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卷相思深若海,宮闕路難尋
滿腔恨意終成空,燃作飛灰盡。
“煜郎,露重,怎的不多添點衣?”
“姑娘,你答應的事,還算數嗎?”
齊煜輕聲相問。
臣歡想了一會,才知曉他指的什麽。
點了點頭,又繼續發她的呆,想她的事。
反正齊煜要畫的不過是這張臉,她也不必弄姿作态,總是不像的。
倒是這個齊煜,這麽漫長的歲月裏,難得碰見一個求知欲如此淡泊的人,對她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奇怪,她也樂得如此輕松。
也算是托了绾娘的福,遇見一個心已死的癡情人。
天下有緣無份之人何止萬千,但偏叫她碰上這一對也是緣法。
她倒要看看,心都死了,為何還仍能耽于情愛。
齊煜點了盞燈,映亮了臣歡的臉龐。
看幾眼她,在畫紙上描上幾筆。
很快,周圍便堆滿了紙團。
沉默半晌,終是起身熄了臣歡身前的燈。
立在案前,再沒擡頭。
臣歡盯着齊煜袖口的墨跡,心下了然。
霜白了眉,染了發,齊煜唇色發青,看着案上的畫出神。
臣歡觑了一眼,是她,又不是她。
是绾娘。
臣歡側首,轉向東方:“陛下,你看,太陽要出來了。”
小粽子不知從哪裏跑了進來:“陛下,怎麽不叫醒奴才。”
手裏拿着披風,墊着腳披在齊煜的身上。
被凍得通紅的臉圓滾滾的,顯得稚氣可愛。
齊煜沒擡眼沒應聲,又成了一副冷酷的樣子。
淡金色的常服衣擺上沾了墨跡,深深淺淺。
齊煜将畫放入小粽子的懷中,聲音冰冷:“收好了。”
轉身對着臣歡道:“姑娘,晚間奉神夜市,東西已備好,倒時孤來接你。”
臣歡點了點頭。收了琴,進了朱紅門。
小粽子看着臣歡離去的背影,有些走神。
轉頭看齊煜走遠,才一驚一乍地跟上去,嘴裏邊喊道:“陛下,走慢些!”
臣歡并沒有等齊煜來接。
奉神夜市是為了奉神節專門開放的晚間游樂場所,在奉神節前後開放,為期一個月。
平時,若無重要節慶,都城晚間都是有宵禁的。
臣歡讓小粽子帶話給齊煜,告知他并不用來接她,她自己随處走走看看就好。
齊煜不放心,讓小粽子跟在她身邊,聽候差遣。
都城張燈結彩,人來人往,一派和諧之景。
臣歡長裙曳地,遮住了腳上的鐐铐。
小太監年歲還小,心性不定,跟在臣歡身後蹦蹦跳跳,停不下來。時不時探着腦袋四處看看,眼裏滿是新奇。
臣歡彎了眉眼,從荷包裏摸出幾粒碎銀遞與小太監。
赧了面頰,小太監也從衣襟裏摸了摸,掏出幾枚銅板,不好意思地對着臣歡說道:“奴才身上帶錢了。”
臣歡看着他晶亮的眼,不知為何想起了喬棺。
有一瞬間的恍惚,漆黑的眼裏染上笑意,臣歡抿着嘴,将錢放到小太監地掌心,拍了拍他的腦袋,沒有說話,轉身繼續走着。
戰亂剛過,百姓休養生息,時下物價低廉,小太監的私房也夠買好些東西。
在宮裏當值不比在外面做工,像他們這種品級不高的小太監,錢易來不易留,各處打點都少不了,時不時還要上供。
他又入宮時間尚短,并沒有多少機會積累下銀錢。
小太監睜着圓溜溜的眼看前面秀颀的身影,吸了吸鼻子,咽下淚意,握着碎銀的手收緊,另一只帶着肉窩的小手摩挲着頸項間的印記,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喚溢出唇齒。
“阿姐……”
她行走在這世間。
見過了無數的悲歡離合,也見慣了生老病死。
人生有苦痛也有美滿,三界中,也只有他們,壽命最短,卻活得最精彩。
有時,她也會疑惑,這個種族會因為欲,爆發出無數的陰暗面。
但也是這個種族,會因為一點點無足輕重的小事感動得涕淚交加。
許是因此,讓他們,有着無限的可能。
臨水而坐,解下身後背負的長琴。
一曲奉神,傾斜而出。
天空漸漸飄起了雪。
映着這滿城燈火,溫暖又醉人。
小太監臉上帶着猜燈謎得來的鬼面,一手抱着冒着熱氣的包子,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蘆,手忙腳亂地将面具推上頭頂,吃得甚是滿足。
寒夜漫長,夜市還早。
看這滿城的人來人往,不管是孩童,還是老人,臉上都挂着笑容。
無論有多少的苦難,都是會過去的。只要命還在,又還有什麽更多的要求。
萬家燈火,天下安穩。
绾娘,你可見着了?
