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卷相思深若海,宮闕路難尋
”
周圍的少年了然笑笑,發出一片籲聲。
“嗷~原來是為了尚家的小姑娘。”
蕭承安冷着臉,瞪了起哄的藍衣少年一眼,策馬先行而去。
藍衣少年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稀奇啊,不可一世的蕭少城主臉紅了!”
蕭承安催馬跑得更快了。
只是臉上止不住地揚起一抹笑。
一群情窦初開的孩子,知道什麽愛,又明白什麽情。此時的尚晚還只是個六歲的娃娃,不過是打打鬧鬧的朋友之間相互調侃挑逗之言罷了。十幾歲正是人生中最可愛爛漫、沒有煩惱的年齡。
忽的場景一變。
城主府。
書房。
蕭淩和祭司在裏面議事。
蕭承安安靜地立在一旁聽着。
祭司說,承安的将來不拘于這一方小城。
——承安,自汨城往齊都去吧。
——那裏才是你的戰場。
祭司拉過蕭承安的手,正了眉眼:“承安,戰亂将起,汨城近日災民大量湧入,不能禁止也禁止不了。很快,汨城也不太平了。”
“若是真有那麽一天,你記住,哪怕親手毀了這座城,也別讓它淪為人間地獄。”
蕭淩拍了拍蕭承安的肩,遞了面令牌給他:“承安,這是你娘留給你的,她走的時候說,若有一日去齊都,就去找她吧。”
“承安,別怪她。她不僅是你娘,也是大齊最尊貴的公主。”
“她是不可能留在汨城的。”
“承安,你也大了。有些事情心裏都應明了的。”
蕭淩說着,神色怔忡。又想起那個身披戰甲的女人,堅硬、剛強,美麗又冷酷。
他的妻子,是世間最奇的女子。
君王無能,她以女子之身披上戎裝,奔赴戰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守一方疆土,護一國百姓。
她是大齊的戰神。
而承安,繼承了她所有的優點。
甚至連性格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祭司對承安招了招手,“承安,待百戰歸來就把绾娘嫁與你為妻可好?”
祭司在蕭承安的後頸紋了一塊圖騰。
丹青混着朱砂刺入皮膚,神秘又詭異的圖案時隐時現。封針時,祭司用鴿羽在圖騰上刷了一層鮮血,随着鮮血的滲透,圖騰徹底隐匿不見。
尚氏一族,在整個汨族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他們供奉自己的圖騰,世代由女子任汨族祭司。這一代尚氏未出女子,任祭司之職的是蕭承安的姑姑——蕭傾。蕭傾嫁入尚氏,從此舍棄本姓,随夫家改姓尚。尚晚正是她的女兒,也是下一任的祭司。
“這個圖騰印?”臣歡鎖眉思索,好像在哪見過。
宋牧撩開頸肩的發,赫然是一枚一樣的圖騰。在這個世界,他是尚氏的最後一任族長。汨族覆滅後,再無尚氏一脈,此後他改姓宋,名牧,字孟之。尚琮嚴格來說,還能算是他這個身份的侄子。
“這是一種契約紋,也是一種盟誓。生死不離,永生相依。”
是情人間的誓約。
“蕭承安的契約紋是不完整的。”
嘉隸四十七年,蕭承安與尚晚定下婚約,朱砂混着丹青作畫,鮮血封圖,契成。後,蕭承安只身趕赴齊都,入公主府,任少年将軍,随大齊公主四處征戰,殺伐無數。
此後,齊煜之名伴着齊國的鐵蹄,響徹八國二十七郡,踏過南鄭、東皇、北蒙三塊版圖,最後抵達汨城,兵臨城下。
汨城,通往西唐。
大齊的天下,不能容忍有一寸土地不在控制之下。
九年征戰,蕭承安甚少回家。但每每回到城主府,他都會想,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汨城少城主該多好。
尚家的小姑娘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溫柔美好的少女。單純、瑰麗,讓人沉淪着迷。這些年,每次蕭承安回城,她總會問:“承安哥哥,這次還要外出雲游多久?”
