遞給了他一只手,他沒有勇氣接過握住,現在她不在了,他反而能坦然地叫出聲。
很多年後。
他自己也已成家立業,并且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倒是顧大少一直單身。
這些年,他和顧大少的關系也好了不少。
不知道因為同情還是因為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叫顧臣歡的女子的維系。
也許曾經那些權力使人面目全非。
但愛讓面目全非的人改頭換面。
顧大少很喜歡顧欠。顧欠的名字還是他給起的。他們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對顧大少來說,大姐姐是心中不可碰觸的痛,一輩子如影随形。
他和林歲是親兄弟。
只不過他長的像父親多些,而林歲更像母親。
這些年林歲身體不是很好,便找了個輕松的職業混日子,在A大教書。
封家姐姐依舊追在林歲身後跑。
許是當年真的傷了林歲的心,中間還橫亘了大姐姐的死,始終沒有在一起。
但再多的罪,這麽些年,也該贖清了,再多的忏悔也該放下了。
他手指輕點桌上的燙金請帖。
有情人也該修成正果。
『不管曾經遭受了怎樣的對待,
始終以最平和的心态面對未來。
真正的強大不是來自于手握權杖,
而在于內心無堅不摧。』
***
你們知道嗎?
像木槿一樣的人,多半念舊而重情義。
☆、琴師(一)
? 青石徑,朱紅門,一卷相思深若海。宮闱路難尋。
眉尖蹙,指難停,滿腔恨意化塵灰。
終是意難平!
婉轉的唱腔在空蕩的房屋裏回蕩。濃妝豔抹的女子身着素衣,挽指成花,曲調哀哀戚戚,斷斷續續,幾番哽咽,破碎得幾不成曲。
雕梁畫棟,蛛網密布,雨水順着屋檐滴滴答答。
路過的小太監搓了搓手臂,大着膽子往空門裏一探,空空蕩蕩的屋子裏什麽都沒有。
風從破敗的窗口吹進,朱紅的門左搖右晃,小太監嘴裏念念有詞,低眉順眼的将腐朽的門關好。
臣歡一身廣袖,束手坐于窗檐,一條腿曲着踏在窗臺上,一條腿垂在窗外。
潇灑風流,頗有魏晉名士之風。
身旁的女子仍在淺吟低唱,身形虛幻。
臣歡閉着眼,翻手之間一卷竹簡出現在手中。
指尖輕輕摩挲,凝眉沉思。
上個世界屬于攻略世界,但似乎并沒出現需要攻略的人物。而且劇情完全颠覆,和系統給出的文案一點不同。
從她進入世界,所有的劇情都走脫了。男女主之間不再是相親相愛,相愛相殺,而是另有隐情。
【執念】是守護任務,兄妹隔閡業已消除,顧臣歡應是執念已除,并且她的靈魂死後并未進入輪回,而是守在顧謙謹的身邊,等他,不願離去。這樣勉強算是完成主線任務。
【怨氣】是度化任務,封琴的最後的結局她從脫離任務後也沒再作關注,想來肯定不會比前世好到哪裏去。讓一切回到原點,也算是殊途同歸。
主線分解任務一暫且不說,任務二,【顧老先生的托付】關鍵任務可能指的就是林歲兄弟。顧家仍是由顧謙謹掌權,但因為顧臣歡的緣故,對這兩人頗為照顧。
想到隐藏人物,臣歡猛地睜開了狹長的眼。眼神冰冷銳利,面無表情。
脫離顧臣歡的軀體後她本身的力量回歸,才發現端倪。原本這個世界裏不應該出現喬棺這個人物。
所有關于喬棺這個人物的痕跡都像是憑空出現,後天捏造的。
從她進入任務,顧臣歡原本的靈魂沉睡,到她從顧臣歡的軀體脫離,顧臣歡重新掌控身體的控制權,中間的這一段時間,系統曾又給出的解釋是她所有的感受都是自己的,沒有受任何人的影響,是她靈魂裏曾經殘留的情緒。
從上個任務中,系統消失,直到現在都再沒出現過。只是她的荷包裏出現了這一卷竹簡。
輕扣竹簡,慢慢展開,墨色的字體緩緩流動,組成玄妙的圖案。
流暢的紋路在竹簡上形成,排列成句。
【任務模式取消,請自行探尋。】
臣歡淺淺舒了口氣,揉揉眉間,未做言語。
“绾娘,莫再唱了。”臣歡搖了搖從绾娘手中抽出的團扇,輕輕出聲。
“奴家恨吶。”淚從臉龐劃過,從下巴滴落,還未墜地,便觸風而散,化成星點消散不見。
官人,且聽奴娓娓道來。
她叫尚晚,閨名绾娘。
那一年,城破家亡。她僅二八年華,待字閨中。
她的未婚夫婿,是城主之子,蕭承安。
大齊的士兵鐵蹄踐踏,兵臨城下。蕭承安出戰而亡。甚至連屍體都沒能帶回。
城破的那一天,她穿上大紅的嫁衣站在城樓,底下是萬千士兵的屍體堆積如山。不遠處,是敵人的鐵騎蓄勢待發。
城中的老弱婦孺哀哀哭泣。
一把火,一座城,寧死不做亡國奴!