如今,恰是嘉隸六十二年。
齊煜已近而立,而你,也二十有二。
天下已無戰亂。
——承安,待百戰歸來就把绾娘嫁與你為妻可好?
——真的嗎?祭司姑姑。
那少年點頭,許下一生最鄭重的承諾。
是誰?在一片抽泣中奏響戰歌。
又是誰?在悲壯的歌聲中以埙聲相和。
你聽,那埙聲好遠好遠,像是從天上來,又去往遠方。
四處征戰呦,何時歸鄉!
游子離家呦,戰八荒!
兄弟們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頭呦,路遙馬亡!
……
四處征戰呦,何時歸鄉!
游子離家呦,戰八荒!
鄉親們走好呦,去西唐!
莫回頭呦,路遙馬亡!
……
『哪一盞燈是為我點亮
我在遠方看不見家鄉
路途是那樣遙遠又漫長
是奉神引我于路上
我踏過焦土涉過大江
只要還有人在等我
不怕路遠馬亡。』?
☆、琴師(四)
? 客棧。
這是一處依水而建的閣樓。
輕裘緩帶,頭戴綸巾的男子斟一盅酒,遞給對面之人。真名士自風流,風度頗佳,儀态甚美,此人正是齊煜。
薄唇一開一合,低沉的嗓音流瀉而出:“先生,自三年前一別,無恙否?”
對面的男子一身青衣,襯得面容愈發隽雅。
接過酒杯置于身前,神态風流寫意,眼中是淡淡的笑意和點點的愁緒。
“自是無恙。倒是承安你,過的愈發不好了。”
飲盡杯中酒,齊煜擡首看向窗外,目光不知落在了哪裏,嘴角彎起,“也無甚大事,不過當年留下的苦果罷了。”
宋牧雙手攏在袖中,天青色的袖口繡着青竹。只聽他輕聲問道:“可是悔了?”
齊煜灑然一笑,接着是一串含在嘴裏的悶咳。不着痕跡地将手帕收入袖中,聲音有些低啞:“承安此生做錯過很多事,唯獨此事,至死不悔。”
宋牧瞥見帕上的血跡,沒有揭穿,沒有多言,支着手臂看向窗外,目光缱绻。
齊煜順着他的目光逡巡而去,落在水邊抱琴而坐的女子身上,若有所思:“先生此來,卻是為她?”