尚晚從不知道,他還是大齊的世子,是那個乖戾殘暴的齊煜将軍。
他不想讓她知道。
蕭承安想做尚晚生命裏最重要的男人。能給她安穩的生活,讓她安心地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姑娘。
而齊煜不行。齊煜做不到這些。
齊煜帶給別人的,只有戰争!只有殺伐!
血腥、殘忍,劣跡般般!
從嘉隸四十七年災民湧入,一切都不在控制之中了。蕭承安看着汨城一步步淪陷,一步步毀滅。
瘟疫肆虐,全城戒備。這一切都是一個陰謀。
齊王想要将西唐納入大齊版圖,可去往西唐的通道只有汨城城主知道。
蕭淩是把硬骨頭。任齊王拿齊琛相逼,也毫不開口。
戰火四起,齊王派人煽動災民,湧入汨城。廣納天下術士,搜羅奇人異士,打算攻破汨城,直逼西唐。
他們打算,将汨城變成一個死城。
瘟疫散播,死者無數,齊王命人潛入城池,煉制活屍。
他回到汨城多方部署,以少城主身份出戰,詐死而遁。
齊煜讓親信掩護着城裏的百姓秘密出逃,散于各地,好生安頓。
不願離開的汨城舊部也被他不着痕跡地編入齊國征伐的隊伍。
遺留在城裏的老弱病殘都是已身染瘟疫的傷病人員和齊王秘密煉制的活屍。他們不願背井離鄉,也不願在他鄉死去。
守城門的老人說:“少城主,這座城總要有人守着的。你帶大家趕快走吧。我們在這也能為你們掩護一二。”
然後一把火,一座城。
從此世間再無汨族。
也再無蕭承安。
當年,蕭淩與齊琛戰場相逢,有緣一場愛戀。齊王只道他們相戀,卻不知他們孕有一子。爾後,蕭承安入公主府,以養子身份呆在齊琛身邊拜為少将,齊王也當王妹多年未嫁,全當給她的補償,準許齊煜上了宗譜。
而今,蕭淩與齊琛再次戰場相逢。雙雙戰死,也算圓了一場愛戀。
齊煜為他們收斂入棺。生不同時死同穴。
齊煜想起父親死前握着他的手,吐血不止,但嘴唇卻挂着笑:“承安,以後要好好的,和你母親一樣,做這天下的一方明主。”
“父親這一輩子,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汨城百姓,唯獨對不起的,就是你和你母親。”
“承安,将我和你母親葬在一處。不拘哪裏,只要能在一起便好。”
黑暗。
無邊的黑暗。
有亮光在遠處忽明忽暗。
接着,血色大盛。
臣歡撥開宋牧環抱她的手臂,牽起他的手往前走去。
來到一處地宮。
數百個孩子擠在一起,抱成一團。
頭頂上方的城池是一片狼藉。
尚晚抱着尚琮看着眼前閉目休息的男人。
“孟之先生,你說,承安能順利嗎?”
