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卷相思深若海,宮闕路難尋
毛骨悚然。作為有過命交情的好朋友,他不希望臣歡受傷。
沈孟秋揪起季涼的耳朵,皮笑肉不笑地威脅着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向晉楚。杏眼桃腮,面上帶着歉意:“小舅舅對不起,都怪我沒拴好自家寵物。”
晉楚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事兒辦完了就趕快滾。
臣歡挂着淺笑,從手包裏拿出還沒被晉楚毀屍滅跡小香包,遞給了季涼。
“借花獻佛。”早生貴子。
季涼紅着臉,眼神閃躲,接過荷包拉着沈孟秋就離開了。
晉楚涼飕飕的語氣在耳畔響起:“借花獻佛?借誰的花?”
臣歡淺淺笑着,如晨霧裏緩緩綻開的纏枝花。她踮起腳尖,突然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也是季涼的。算是物歸原主了。”
那邊沈孟秋揪着季涼不放。
“荷包拿出來。”
季涼木着臉将手往身後藏了藏。然後不着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你叫晉楚小舅舅?”
提到晉楚,沈孟秋沉靜下來。半晌才輕舒了口氣,聲音低沉:“小舅舅是我外家的親戚。他父親是老來子,是我姥爺最小的兄弟。後來,他父親移居法國,小舅舅就被寄養在姥爺家。”
“我記事的時候,小舅舅就去外國讀書了。我和他相處并不多。”
“哦?怎麽覺得你挺了解他的?”
沈孟秋橫了季涼一眼,“你不用套我話。除了季沄那件事,我從沒對你說過謊。”
聽到季沄,季涼的臉也沉了下來。氣氛一時凝固住了。
沈孟秋見他臉色難看,也沉默下來。
深吸一口氣,季涼才壓抑住心裏的陰郁。
“繼續。”
沈孟秋組織了一下語言,“我媽說,小舅舅從小就聰明得不得了,可惜就是太冷漠了,跟沒長心似的。”
小時候,沈孟秋在姥爺家見過晉楚。那時晉楚剛從國外回來,正帶着禮物上門拜訪。她藏在母親身後,悄悄探出頭看他,正撞進一雙又冷又沉的眼睛。
沈孟秋就想,這該是怎樣一雙眼,至今她也不知道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
她只覺得,那雙眼漆黑、深邃,沉靜得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可眼底空空蕩蕩的,映着一片荒蕪。
晚上躺在床上,她悄悄問母親。
——媽媽,今天那個人是誰?長得真好看,但是秋秋有點怕他。
——哦,那是你四姥爺家的小舅舅。小舅舅是個很好的人,秋秋不怕哦。
沈孟秋回想起當年母親話語裏未竟的歉意,至今都有些恍然。
“當時小舅舅住在姥爺家,家族一大,種子質量就良莠不齊,總是有些無聊的人會去找他麻煩。小舅舅雖然從來都不理會,久而久之,也煩不勝煩。所以還未成年,就從外家獨立了出去。”
——你小舅舅從來不跟那些人計較,不是因為沒脾氣,他是覺得他們都智商太低,無法交流。
——當時媽媽也年輕氣盛,身為同輩裏最大的孩子,因為不想攬麻煩,也都視而不見。現在想想,其實很後悔。
“最近一次見到小舅舅,其實是去看季沄的時候。”
季涼黑眸看向身旁的女人,神情詫異,不禁脫口而出:“什麽?”
沈孟秋抿唇笑道:“小舅舅雖然在心外方面較為出名,但其實他曾經在國外主修過心理學,而且是以十分優秀的成績獲得了博士學位。”
季沄患了抑郁症後,就在京城軍區總醫院療養。在國內,京軍總的神經內科首屈一指,有很多特殊的軍人時常都會選擇總院進行心理輔導與自我調節,進而疏導并釋放壓力。一年前,季沄因為自殺傾向愈發嚴重,被家族徹底摒棄,流放國外,正好是在晉楚進修的地方。
季涼若有所思:“這麽巧。”
姚一矇的拳頭還是落在了晉楚的臉上。晉楚沒有反抗,紮紮實實地受了這一拳。
“混蛋,你簡直,簡直禽獸不如!”
晉楚挑挑眉,從胸前的西服口袋裏抽出手帕,拭了拭嘴角,模樣性感又矜貴:“是又如何?”
姚一矇紅着眼,咬牙切齒道:“你讓我怎麽和大哥交代?”
“不是讓你打過了。”晉楚嗓音冷淡,波瀾不驚。
姚一矇氣的肝兒都疼了:“我……我和你拼了!”
“夠了!”