宋牧微笑:“正是。”
“她是誰?為何……與绾娘長得如此相像?”齊煜轉臉盯着宋牧,猶豫問道。
宋牧斂了袍袖,似笑非笑,“你看見的,不過是表象罷了。”
齊煜皺了眉頭,抿唇沉思。随即換來小厮,指了窗外:“把那位白衣姑娘請上樓來。”
小厮領命而去。
不多時,臣歡背着琴上了樓來。
小粽子從她身後冒出頭來,鬼面還戴在頭頂,激動地頂着兩泡淚看着青衣男子說不出的滑稽:“孟之先生……”
又看了看冷着面容的齊煜,收回眼淚,規規矩矩地立在一旁,不敢吱聲。
宋牧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小粽子歡快地跳到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便轉到齊煜背後站好,乖順得不行。
臣歡擡眼打量這兩個各有千秋的男人。
齊煜滿頭白發藏在巾帽中,眉目冷肅稍減,倒是顯得年輕了不少。
至于他對面的男人,青衣折扇,墨發未束,看不出深淺。瞧着,竟有些熟悉。
宋牧好整以暇地端坐着,任她打量,也不生氣。
齊煜出聲:“姑娘,晚間可遇到什麽趣事?”
臣歡放琴坐下,低垂着眉眼,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問她一路上所見,只簡潔道:“都城,很美。”
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你是一個好國君。”
戰争結束,時日尚淺,朝廷頒布了一系列惠民政策,輕賦稅減徭役,百姓安居樂業,恢複得很快。
宋牧指尖輕扣桌面,目光落在臣歡裙裾下的雙足上。
裙擺寬大,只露出來一小截素白的鞋面,纖塵不染。黑色的腳鐐就顯得分外刺目。
臣歡不在意地笑笑,拎了裙擺,正要整理下露出的一段鐵鏈,卻見宋牧輕嘆一聲,彎下腰,捉住了她的雙足。
若不是他的動作甚是潇灑自然,沒有半分浪蕩子猥|亵的樣子,乖乖呆在琴裏癡望齊煜的绾娘簡直要驚聲尖叫。
那個叫孟之的青衣男人淡淡一瞥,仿若有千金重,一下子讓绾娘涼到了心底,卻是不敢再大驚小怪。
他……他竟是能看到她?
臣歡動了動,沒能抽出。
男子骨節分明的手握着她的腳踝,傳來溫涼的暖意,直直燙到心底。
臣歡撫上心髒的位置,心裏仍是空蕩蕩的,不禁又擡頭看向齊煜,明明他也是心死之人,為何還有那麽深重的悲傷與思戀?
又歪着頭看向那個清隽的男人,忽的有些着惱,擡腳踹上他的胸膛。
低低的悶笑聲自胸腔發出,像來自遙遠天際的埙聲,低沉、雅致,又帶着點難以言喻的蒼涼。
勾住鐵鏈微一用力,勾陳劍都斬不斷的腳鐐瞬間化成齑粉。
齊煜兀自走神,目光落在桐琴上,心裏有些莫名的酸澀,對周圍的事完全不在意也沒興趣。
小粽子崇拜地看向宋牧,擡眼又看了看齊煜仍舊面無表情的樣子,乖乖站好,撇了撇嘴。
“別再擅自離開。下次就不是這麽簡單的事了。”一把抱起愣神的姑娘,頭也不回地走出客棧,跨出大門,縮地成寸,轉換時空,眨眼間,來到了另一個維度。
齊煜擡眼看見那個漸漸虛幻的身影直至消失,沒有過多驚詫,至于周圍其他人都被施了障眼法,根本無從察覺。
只傳音在耳邊炸響:“你要的結局,自己去寫。機緣就在眼前,自己把握。”
“還有,好好保管她的琴。”
“我帶她走了。有緣還會再見。”
齊煜小心打開琴匣,流暢的琴身镂刻着繁複的桐葉,角落裏镌了一首詞曲:
青石徑,朱紅門,一卷相思深若海。宮闱路難尋。
眉尖蹙,指難停,滿腔恨意化塵灰。終是意難平!