臣歡瞧了瞧身邊的男人,又看了看不遠處盤腿坐在蒲團上的男人。那是六年前的宋牧。雖然早知道宋牧在這個世界的身份,還是感到有一絲新奇。
這是绾娘被封鎖的記憶。
夢境同享,記憶想通。
“這是契約紋的副作用。承安和尚晚的夢境融合了。”
“當時,我和承安分頭行動,他帶着大部隊先撤離,我帶着這些已無親人在世并且暫時無法安排的孩子呆在地宮,等待第二波救援。”
“為什麽不讓孩子先走?或者和百姓一起走?汨族人民風純樸,不會抛下這些孩子不管的。”
“來不及了,而且隊伍負荷不了那麽多人。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承安的隊伍已經最大程度上考慮到這些孩子的安排了,他們也都很懂事,自願留下來的。”
臣歡還想問些什麽,宋牧神色晦暗,情緒有些低迷。她也就默不作聲,繼續看下去。
齊煜的嫡系部隊馬不停蹄地從密道進入地宮,接應剩下來的孩子。
齊王沒有找到尚家最後的遺孤,又派死士進城搜索。
正好和來接應的人馬碰了個正着。
又是一番死戰。當時的宋牧領着隊伍艱難地沖出重圍,趁夜出城,往齊國部隊駐紮的相反方向疾馳而去。
行過半裏,身後一聲巨響。爆炸的餘震颠得馬兒不安地躁動。
汨城火光沖天,像是一場盛大的祭祀。
孩子們低低哭泣。
宋牧受了不小的傷,身上的重衣都被鮮血浸透。
轉頭沒有尋到尚晚姐弟,臉色一變,囑咐其他人繼續向前走,走得遠遠的,不要停,直到找到一處适合落腳的地方再和其他人聯系會和。宋牧便策馬回城。
遠遠的,看到城樓上一個身着紅嫁衣的女子墜落。
遠處,齊煜領着齊國的鐵騎,目眦欲裂,拍馬狂奔。
尚晚在混戰中被齊王養的術士所困,神志不清。後從城樓一躍而下,身亡。
尚琮不知所蹤。?
☆、琴師(八)
? 腳下一陣劇烈的晃動,空蕩的天空深藍幽邃。整座城的火光映亮了天幕,生命在此刻顯得無力又渺小。
死亡在今夜盛開。
巨大的豁口從天際被撕裂,觸手可及的夜空片片碎裂、寸寸成灰。
“是承安。”
“承安這些年裏,時常夢到那一晚。”
他親眼看着心儀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明明近在眼前,卻無能為力,那種痛苦,像世界都坍圮了。
宋牧緊緊握着臣歡的手:“你跟我來。”
宋牧單手捏了個訣,畫面再次重建。
這是一間墓室。
七十二盞長明燈懸浮在上空。
墓室中央是一擡石棺。
齊煜從石棺裏抱出素衣的女子,是绾娘。
“孟之先生,一年已過。可以開始了。”
宋牧嘆了口氣。捏捏臣歡的手,“當時尚晚跳下城樓,渾身骨頭都碎的差不多了。齊煜不顧自身暴露的危險将尚晚的屍身藏在這間墓室。日日心血澆灌,喂她喝下。”
“在城主府的時候,我不是告訴過你,他的契約紋是不完整的嗎?”
尚家的每個子孫在整十的時候都會紋上契約圖騰,紋上的印記都是一樣的,而且時隐時現。只有遇到自己命定的另一半,才會形成雙方之間獨一無二的契約,此契才算真正完成。
“承安的契約紋當時用了尚晚的血封了起來,得以徹底隐匿。祭司為他們定下盟約,但卻不知他們以後能如何。兩小無猜多的是,真正走到一起的反而很少。而且,尚晚命中該有死劫。”
尚氏之所以供奉契約圖騰,最大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這是一個同生契。即生命同享,涅槃再生。
情侶雙方若有一人壽命當盡,只要伴侶願意,就可以獻祭出自己的壽命,讓對方涅槃再生。只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齊王之所以對尚氏一脈趕盡殺絕,也是為了這個契約圖騰。
宋牧顯出頸肩的圖騰,雙指作刀,劃破了臣歡的指腹。鮮血漫出,他的眼神倏地變得幽深。
将臣歡冒血的手指按在圖騰上,圖騰像是活了一般,丹青與朱紅流動,摻入絲絲鮮血,竟變成了一節枯枝,有種奇異的美感。
臣歡的頸肩也漸漸顯出同樣的圖案。