熊熊烈火中,燃不盡的忠骨铮铮。
鐵皮銅牆的地宮裏,是孩子們緊抱成團的低聲哭泣。
整座城的百姓殉葬,用生命掩護那些幼嫩的孩童,只為給這座城換得一個喘息的機會,只要不為奴,總有一天,他們會重返廢墟,建一座新城。
殉城。
給希望一片頂天立地的自由天空。
許是老天有眼,聽到了百姓們心中的祈禱,地宮的孩子躲過一劫。
只這城,從此空了,敗了。一片焦土,血染長空。
但她還活着。
她從城樓一躍而下,生不能結發,死為夫妻。
承安。
單薄的身體像一只撲火的流螢,濃烈美麗,映着城裏沖天的火光,大紅嫁衣獵獵如風,燒紅了将士們的眼。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抽泣聲漸漸響起。
他們四方征戰,颠沛流離,不是沒有過屠城,但從沒見過這麽決絕的一座城。
又想起家中的老父老母,又想起尚在襁褓中的嬰孩。
離家幾多載,孩兒可還能識得爹爹?
無人起頭,悲壯的送葬戰歌響徹天際:
四處征戰呦,何時歸鄉!
游子離家呦,戰八荒!
兄弟們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頭呦,路遙馬亡!
西唐,是時人的一方淨土。戰火四起的年代,西唐始終不受其擾,和樂安穩。那裏是時人都想進入的地方,但苦于限制頗多。于是就有了死後魂歸西唐的說法。
绾娘嘴角挂着諷笑。
虛僞的齊人,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四處征戰呦,何時歸鄉!
游子離家呦,戰八荒!
鄉親們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頭呦,路遙馬亡!”
閉上眼,鼻翼充斥着銷煙戰火,身體觸地的瞬間,绾娘想,一切都結束了。
再醒來,她是齊王煜的绾妃。
一日日,一天天,她在這深深的庭院等待他的寵幸。她的生命裏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她的過往,齊煜告訴她,她是晚妃,她只要安靜地呆在這裏,哪兒都不準去。她從沒見過他之外的人。
他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從一開始的害怕惶恐,他用他的溫柔耐心一步步瓦解她的心房。
漸漸地,她不再害怕,不再排斥,甚至每次看着他,心裏就會有種簡簡單單的歡喜。
一夜|歡|好。
她趴在他的胸膛。以指作梳,結發相纏。
——阿煜。
——嗯?
——你會長長久久地呆在绾娘的身邊嗎?
——嗯。
——阿煜,怎麽都沒有人來這兒?绾娘好寂寞呀。
齊煜始終沉默不語。
久了,她便也不再問了。
他又走了。
只這一次,再也沒有回來過。
她等啊等啊,阿煜,你怎麽不來看看绾娘啊。绾娘好寂寞啊。
绾娘給你做的征衣你還沒有試過,也不知合身否。
有時下雨的時候,她也會坐在窗邊,看庭院的落花,看高高的宮牆。
她突然覺得,她不該是這裏的。
她看見記憶裏的火光,聽見許多人的嚎哭。
她心痛得不行,嘴角溢出血來。
像是沉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長到醒來後宮牆傾頹,紅漆剝落。長到窗棂破碎,閨房生灰。
像是做了一場很寂寞很寂寞的夢。
夢裏的女子等啊等啊,等不來她想見的那個人。等來的是烈烈火光裏的記憶。
記憶裏承安的面容漸漸清晰。
那少年英姿勃勃,意氣風發。策馬揚鞭,是說不出的寫意風流。
那麽陌生的熟悉,漸漸變成另一張臉,只是更加成熟。
齊王煜。
怎會?怎會!