不知怎的,落下淚來。
曾經我們聽一出折子戲,你唱腔婉轉,身量輕盈,一挽指,像是要化作流螢從窗框飛去。
我想緊緊抓住,卻見你奮力向大火中撲去,未做停留。
一瞬間,肝膽欲裂。
多想再次為你描眉,多想吻一吻你紅豔豔的唇,多想我們能夠擁有一個屬于你我的孩子,然後去一個沒有戰火的地方,相依着白發。
如今,這天下戰已停,我也發白如雪,你卻不在了。
原來,那出劇竟是寫的我和你。
折子戲,不講開頭,沒有結局。
臣歡動了動身子,枕旁的男人眼底青痕深重,像是很久都沒有睡好過。
擡手撫上他的面頰,男人睜開深邃的眼。
那眼裏像海一樣寬闊、沉默。
像隐藏着一場腥風血雨的壓抑暗潮。
長發披身,交纏着,不分你我。
臣歡臉色不變,篤定地喚了一聲:“喬棺。”
宋牧彎着嘴角笑了笑:“我現在叫宋牧。你可以喚我孟之。”
臣歡沒有搭理他,只是肅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宋牧将手探入臣歡衣襟,臣歡捉住他的手腕,皺起了眉。感受到手下的豐盈,宋牧紅了耳根,笑彎了眼,顯得無辜又純善,眼神愈加深邃。
捏着竹簡,單手從臣歡的臉上撫過,語調透着淡淡的不快:“我不喜歡這張臉。”
臣歡不為所動。
宋牧就那樣倔強地盯着她,半晌,她敗下陣來,恢複了自己的面容。
将臣歡禁锢在懷中,展開竹簡,玄妙的圖案漸漸組成字句。
【我是你的心。】
我曾是你的系統,陪你穿越一個又一個世界。
看你長路漫漫從未停下腳步。
我知你苦苦找尋,不曾放棄,卻想不起任何蛛絲馬跡。
我就在你身邊,不曾離去。
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以後。
曾經我是喬棺。
在更久遠的時候,我還是你的,哥哥。
“哥,阿歡會救你。一定。”
“哪怕以性命相賠。”
“我要你好好的。”
“只要你好好的。”
☆、琴師(五)
? 犀香不滅。
燃了滿案落灰。
庭院裏的花已開了幾茬。
屋檐上還有未消的落雪,滴滴答答,化成水墜落在檐下,迸濺出一地水花。
臣歡睡了好久好久。久到不願意醒來。她睡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宋牧盯着她如玉的面龐,不敢眨眼,生怕一閉眼,她就又會消失不見。他不确定這次還會不會如上次那般冷靜。
又想起她第一次消失時的場景,他可是連天都捅破了。輕笑出聲,還好他又找回了她。
慵懶地撐着床榻,以手支額,修長的指劃過她美麗的面龐,心下是一片安寧美好,現世安穩。逗留在唇色淺淡的嘴角,輕輕摩挲,眸色漸深。
臣歡皺着眉,睜開并不十分清明的眼,無聲控訴。
宋牧像是沒發現,輕輕描摹着她的唇線。臣歡剛想說些什麽,宋牧的手指就滑進了她的嘴裏。
舌尖劃過指尖,一陣酥麻戰栗湧上脊椎,宋牧手一抖連忙抽了回來,眼神分外無辜。
臣歡表情不變,不知在想什麽,直看得他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收緊了懷抱。
她探手摸了摸他緋色的面頰,滾燙的熱度一直燃燒到心底。
劃過胸膛,擱着衣衫,她能感受到他胸腔裏的躁動,心跳如鼓。
又撫上自己心髒的位置,仍是一片空蕩。臉上浮現出一絲疑惑。
宋牧看得一陣心痛。
攬過懷中人,額頭相抵,鼻尖相對,宋牧聲音低啞迷人:“阿歡……”
臣歡輕聲應道:“嗯?我在。”
宋牧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像是怎樣都不夠。
臣歡看着他開開和和的薄唇,不知怎麽的,心中一動,攬着他的後腦就貼了上去。
輕輕碾磨輾轉,清隽的男人像是被吓愣住了,半晌方反客為主,深深淺淺地吻着。
一吻方停,臣歡拉着他的手按上自己的心口。
沒有絲毫反應。
宋牧迷離的神情驟變,心一下子涼了下來,随即是無以複加的痛,酸澀得直想掉眼淚。
臣歡撫了撫他的鬓角,心裏忽然也是一片酸軟。
彎着眉眼,她輕聲道:“跳了。”
還在兀自傷心的男人慢半拍地問道:“什麽?”表情甚是呆蠢,倒是有幾分可愛。
臣歡耐心地把他的手輕輕往心口按了按,“跳了。”