臣歡推開門,厲聲喝到。
姚一矇的拳頭離晉楚的臉頰只有寸遠,硬生生停了下來。
晉楚轉頭看向從門外走進的女孩,亭亭玉立,嬌嬌軟軟,逆着光,眉目淡遠朦胧,遙遠得像從一首歌裏走來,一下一下踩在他的心裏。
臣歡在兩人五步開外站定,眼裏凝着一層晦暗:“我不喜歡我在乎的人拳腳相對。”
姚一矇垂下的拳頭緊了又緊,隐忍着怒氣:“你知不知道,他比你大了十幾歲。”
冷漠的女孩眼裏漸漸回暖:“知道。”
姚一矇平靜的聲音下蘊含着山雨欲來的陰鹜:“他不适合你。”
臣歡露出一抹笑,側頭看他:“什麽是适合?我只知道我心悅于他。”至少此時此刻,我是滿心歡喜的。
姚一矇深吸一口氣,年輕的時候他們總認為自己做什麽都是對的,但有些事一旦義無反顧地做了,結局多半是痛苦與後悔收場。雍華還年輕,姚一矇不跟她啰嗦,幹脆地轉頭看向晉楚:“你怎麽說?”
晉楚對臣歡招招手,眉梢眼角都藏着笑意:“到我身邊來。”黑眸一轉看向姚一矇,“這就是我的答案。”
姚一矇臉色一青,氣得背過身甩袖離去。
擦肩而過時,臣歡清越的嗓音輕輕響起:“小叔。我從來不是你的責任。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更不會是。”
“你有你的生活要過,我也将順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我希望你能理解。你不必擔心,我都明白。”
姚一矇一頓,聲音晦澀:“你讓我怎麽對得起大哥。我答應了要好好照顧你。”結果因為太相信兄弟的人品,反而是親手送羊入虎口。
陽光照在他身上,狼狽得無所遁形。
臣歡勾起笑,神情柔和:“你以為父親不知道嗎?”
姚姜那個人,因為從小體弱多病,心思較常人靈敏許多,最是通透靜秀,有很多事他看穿了,卻不開口,只不過是因着他骨子裏的那份善解人意的理解與包容。他的善良,是上天賜予他最堅強的盔甲,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
姚一矇一怔,陰影打在他半邊臉上,斑駁迷離。
“晉楚,若是我侄女在你這裏受了什麽委屈,我不會不管的。”
嘆息一聲,腳步混亂地離去。
相愛是那麽美好的事。我們兩情相悅,匹配無比,在茫茫人海裏相遇,就該在一起。會不會分開我不知道,但自從決定和你在一起我就再也沒想過分開。我會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你。
臣歡聽着他倉促淩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轉頭凝視着晉楚,神色變冷。
“杭易,如果我沒來,你準備做什麽?”
男人眼眸深邃,覆着一片荒蕪。笑意不達眼底,手裏轉着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桀骜又危險。
“你說我想做什麽?”
他一把抱起臣歡,将她放在辦公桌上。
雙手撐在臣歡身側,杭易低頭靠近她的臉,輕輕嗅了嗅,眉眼間染上些焦躁。
“這裏。”杭易兩指輕輕摩挲着她的下巴,他還記得舌尖滑過時的觸感,細膩得讓他整個靈魂都顫抖着。
神經質地落下一吻,接着密密麻麻的吻,或深或淺,在她白皙秀美的臉上落下,也在她的嘴角留下淤痕。
臣歡輕輕掙紮着,撞進他黑沉的眼裏,那一抹深入眼底的惶恐與暴戾深深震懾住了她,久久都沒有回神。
像是回到了和“他”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喬棺的眼底也透着一樣的神色。不同的是,喬棺尚可壓抑,而杭易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的手探進她的衣襟,冰冷帶着些微汗意的手掌激得她渾身一顫。
杭易将她雙手束縛在身後,粗|暴的吻鋪天蓋地落在她的脖頸鎖骨上,留下一串暧昧又旖旎的淤青。
臣歡無奈,只能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埋首在她頸肩的杭易。
吻漸漸變輕,流連着不去,不舍又惶恐。
手腕的禁锢放松,她掙脫出來。撫上他的脊背。半晌,有冰涼又滾燙的淚水滾落她的胸前,暈開一朵朵晶瑩的水花。
杭易擡首,與她鼻尖相對,認認真真地凝視着她的雙眼。
那深邃的眼裏浸着水光,讓臣歡心軟得一塌糊塗。
杭易眷戀地在她唇上印上一吻,輕輕蹭了蹭。濕軟的舌尖滑過唇縫,一觸即分。
眼睛悄悄閉上,再睜開,晉楚扶着臣歡的肩,站直了身體。
俊顏染上疲憊,他按着額角,攏緊了臣歡的上衣。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淤青,眼裏浸了血氣,沉沉的鐵鏽味幾乎要凝成實質。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晉楚撫了撫臣歡的頭發,“你先回姚家住一段時間好嗎?”