宋牧将臣歡的手指含在嘴裏,舔淨鮮血,摩挲着她頸肩的圖案,幽怨地嘆了口氣。
雖然心下早就明白會是這樣的結果,但還會止不住去失望。
虔誠地吻上臣歡頸肩的斷枝,臣歡縮了縮脖子:“癢。”
宋牧低低笑出聲,“你看。”
斷枝上冒出了一片枯葉。
也算是有些變化。總比毫無反應的好。宋牧知足地想到。
“承安的圖騰是祭司紋上去的,當時尚晚還小,并不知什麽情愛,自然不可能讓對方顯現圖騰。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承安并不是尚晚的命定之人。”
臣歡像逗小狗一樣揉揉宋牧蹭着她的下巴。宋牧眯了眯眼,滿是笑意。
“鮮血封圖,承安的圖騰消失不見,是後一種情況無疑。”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祭司如此做,不過是想為尚晚尋一線生機,但主動權在承安。看他願是不願救她。若是不願,圖騰既隐,雙方中有一方無情便不再顯現,對承安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嘉隸五十七年。齊煜以心為祭,供奉圖騰,複活尚晚,只是尚晚前塵往事盡數忘卻。
圖騰之祭,以心作引,壽命枯竭之時,靈魂也随之消散。這也是對尚氏一脈握有同生之密的詛咒。
不過因為尚晚靈魂生前被齊王術士所困,下咒所至,靈魂難以輪回,久而久之也會消散天地之間,齊煜便毫不猶豫地選擇複活她,只求能有一世情緣。
“世間癡情人莫不如此,只管這一世,那長長久久呢?誰能保證以後他自己又會不會後悔!”
臣歡眉眼如畫,唇角上翹,明明是再溫和不過的面容神色,吐出的話卻如數九的寒冬,凍得宋牧心間直掉冰碴子。
宋牧輕輕吻了吻臣歡的唇,柔軟、清甜,不帶一絲情|欲。他心裏化成一片。
“臣歡。”
“你終是會懂的。”
嘉隸五十九年,戰争方止。先帝縱情酒色,醉心丹藥,早于兩年前仙逝。齊煜将軍征戰天下,雖然暴戾無常,但呼聲卻居高不下,水到渠成登基稱帝。
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為汨城翻案。
西唐,這世間哪有西唐。戰火肆虐,何來淨土!最後一片安寧只剩汨城,也被世人親手毀了。
別人不知道,但作為曾經的少城主,他能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西唐确是只存在傳說之中,存在善良之人的心裏。
嘉隸五十九年冬,齊王煜一夜之間發白如雪。
第二日,大肆整頓朝綱,廣納後宮。前朝嚷嚷着陛下子嗣尚無、需充實後宮的嘈雜尚止。
嘉隸六十二年,改號承安。
《承安秘史》齊王征戰篇——《西唐之密》所載,齊王煜一生金戈鐵馬、戰無不勝,惜英年早逝,無有後嗣。傳曾與舊都汨城少祭司相戀,西唐汨城戰役,少祭司殉城,未能開花結果。承安帝一生帝路亨暢,但情路坎坷,故如此可見。
“齊煜已壽命無多。”
臣歡皺着眉看着倚靠在床榻上翻一卷孤本的男人。
“怎會這樣。”
宋牧踱步上前,捏指算了算。
“複活尚晚,承安用了心頭之血。如今心血枯竭,怕是壽數将盡。”
“你看,他的契約紋已裂。”
“他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不過兩年,承安與绾娘相守。
青石徑,朱紅門,女子倚窗逢一身冬衣。
庭院積雪未消,窗棂上風铎作響。
叮鈴。叮鈴鈴。
“煜郎,為何此次走了好久,都不來看看绾娘。”
“煜郎,绾娘等不了了。”
素白的袖袍下細瘦蒼白的手垂下,針線墜地,悄然無息。
女子靜谧的臉龐映着冬日的雪光,溫暖又美好。眼角一滴未落的淚,嘴角一朵凄美的笑,定格在齊都的宮闱裏,從此再也走不出去。再醒來,已是百年之後。
齊煜彎下身在绾娘額頭落下一吻,抱起她走得艱難又沉穩。
石棺落下,墓室封門。
轉身一瞬,青絲白發。
從此心死。
“如何會這樣?”