承安怎會和齊煜如此相像?
素衣的女子哀哀哭泣。
那一颦一蹙讓人心碎。
一片梧桐葉自樹上脫落,臣歡擡起纖細的手腕,輕輕接住,捏在指尖。
暮色四合,顯得美好的讓人想要落淚。
绾娘深深拜倒,“大人,求你幫幫绾娘吧。”
臣歡轉過臉,歪着頭:“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绾娘想再見見齊王煜。”單薄的身影跪伏在地,身形虛幻得幾乎不見。
狹長的眼眸深邃美麗,定定凝視着绾娘,廣袖輕揮,将绾娘擡起,送至椅凳上坐下。又擡眼看向窗外。
“你可知此間歲月匆匆,已過百年?”
奴知曉。
“你可知從此門出便再也無法投胎轉世?”
奴知曉。
“你……又何必如此執着?”
绾娘擡起濃妝豔抹的臉頰,揚起一抹純良溫婉的笑:“此間事此間了。绾娘此生深陷情愛,再難脫身。”
“如此,那便與我走這一遭。”
且讓我觀一觀這叫人難以自拔的情感是否真叫人如此放不下。
朱紅的大門開啓,吱呀一聲。
臣歡手抱桐琴,舉步邁過門檻。
屋內浮灰不再,爐火重燃,犀香袅袅盤旋消散。
屋外斷枝重生,枯木逢春,荒草不再花木疏朗。
朱紅的門緩緩關上,鎖住百年逝去的時光。
鐐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青石徑上,一步一步,邁得沉重艱難。
整理好寬大的袖袍,臣歡擡起素白的臉,赫然是绾娘未施脂粉的顏色!
桐琴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像是尖銳的悲鳴。
臣歡擡手輕按琴弦,“绾娘,我帶你去尋一個答案。”
所以,你莫哭了。
『我不知道為何總想着你
也不知道為何想起你時便心生歡喜
我還記得你着白衣時的模樣
還記得你承諾的十裏紅妝
我還是像曾經一樣
你還記得我嗎
又……還愛着我嗎。』?
☆、琴師(二)
? 剛落完雨。
空氣裏帶着濕潤的泥土氣息。
小太監拿着傘急急忙忙地跑向水榭。
暮色已濃,水榭裏的女子抱琴安坐,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周遭的一切視若無睹。
眼神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一低首的沉思,說不出的風流韻致。
不時撥弄兩下琴弦,發出零零碎碎的琴音,不成曲調。
許是跑得太急,小太監一不留神腳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遠處,有低沉的埙聲相和。
碎音漸漸成曲。
小太監有些奇怪,這宮裏除了臣歡姑娘,還有誰敢擅自奏樂。站起身,也不在意身上的泥污,往水榭而去。
“姑娘,快跟奴才走吧。”
小太監的聲音老遠就可以聽見。
埙聲一斷,臣歡也停下了撥弄琴弦的指。可惜了,這半阕曲。
漫不經心地撩起眼簾,“可是陛下又發火了?”