臣歡凝視他良久,終究抵不過他的堅持敗下陣來。
“好。”
臣歡再次搬回姚家的第二天,晉楚又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姚一矇暴跳如雷,發誓不管能不能打得過,這次一定要将晉楚大卸八塊。
童顏小心翼翼地端着粥坐到她的身邊,看她滿身淤痕,紅了眼眶:“雍華啊,別難過。要不,小嬸陪你去散散心?”
臣歡哭笑不得:“你們誤會了。”
姚樂天爬上臣歡的床榻,獻上一枚濕漉漉的吻。萌萌噠小表情分分鐘剪出一個表情包。
“姐姐,看天天,不要難過。”小家夥煞有介事地摸摸臣歡的腦袋,真是人小鬼大。
童顏眼裏的臣歡卻是在拼命地強顏歡笑,讓她心酸得更厲害了:“小嬸都懂。想當年姚一矇那渣男躲着我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感受。”
說着,自己倒是忍不住淚落了下來。
臣歡拍着她的背,有些莫名其妙,你究竟懂了些什麽?她怎麽聽不懂?
恰好此時季涼從京城來Q市辦公,臣歡果斷地收拾包袱和他上京去了。
有了晉楚這個老男人在前,姚一矇反而對季涼這個年歲正好的小夥子沒那麽抵觸。
白雲蒼狗,歲月冷漠。
兩年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臣歡并沒有在季涼家落住,反而長居在了軍總。
她的身體時好時壞,心髒也是忽好忽差。幾次差點沒熬過去,吓得季涼和沈孟秋也差點白了頭發涼了血。
但萬幸的是她總能從死亡邊緣拔足回首,睜開眼看着他們露出安寧美好的笑。
院裏的花開得正好。季涼帶着沈孟秋來接她,說是要給她一個驚喜。
晚上沈孟秋在沈家老宅舉行生日宴,神神秘秘地要求臣歡必須出席。
一大早将她從軍總偷運出來,又是做頭發又是挑禮服。
臣歡只是眯着眼笑,脾氣好得不得了。
季涼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和她,輕聲說道:“雍華,我們都會幸福的。不是嗎?”
臣歡觸及他眉間的黑印,帶笑的唇角一僵,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我有個會要開,先走了。晚上來接你和孟秋。”
臣歡皺了眉,“我跟你一起。”
季涼拒絕了幾次,耐不住臣歡的堅持,還是帶上了她,以及随後聞聲趕來的沈孟秋。
“別想丢下我一個。”
複興大道發生一起車禍,系肇事司機疲勞駕駛,致使貨車與轎車相撞。肇事司機目前仍昏迷不醒,轎車內一男兩女被救出,至今死生不知。
晉楚坐在電視機前,怔怔落下淚來。心像是被扯成兩半,他瘋了一樣向外跑去。
他看見,那滿是血污的女子脖頸處詭秘的纏枝紋一閃而沒。?
☆、晉楚(番外)
? 【沈孟秋】
沈家與季家,向來是世交。
季沄是季家長子,也是季涼的哥哥。沈孟秋從小跟在這兩兄弟身後長大,跑前跑後,愛鬧愛撒嬌。
後來,他們都大了,季沄愛上了一個女人,悲劇就從這裏開始的。
那年季沄大學畢業,舉行了一次結業旅行。在聯誼會上,他認識了少年班的班導方秋。
毫無意外的,他們相愛了。如果沒有方秋的死,這會是一場很浪漫的師生戀。
他們的相遇并非偶然,也不是什麽命中注定,是早有安排。
當時季家二叔因為政見原因,被陷害入獄。他的妻子向來心大,沒有季二叔看着,索性破罐子破摔,想奪季家的繼承權。賭徒的心裏向來瘋狂可怕,沒有了季二叔束手束腳,反正最差也不過魚死網破。而方秋,正是她血緣關系已經出三代的侄女。
少年血氣方剛,知慕少艾,從此這命裏越不過的劫成了季沄一輩子的心魔。因為方秋,他做了很多錯事,也差點讓整個家族毀于一旦,季涼也是那個時候,差點被他逼死。
那一場繼承風波,方秋死了,成了唯一的犧牲品。季沄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症,他固執地認為是季涼害死了方秋。
這中間又有多少誤會,多少陰謀。只是一葉障目,再也看不清真相。
季涼向來維護兄長,即使季沄再怎樣刁難他,他都沉默不語,只是盡力不與他起正面沖突。真正讓他偷偷離京的,除了被逼無奈,更重要的是被沈孟秋傷透了心。
“我喜歡季沄。”初秋落葉凋零,火紅的楓樹襯着沈孟秋的五官着上了了緋色,仿佛還能聽見她輕柔的嗓音,讓他如墜冰窟,至今難忘。
天空很藍,白雲淺淡。微涼的風從很遠的地方來,吹得地上鵝黃的淺草輕輕搖晃。一樹梨花從枝頭飄落,像揚着細細的白雪,落了一地。
沈孟秋坐在季涼的身邊。
季涼閉着眼,臉色蒼白,在陽光下的面容顯得那樣不真實。
沈孟秋轉頭看向季沄。
“季大哥,你說我喜歡你嗎?”