臣歡轉頭問道。
“承安囚禁了齊王先前所養術士,正是在城樓上控制尚晚,捉了尚琮之人。”
“承安知自己身體已經由內而外破敗不堪,撐不了幾年了。從術士口中得知禁術,能夠解除同生契,并且将自己的氣運轉嫁尚晚,讓她靈魂得以殘存,百年後,可再次轉世投胎。”
臣歡一怔,半晌無言。
真相竟是如此。
“同生契已除,不過他自己,心已死,壽命只剩三年。”
如今,恰是第三年。
時辰一到,魂飛魄散。
☆、琴師(完)
? 犀香還未燃盡。
绾娘卧在齊煜床榻邊垂淚。
封鎖的記憶解禁,卻是更加殘忍的真相。
睡夢中的齊煜少了醒時的冷肅殺伐,多了點溫和無害。大概是平時太過冷氣逼人,氣勢太盛,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了他的面容。
白發鋪陳在身底,臉頰線條柔和,只是略顯瘦削,身子更是有些單薄得吓人。
臣歡牽着宋牧,拎了小粽子往外去,給這一對多舛的戀人留出空間。
高門掩上。
绾娘翻身上床,貼着齊煜體溫略低的身軀躺下。
淚從眼角流出。襯着殿內昏黃的光,折射出一種溫馨的色彩。
“绾娘。你回來了。”
齊煜慢慢睜開雙眼,唇角帶着溫柔的笑意,側頭看向窩在他頸肩流淚的尚晚。瘦削卻有力的手搭上绾娘壓在他腹部的小手。
“大笨蛋,你怎麽都不告訴我。”
绾娘細聲低低地問,氣氛寧和美好。
齊煜笑笑,沒有解釋,眉目冰雪消融,若不是那一頭銀發太過礙眼,正是當年承安的神态模樣。
“奉神之祭,我送你往生。”
绾娘控制不住淚意,心下劇痛,埋首在他胸前,好一會,才顫着聲音哽咽道:“好。”
宋牧帶着臣歡去了绾苑。
推開朱紅門,屋內月光透着窗棂灑下,和着雪光的映照,螢黃交融着皓白,透着一股子纏綿的滋味。
拍拍尚琮圓滾滾的臉。尚琮迷迷糊糊地醒來,挂在宋牧的手臂上,揉揉杏眼,咕哝着問:“孟之先生,阿姐呢?”
“你阿姐和承安在一起。”
“阿姐……阿姐怎會……”尚琮看着宋牧,不知怎樣表達。
宋牧将尚琮放在地上站好,理了理尚琮的衣襟,點了三炷香讓尚琮對着天地鬼神拜了幾拜。囑咐尚琮跟上,便神情莊肅地打開了屋後的石門,走了進去。
“尚琮,這裏是汨族祠堂。”
殉城之役後,只有少數汨族族人逃出生天,分布在八國二十七郡。齊煜着人收斂了亡故族人的屍身,在這裏建了宗祠。因為死去的人數實在太多太多,前方戰事又吃緊,無從一個個确認身份,殉城的族人甚至連骨灰都沒來得及入殓,就被一場暴雨沖刷殆盡,骨灰盒裏只裝了一抔黃土。只有少數将士拟了牌位。但也挨挨擠擠擺滿了祠堂。最顯眼的位置,是殉城百姓亡靈栖身的一盒黃土。其次是百戰而亡的汨城英靈。
尚琮心情沉重,紅着眼眶,端端正正地三叩九拜。
宋牧推開另一重石門。一口石棺擺在墓室中央。上空七十二盞長明燈顏色黯淡,像輕輕一吹就能熄滅。
手上附着勁氣,捏了幾個訣,翻手拿出一個八卦盤,宋牧撤了石棺外層的陣法。
推了推尚琮,示意他上前來,尚琮踮着腳扒着石棺邊緣,裏面躺着的赫然是尚晚。
“外面那個,是你阿姐的死魂。這裏有陣法保護,你阿姐才能屍身不腐。”臣歡開口。
尚琮看了看臣歡和阿姐一模一樣的臉,不禁問道:“臣歡姑娘,你為何和我阿姐長得如此相像?”