我感覺的到,它真的跳了。雖然很輕微很輕微,但是那樣的清晰,就像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那種花開的聲音。
怦怦。
怦怦。
悄然炸響,又重歸沉寂。
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可以肯定,你大概曾經是我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即使我失了心,遺忘了記憶,靈魂裏還有對你的親近與依賴。
對不起,我忘了你。還好你還在。
宋牧紅了眼眶,額頭相抵,低低的笑聲從胸腔發出,愈來愈大,愉悅而有些委屈,直笑出淚來。
接着,是一連串的親吻。
将臣歡的雙手縛在胸前,讓她感受那劇烈又真實的力量,從心底洶湧而來,像是要跳出胸腔,有力而瘋狂。
這是只為你跳動的心髒。
請你輕拿輕放,妥善收藏。
齊煜手指撫上琴弦,琴弦一陣顫動,嗡鳴不止,像是哭泣。
指腹滲出血來,桐琴像是附魔一般,瘋狂地吸收着齊煜的鮮血,直到他臉色蒼白幾欲昏倒才堪堪停下。
绾娘神色魇足,轉眼看到齊煜的模樣又有些心虛。不知為何,明明忌憚他的戾氣,但當他的鮮血浸透琴身,她心底是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了的渴望,每一個孔竅都像是打開了,愉悅地呼吸着,叫嚣着,多吸一些,再多一些,甚至連靈魂都漸漸凝實。
她自己并沒有發現,她的眼裏有猩紅的光一閃而過。
齊煜站起身,合上琴匣,身子一軟,打翻了酒壺。
壺裏的酒洋洋灑灑淌了滿桌,齊煜扶着桌子穩了穩身形。
小粽子擔憂地扶着齊煜的手臂,害怕得眼淚滾出眼眶:“陛下……”
齊煜擺了擺手,讓小粽子抱了琴,回了宮。
一入寝殿,齊煜就不受控制地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小粽子吓得手一哆嗦,差點将桐琴脫手而出。
費力地将齊煜搬上床榻,也不敢随意呼聲叫人進來。
戰争方止,齊王威懾天下,統禦四海,正是百姓休養生息的安穩期。恰是趕上奉神祭,四方來賀,萬國來朝,在這個節骨眼上,齊煜不能出任何事。
小粽子抿了抿唇,就算心裏有再多的仇怨,他也不會分不清輕重,拿天下百姓開玩笑。
想了想,轉身打開床榻下的暗格,掏出一塊犀香,打火點燃。
小粽子守在床榻邊,出神地看着犀香飄散。想着想着,鼻子一酸,淚珠怎麽也止不住。索性抱膝哭了起來。
燃犀而照,禁香拜請。
“孟之先生……”
“哇……”
绾娘凝出身形,輕輕拍了拍小粽子地腦袋,小粽子哭得太過投入,竟沒有注意到大殿裏多了一個人。
绾娘無奈地笑笑,對小孩子她一向是沒什麽辦法,也就不再去管他。哭夠了自然就停了。只安穩地坐在齊煜榻邊,不時擦去他額上的冷汗。也不着急。
“陛下,皇後娘娘請見。”門外,德全公公低聲來報。
小粽子抹了抹淚,迅速地扒下身上的便服,從齊煜的床榻下扒拉出一身常穿的太監服套在身上。爪子拍拍臉,揉出一抹笑,開了門,乖乖巧巧地喊了聲德全爺爺。小模樣要多可愛有多可愛,反正德全是被叫得心都化了,也沒在意小粽子說了什麽,晃晃悠悠就回去複命。
像他們這些人啊,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宮裏各方勢力傾軋得厲害,今兒個是張尚書家的女兒,明兒個是趙丞相家的貴人,沒個消停時候。該糊塗的時候就不能太明白,不過是得過且過。既然陛下已經睡了,他就安安穩穩地回去複命,盡了職責便是,不必為難一個孩子。何況,先別說小粽子嘴甜又可愛,單是陛下對他的縱容,別人可以不明白,但他們這些做人奴才的,還不都看得清清楚楚,心裏邊門兒清的。雖不知為何,但想那麽多作甚,有時候明白得少,才能活得長久。也是這孩子造化。
關上門,嘴角垂了下來。眼眶還是紅紅的,不過将将十歲的小男孩,又這麽懂事乖巧,煞是可愛。
看到床邊濃妝豔抹的素衣女子,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帶着些不确定地喊了聲:“臣歡姑娘?”見她沒反駁,又問:“孟之先生怎麽沒來?”