小太監年歲不大,尚還殘留着些不知世事的良善,圓圓的臉蛋也甚是喜人,未做反駁也未應聲。
“陛下見不着姑娘正在绾苑等着呢。”
臣歡溫和地笑笑,揮揮袖袍,不急不緩地起身,道:“走吧。”
小太監跟在臣歡身後,撐起一把娟秀的傘。低眉斂眼不敢亂看,只盯着那一片雪白的袍角,心想,臣歡姑娘許是坐了不短的時間,身上竟是一絲褶皺也無。果然應是出身富貴,無可挑剔。可惜了,因着一張臉進了這宮闕,怕是再無出去的機會了。
心下惋惜,卻并不敢表露半分。
小太監摸了摸腦袋,臣歡姑娘到底是怎樣被帶進宮裏的?唉,最近總是下雨,莫不成腦子也被水淹了,怎的想不起來了。
她像是突然之間出現的,那樣不真實,但又那樣理所當然,就好似她本來就是在這裏的。
臣歡走在前頭,彎起唇角,心如明鏡。
倒是個可愛的小太監。
到了绾苑,臣歡并未回身,只是口中道:“去換身衣服吧。這裏不需你伺候。”
小太監感激地躬了躬身:“小粽子謝過姑娘。”
臣歡低低一笑,接過絹傘,便踏進了院子。
細雨如絲,長發曳地的姑娘周身像是籠了一層霧蒙蒙的神光,一切污糟都難以近身。
青竹作骨的傘,雪白幹淨的袍,簡直不像塵世中人。尤其漆黑的眼裏,無情無欲,沁涼如雪。
只那張臉,挂着淺淡的笑意,平添了絲煙火氣。
齊煜坐在石臺上。
細雨濕潤了他的頭發。
一身華服,滿頭銀發。這個尚且年輕的帝王,好戰,又喜怒無常。
三年前,一夜之間,發白如雪。
都城裏到處都說是因為齊王殺孽深重,老天懲他一夜白頭。
臣歡聽後,搖頭失笑。
绾娘附身桐木,她以桐木斫琴,随身攜帶。而她自己,化成绾娘的樣貌,回溯百年,來到齊都城。
九月的齊王宮花木扶疏,郁郁蔥蔥。宮裏的娘娘們都在費盡心力地準備着半個月後的奉神節,以盼能一舉驚豔君王,從此青雲直上,榮寵不衰。
她從绾苑走出,遇見那個冷酷的君王。他孤身一人,悶頭喝酒,顧自望月失神。也就是坐在他現在身下的這方石臺上。
她的腳铐發出清脆的撞擊。
驚得他回頭相望。
他看着她,就像看一場很久很久以前的愛戀。幹涸而絕望。
“你叫什麽?”
良久,聽見他幹澀的聲音。
“臣歡。”她低頭撚弄幾個琴音。
“哦。這樣啊。”很像,但我知道你不是她。我不知為何這麽篤定,但我就是相信。
绾娘。
一聲呼喚在舌尖滾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臣歡聽出了他話語裏的失望與釋然。挑了挑眉。
他問,“你為何出現在這裏?”
“找人。”
“快些走吧,這裏除了我不會再有別人了。”他落寞了神情。趁他難得仁慈,還是早些離去吧。
許是夜色太溫柔,許是見到了記憶裏那張太過刻骨銘心的臉,他竟能心平氣和地讓一個不明身份的女人離開。
平時,绾苑深鎖,除了他自己,無人敢近。
違者,死。
他想,她或許是哪裏生出的精怪。憐他相思成疾,圓他一見。
臣歡動了動腳鐐,彎了眉眼:“這樣啊。那我就是找你的。”
他低頭一笑,然後他就醉倒了。
倚在石臺睡了一夜。
再醒來,落了滿身的桐葉,她還在,還坐在昨晚的位置。周身淨無瑕穢。
素手撥動琴弦,琴音破碎,曲不成曲。
那張臉可真是像啊。
“你從哪裏來?”
“不知。”
如此,“你便在這绾苑中住下吧。”
臣歡沒有出聲應和。
懷中的琴發出低鳴。
“煜郎……”
绾娘凝出愈加透明的身形,忍不住撫上君王冷峻的面頰。
望着他銀白的長發,淚珠從眼眶滑落,越滾越多,漸漸變成血紅色。
齊煜起身掃落滿身枯葉,目光落在臣歡衣袍下的鎖鏈。
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何人如此歹毒,鎖鏈嚴絲合縫,沒有鎖頭,竟是焊死在女子的雙足之上。
除非施力斬斷,否則絕無拿下來的可能。
抽出長劍,狠狠一劈,竟是連一星半點的火花都沒濺出。
他這方長兵自他習武起便伴與身旁,随他四方征戰,飲血無數,也是世間難得的神兵,竟是未能在上面留下一絲痕跡。
長劍再次劈下,發出悅耳的低鳴。
劍氣如風,勢如破竹,夾雜着血腥的氣味。
绾娘虛幻的身形在這一片劍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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