臣歡搖頭失笑:“你阿姐執念頗重,央我助她回溯時光尋一個真相。我帶你阿姐從百年後來,借用了她的臉面。你心裏也不必作怪。”
宋牧揮着袖袍往臣歡臉上一抹,一張俊俏美麗的陌生臉龐出現在尚琮面前。
臣歡斜了宋牧一眼,沒說什麽。反正也快脫離這個世界,不必計較這一點時間。
蹲下身和尚琮平視,宋牧聲音清朗,在空曠的墓室裏傳來回聲。
“尚琮,當初是先生沒有保護好你們姐弟,也害你三年流離。”
尚琮急切地反駁道:“不是的。是先生救了我,只是不知為何先生會将我留在齊王身邊?”
當時城破,他親眼看着阿姐躍下城樓,而他自己被老齊王方士所困,帶往齊都。
途中方士被一方不知名勢力追殺,不知所蹤,他便趁亂而逃。
戰火愈燃愈烈,他從南鄭一路随着流民逃亡到北蒙。三年食不飽腹,性命堪憂,是孟之先生将他從死人堆裏拉出來,送往了齊宮。
當時他的心裏充滿了毀天滅地的恨意。當看到齊王那張年輕的臉,雖然一頭白發,但他是記得的,記憶裏姐姐的心上人,是承安哥哥。
滿心的歡喜瞬間被滔天的怨恨掩蓋。蕭承安怎會變成齊王煜?難道這一切都是一個陰謀?
三年掙紮求存,尚琮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嬌養的孩子。朝不保夕,惡人相欺,逼得緊的時候,他手上也是走過人命的。
但畢竟只是個孩子,那一點心計又怎能瞞得過宋牧和齊煜。
宋牧想讓他自己去發現真相,去消解仇恨,而齊煜更是不計較不保留地将他以貼身侍從的身份留在身邊,手把手地教導他。
是以在尚琮心中,齊煜如師如父,無可代替。即使他心裏深刻地仇恨着齊煜。
“你現在心中可還怨恨承安?”宋牧語氣裏透着些嚴肅,聲音飄渺。
長明燈一陣搖晃,燭火忽明忽滅,照着尚琮不高的身量,垂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有種搖搖欲墜的錯覺。
尚琮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先生……你,都知道?”
宋牧嘆了口氣,在封閉的空間內顯得格外清晰。砸在尚琮的心上,沉重無比。
“你小的時候,嬌怯得像個女娃娃。先生不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些什麽,但這亂世之中,世道多亂,先生心裏清楚,是以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但是,正直的人始終不會讓自己被仇恨吞噬,找到你的時候,你眼裏的兇狠我能看到,但我也知道你內心深處的良善。承安也是,他一向心思洞明,又怎會看不出?”
“那他為何還留我在身邊?縱容我,袒護我!”尚琮顫着聲音問道。
宋牧沒有回答他。只是又問:“你知道你後頸的圖騰是誰幫你紋上去的嗎?”
“是誰?”
“向氏一脈供奉契約圖騰,每個孩子整十的時候都會紋上咒印,而有資格為他們繡上圖騰的,都是他們心中認同的長輩。否則,咒印是不會成功的。”
“你心中又覺得會是誰?”