绾娘沒作聲,對小粽子招了招手,拿出手絹擦了擦他眼角的淚。
犀香是味禁香。古人雲,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
也有古書記載,有一種犀牛名通天犀,首尾貫通,被看作是一種靈異之物,所以叫做靈犀,而得真通天犀角三寸以上,刻以為魚,而銜之以入水,水常為人開。
小粽子撇撇嘴,一下子抱住绾娘的手臂,哭得更厲害了:“姑娘,你說……嗝……”邊說邊打嗝,“陛下會不會……嗝……會不會死?”
绾娘一怔,看着齊煜蒼白的臉頰,心裏沒有一絲快意。反倒是痛苦更甚。
☆、琴師(六)
? “小粽子,你為何要到這宮裏來?”绾娘眼神悠遠,有一下沒一下拍着小粽子的脊背。
小粽子抽抽噎噎,坐在腳踏上:“家沒了,孟之先生說,讓我跟着陛下。”
绾娘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傷:“家?我的家也沒了。”
“姑娘的家在哪?”小粽子擡起臉,眼裏有着疑惑。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不去了。”绾娘喟嘆一聲,像是想到什麽美好的回憶,嘴角揚起笑意但又很快消失。
小粽子心裏有些難受,他想,姑娘肯定很愛她的家鄉。
他看着绾娘落寞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那樣沉重而悲傷,突然爬起身,從床榻下掏了掏,抽出一副卷軸。
圓圓的臉上眼睛亮晶晶的,獻寶似的捧起放到绾娘面前,小心翼翼地展開,“姑娘,你看,陛下畫得可真像。”
绾娘怔怔地看着,畫上的女子身着嫁衣,一身烈焰似的紅燃燒着滿天的血色,她的眼裏也染上了猩紅。
城破那一天,她就穿着這一身,嫁給了承安。
後來,再醒來,就變成了齊王煜的晚妃。
血淚流出,瞳孔黑色擴散,蔓延了整個眼球。為什麽?為什麽!承安,绾娘對你不起!
本不該如此,承安才是她的郎婿。她與承安是正兒八經、三媒六禮走全了的,就差一步入洞房,禀了天地便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
可命運弄人。
她成了齊王後宮衆多嫔妃之一。她恨齊煜,卻更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明知他是仇人,還控制不住地愛他。
小粽子低着腦袋,還在繼續說着,有些失落:“姑娘,你喜歡陛下嗎?小粽子跟着陛下那麽多年,頭一次看到陛下那麽小心翼翼地對待一個人。姑娘長得那樣美,陛下想是歡喜的。”
說着,擡起頭,“姑娘陪陪陛下吧,他很孤獨的。”
绾娘長發墜地,渙散的瞳孔湧出血淚,滴到小粽子的下巴上,小粽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姑娘,你怎麽了,哇……你不要吓小粽子。孟之先生你快來啊……”
小粽子爬起身麻溜地爬進齊煜床榻裏側,身子發抖。
绾娘尖利的聲音在空冷的大殿裏回蕩:“你不是恨他嗎?不是恨他嗎!”