清冽緩慢的聲音如雷砸在心中,激起一陣山搖地動。
尚琮尖細着嗓音,聲音像被卡在喉嚨裏,半天才幹澀道:“是陛下。”是的,原來他心裏早有答案。
那天,齊都飄了這年冬的第一場雪。
剛當完值,他跺着腳,手收攏在袖中,像往常一樣去小廚房吃小竈。說來這也是齊煜特別關照他才能得到這樣特殊的照顧。
可不知怎麽,吃到一半竟在竈間睡着了。那天,是他十歲生辰。其實,什麽時候生辰他早就不記得了。沒有親人在身邊,生辰又有什麽意義。
再醒來,卻是在绾苑裏。身上換了一身衣服,整整齊齊,是汨族族人在某些特殊又隆重的節日才會有的裝扮。
後頸有些刺痛。他照了照鏡子,有詭異的圖印忽隐忽現,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齊煜袖着手站在窗前看一樹梧桐。
不時溢出幾聲淺淺的咳嗽。
逆着光,他仰頭看着齊煜高大的身形。心裏說不出是悲涼還是怨恨。他恨着齊煜,卻也把他當成父親濡慕。
他的親生父親在他還未出生的時候就染病故去了。等他知道什麽是父親的時候又是在戰火中求生。
而齊煜出現在他生命裏的時間剛剛好。陌生的環境裏,他只認識齊煜一人,自然有一份依賴。而且齊煜也給了他作為一個父親所能做到的所有。教他是非善惡,教他明辨忠奸。給他豐衣足食,讓他漸漸回到了當年那個良善純澈的尚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的陰暗,腐蝕擴大,無法遏制。
也是從那天起,绾苑住進了臣歡姑娘。他也被允許在這院中聽候差遣。
宋牧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尚琮。
“你娘早就算出汨城此劫。不必想着複仇複族,也不必将太多的重擔壓在自己身上。世間萬物萬事各有緣法,無需固執。過了奉神祭,承安送你阿姐往生,他自己也不剩幾天。是去是留都随你。”
尚琮黑黝黝的眼睛浸了水光:“真的沒有辦法救救我姐姐和承安哥哥了嗎?孟之先生也要走嗎?”
宋牧笑了笑,安撫道:“尚琮,你要知道,命雖可逆,但運是沒法扭轉的。承安的氣運給了你姐姐,才換來她往生的一次機會。有人得到,就會有人失去,此消彼長,都是等量守恒的。至于我,我本該在六年前就死了的,如今強留在世上,不過也和你姐姐一樣,執念未了。”
說着,捏了捏臣歡的手,笑得眉眼間都是春花爛漫:“如今時辰一到,我也該去了。”
☆、琴師(番外)
? 尚琮一身麻衣,眉眼間稚氣稍退。這一段時間的沉澱,看着似乎成熟了不少。
轉身深深看了一眼齊都城門,在心裏默默道了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坐回馬車。
少年尚且雌雄不辨的嗓音從車簾內傳出:“德全爺爺,走吧。”
德全坐在車轅上,揮動馬鞭,通體棕黑的駿馬邁開健壯有力的四蹄往官道奔去。
“小主子,咱們這是朝哪裏去?”德全抽着一管旱煙,像最普通不過的農家老漢。
尚琮嘴角挂着安靜的笑意,摸摸懷中捧着的盒子:“往西走吧。我們回家。”
他從那裏降生,如今十載,尚不知家中現在是怎樣一番荒廢光景。
此番歸家,便再也不走了。
流落他鄉的族人啊,尚琮現在迎你們回家。
“尚琮,你承安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是他,我們的族人才得以保存。也是他,這個世界才戰火停息。尚琮,你要乖乖的。阿姐的死與承安無關。你要快快樂樂地活着,別有恨,別背着太重的擔子。汨族不需要複仇。我們心向光明,終能重返廢墟,建一個夢中的西唐。”
“尚琮,再吹一首奉神給阿姐聽聽好嗎?”