她能看見他心底的恨意,那樣的黑氣從心底蔓延,籠罩在眉間。
“可是,陛下……嗝,陛下對小粽子很好,會照顧小粽子。半夜裏還會起身給小粽子蓋被子,嗚嗚……”小粽子越說越激動,“小粽子是恨他。可是,嗝,可是他就快死了!”
绾娘看着小粽子,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是這樣,齊煜用無微不至的體貼照顧,讓她漸漸沉淪。
心底又是恨意蒸騰,素色的衣衫變成大紅的嫁衣,竟是一副厲鬼模樣。
“你別過來!別傷害陛下!”
小粽子摟着齊煜的脖頸,伸手揮打绾娘掐過來的手掌。
“姑娘,嗚嗚,小粽子求你了。”
陛下毀了他的家,但像父親一樣撫養他長大。他七歲進宮,整整三年,呆在齊煜身邊,受他護佑。在這之前,流離失所,無枝可依。他心底,仍是對他存了一份濡慕,甚至重過了恨意。
陰風陣陣,門窗被吹得開開合合,四周靜得可怕。
宋牧攬着臣歡的腰肢,出現在殿內。
臣歡打了他一下手,這個占有欲突破天際的男人傲嬌地扭頭,不理她。
她嘆了口氣,也就随他去了。
小粽子目瞪口呆地看看臣歡又看看绾娘,哭得更厲害了:“哇,兩個姑娘!”
“孟之先生,小粽子要死啦!”
回到這裏,臣歡又借用了绾娘的面貌。進了其他界,她是不能随意更改自己的人設的。
好笑地拎起小粽子放在身後,複又擡眼看看已經崩潰入魔的绾娘,皺了眉。
招來案上的桐琴,不容拒絕地撥開宋牧盤膝而坐。
宋牧倒也識趣,沒打擾她做事。
只是從懷裏掏出一支古埙,遞給小粽子。
“吹吧。”
“她就是你的姐姐。”
小粽子一愣,看向绾娘,“她是我的姐姐?姐姐不是六年前就死了嗎?我親眼看到的。”
那時他還小。記憶裏姐姐的面容漸漸模糊,只是他知道,姐姐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待人和善,素日裏也不喜着妝,萬萬不是眼前紅衣血面的模樣。
臣歡的琴音響起,小粽子漸漸沉靜下來,和着琴聲,奏起古埙。
是奉神。
汨城戰歌。
他聽齊煜吹過無數次,自己卻是第一次吹奏。但并不怎麽困難,像是天生刻進骨子裏的記憶,熟悉的曲調,流瀉而出。
因着齊王陛下心裏不喜,在宮裏是不許有人随意奏樂的。
原來上次水榭埙聲,若是孟之先生就另當別論了。孟之先生總是不同的。
肅了神情,斂眉沉心。
如果你是我的姐姐,聽到奉神,你會和我一樣敬畏着汨城的古禮,堅守着着汨城的風骨。
我們汨族人,信仰着天地萬物。
頂天立地,寬和光明。
不會讓恨加諸己身,讓仇怨污染善良的靈魂。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存在着什麽西唐,因為我們在,西唐就在。
西唐在心裏。在善意中衍生,仇恨裏消亡。
姐姐,我們一起去西唐好不好?