尚琮從懷裏掏出一枚六孔梨形埙,閉目斂神,一曲蒼遼的埙曲傾瀉而出。
族人們,循着埙聲。
我們歸家。
嘉隸六十二年,齊王煜薨。
世人評價齊王煜多是功績斐然,卻暴虐無道。輔一登基,便肅清朝野,誅盡老齊王舊部。前朝舊臣無不是風聲鶴唳,過得謹小慎微。抄家滅族比比皆是,生怕哪個不小心就觸怒了新帝,腦袋不保。齊王暴戾,性子反複無常,時常一個不順心便要摘別人腦袋。
但更讓百姓津津樂道的卻不是他的諸般不好,而是齊王雖然看似無道,在位期間,卻是勵精圖治,善待百姓,戰後百廢待興,但齊國境內,恢複迅速,無論是軍事、經濟、政治,還是水利農耕、天文訃聞都遠超他國。其眼光之獨到、思慮之深遠,勝過衆多帝君,福澤深照,綿延後世。
百姓是如此深切地感激着他。
嘉隸六十二年的奉神節,是經歷過的齊都百姓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奉神祭那天,四方來賀,八方來朝。場面之浩大,百年未見。
高高的祭臺上,身着廣袖素袍的琴師奏一曲奉神,齊王以埙相合,樂音蒼勁空明,從天際來,蕩滌靈魂。
那素面朝天的美貌琴師,身形虛幻,漸漸羽化成灰。熊熊火焰燃燒,她像一只流螢,颠沛流離,卻又堅定地在火中穩穩彈奏,琴音漸低直至消失不見。地面上幹幹淨淨,無一絲落灰。若不是地上遺留的桐琴,衆人不禁懷疑那美貌琴師只是自己的一場幻覺。
也就在那女子消失不見的瞬間,齊王雪白的發一瞬反青。鴉黑的發襯着他瘦削蒼白的臉色,驚豔了百姓和四方使臣,不似凡人。
齊王冷酷,人前少露悅顏。如今唇角帶笑,竟是如此悲天憫人。
古埙從手中滑落,墜地碎裂。齊王讓內侍總管德全公公宣讀聖意,退位固虢郡王齊烨。
任衆人一片嘩然,齊烨登基大典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順利得像是一場預謀已久的計劃,經過無數次的精心策劃與演練。
齊烨是老齊王十三子,不受重視,卻和齊煜私交甚篤。老齊王死後,他自請離都,到齊國邊境任一個閑散郡王。
齊煜卻是一直都無稱帝之心,但齊烨一直推脫自身能力不夠難以服衆,只想做一介閑散王爺。齊煜無法,只能不遺餘力地肅清朝野,整治清明。此番命不久矣,齊烨被早有預謀的齊煜趕鴨子上架登基就位。
等衆人反應過來,登基大典已經結束,奉神之祭也接近尾聲。
齊煜站在高臺上,俊美無匹,不可一世,正是霸道威嚴的帝君模樣。清朗冷冽的嗓音傳出很遠很遠,還在向更遠的地方散去:“奉神之祭,齊煜自知殺孽慘重,難以洗清。血煞纏身,影響國之昌盛,遂自請退位。”
身後是巨大的鑄劍爐,勾陳劍懸浮在烈火之中,齊煜投身而入。
七七四十九天,天際暗潮洶湧而來,電閃雷鳴,劍成,破爐而出,鋒利的劍氣斬裂蒼穹,劫雲不戰而退,晴光出現。
齊都百姓自入冬以來飛雪不斷迎來了難得的晴天。
那把勾陳劍深深插于祭臺上,自此無人能夠撼動,像一尊戰神守衛着齊國。
朝堂上,齊烨以雷霆之勢穩坐龍椅,平時懶散漫不經心的人,手段竟是如此幹脆犀利,冷起臉來不怒自威,天生帝王之相。
佛堂裏,先皇後虔誠跪拜。
齊烨上前扶起她,喚了一聲秋容。
身着缟素的女子倚在齊烨的懷裏,眉眼間羸弱之意一目了然,語氣中飽含着擔憂:“烨郎,你說煜哥此去不定,可有危險?”
齊烨灑然一笑,“自不必擔心,齊煜那厮厲害着呢。再說,竟是拿你當擋箭牌應付朝中那些老臣和後宮衆多女人,合該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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