奉神一曲,獻天地。半阕壯軍心,半阕慰亡靈。先淨血腥污穢,再淨己心空明,其後蕩滌靈魂,無堅不摧。
绾娘的魂魄掙紮着,搖搖欲墜。
渙散的瞳孔重新聚攏,紅衣褪去,素色的裏衫幹淨得像齊都九月半的落雪。
哀哀哭泣着,濃重的妝容沖刷殆盡,素面朝天的女子那樣美好,讓人心碎。
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轉,凄怨。
“……相思深若海。
宮闱路難尋。”
“绾娘,齊煜就是承安。你其實不是早已經知道了嗎?”臣歡嘆了口氣。
绾娘怔然。是啊,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了嗎?她不過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個恨他的理由。
客棧裏,她聽到孟之先生說:“倒是承安你,過的愈發不好了。”
——承安此生做錯過很多事,唯獨此事,至死不悔。
“啊——”绾娘的哭聲穿透屋宇,無邊的恨意像是也随着一聲嘶喊消散而去。
小粽子握着埙,小跑到绾娘身邊,怯怯喏喏地喊了聲姐姐。
绾娘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
怔怔瞧着孩子熟悉的眉眼,道:“是琮兒嗎?長這麽大了。”
當年她殉城的時候,尚琮還是一個嬌嬌寶寶。如今已是一個俊俏的少年郎了。
眉眼間的神色頗似記憶裏承安少年時的模樣。
低下頭看向手裏的畫軸,绾娘又是一陣哀恸。
畫中人紅衣上梅花點點,暗得發黑,分明是血。
小粽子又落下淚:“那天回殿裏,陛下就燒了身上染了墨跡的常服。我分明是聞到血腥味了。之後,陛下的藥量又加重了。我嘗了一下,好苦啊。”
“姐姐,承安哥哥就要死了。我不想恨他了。好累啊。”
绾娘指尖如蔥,輕點他的眉心,尚琮眼睛緩緩合上,睡了過去。
“睡吧。所有的罪惡由姐姐來背負。既是從我起,便也從我結束。醒來,就一切都過去了。”
绾娘柔聲細語,安撫着不安的孩子。
臣歡琴聲未停,冷肅的面容像世間最冰冷的玉石,無悲無喜,仿似無情至極。
“绾娘,我承諾帶你尋一個答案。”
“現今,還想知道真相嗎?”
绾娘想。
“哪怕真相并不如你想的那樣,而是對你來說更加殘忍、露骨。”
绾娘承受得住。
“那好。你莫哭,我帶你入夢。”
帶你去看看齊煜的夢境。
看他夢裏的滿樹花開。
看他記憶裏的金戈鐵馬、少年風華。
也看看他記憶裏的你。是否一如當年的模樣。
你要相信,他還是你的承安。從未變過。
只是而今,他也是齊王煜。?
☆、琴師(七)
? 臣歡與宋牧隐了身形跟在蕭承安的身後。
白衣少年進了酒館,呼朋引伴,自是一副潇灑風流的模樣。
汨城的日子安寧美好。此時正是嘉隸四十六年,離災民湧入還有一年。
汨城民風開放,街道上随處可見圍着面紗的妙齡少女。
百姓在道路兩旁販賣着各種物品,一派欣欣向榮,穩然有序。
解了馬,蕭承安和夥伴們約好去南山獵場狩獵。少年白衣翩跹,打馬而去,那鮮衣怒馬的模樣不知迷了多少少女的眼。
此時的蕭承安,還只是汨城未來的少城主,城內少有百姓不識得他的。
每逢百姓熱情地問好,這個尚且年幼的少年總會端着臉一副大人模樣點頭示意。百姓也不在意,善意而寬和地笑笑。
蕭承安自幼性格孤煞,但卻有不錯的人緣。
臣歡饒有趣味地看着中間那個如衆星拱月般的少年,很難相信他會成為後來那個齊王煜。有一點卻是沒變,無論他身邊有多少人陪伴,你就是能感覺到,他很孤獨。
宋牧心中醋意翻騰,酸溜溜地掰過臣歡的臉:“不許看別人。”
臣歡面無表情,幽幽地看着他。他竟然又可恥地紅了耳根。
半晌,才故作鎮定地道:“紫薇命格之人向是如此。”
臣歡無語地轉過臉,不再理他。
出了城,進了圍場,宋牧摟着臣歡緊緊綴在蕭承安身後。
旁邊一個稍大點的藍衣少年問他:“承安,比比?”
揚了揚手裏的弓箭。
蕭承安揚着唇笑笑:“今天就算了。等會看看能不能遇到白狐,你們可都眼睛亮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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