季沄眉目沉靜,盯着她看了幾秒,良久,才堅定又緩慢地搖了搖頭。
“是呀。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偏就他不明白。”當時負氣之語,季涼這個傻子一信多年。
墨玉的眼裏盈着淡淡的光,映着長空淺草顯得愈發空曠。沈孟秋專心按摩着季涼的小腿,那模樣,認真又幸福,卻看得人莫名心慌。
絲絲縷縷的疼攀爬入骨,季沄悄悄起身離去,未驚起一絲涼風。可轉身的那一刻,淚流滿面。
命運總是捉弄人,如此殘忍又無法逃避,哪怕鮮血橫流,也要咬牙承受。季沄錯過方秋,而沈孟秋錯過季涼。癡人總在不斷的錯過與後悔裏徘徊不定,不能自拔,沉淪着無法釋懷。
貨車撞過來的時候,季涼猛打着方向盤。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側頭俯身緊緊抱住了副駕上的沈孟秋。
轎車在公路上被推行了很遠,地上是摩擦後的黑痕,散發着一股令人作嘔的焦味。
他的額頭流下鮮血,懷裏的沈孟秋早已昏迷了過去。掙紮着睜開被血糊住的雙眼,歉疚地看向後座上的雍華。血紅的紋路攀爬上女子的臉頰,像觸發了他記憶深處的機關,這場景再次重現,如此熟悉。
季涼動了動嘴,笑容遙遠,無聲道出了遲來多年的感謝。那些久遠的時光裏,被遺忘的恩情,沉重,并且無以為報。
生命力清清楚楚地從身體裏流失,季涼動了動手指,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光都熄滅了。此生遺憾,恩情難還,一聲謝謝始終太輕太輕,可惜他再難為報。
季涼在南方遇見雍華。那時雍華的外婆剛剛去世。
小女孩背着包獨自立在站臺前,眉眼沉靜,不驕不躁,陽光在地上剪出她的影子,稚嫩瘦小。
車站裏人流如潮,陌生人擦肩而過。季涼站着看了好一會,才收起放空的眼神,翹起嘴角,吹了個口哨上前問:“去哪兒?”
然後二人為伴,一路到了Q市。
他不知去處,伴她一程也有個前方,無論是誰先停下來,他們都會分道揚镳。
小女孩,在孤兒院落了腳。
雨落陽春,萬物生長,死亡哺育着新生,在糜|爛的枯枝爛葉下,草芽冒尖,柳枝抽條。
季涼滿身鮮血,側臉浸在污水裏。感受着溫暖一點點消逝,那張向來桀骜的年輕面龐沉寂而晦暗。他眼裏星星點點的光一絲一縷地熄滅,像黑暗裏漸漸渙散的燭火,冷而絕望。
恍惚中,看到天光放亮,東方浮白。一個模糊的人影懸在眼前,半臉纏枝紋浮着光,攀緣着舒展着,像暗夜裏開放的一株藤蘿。她的手按在他的傷口上,暖意從相接的地方擴散,酥酥麻麻的,漸漸愈合。眼睛上有溫涼的小手撫過,他再也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倒春寒的餘威還未散去。花草熬過寒潮,掙紮着破土而出,奮力生長。季涼像是做了一場又冷又沉的夢,黑暗可怕得好像再也醒不過來。
他心有餘悸地摸摸胸口,滿頭冷汗。記憶漸漸回攏,季涼清晰地記得他的胸口被開了個大洞,整個人像丢垃圾一樣被扔在橋洞下等死。
拉開衣領,一個淡粉色的圓形疤痕剛剛結痂,他冰涼的眼睛瞳孔很深,折射着屋內的暖光瞬息萬變,若有所思。
“醒了。”女孩立在門邊,聲音帶着泉水叮咚的清淺。她素白的小臉還殘留着詭谲的紅紋,蓋冠繁複,似樹非樹,又輾轉騰挪,似藤非藤,仔細看還透着淺淺的死灰色,黯淡發青。
舊衣整潔,罩着她瘦削的身軀,小小的人兒冷漠得像寒冬霜降。
季涼抿了抿唇角,語氣篤定:“你救了我。”
頭發蔫蔫地搭在耳畔,起皮的嘴唇不見血色,他神情凝重:“我會保密的。”
他只當她身負異能,卻不知起死回生要用命來抵扣。此消彼長,天道守恒,萍水相逢,也是他命不該絕,讓她動了恻隐之心,身體康健換一條人命,卻是值得。
“無所謂保不保密,再睡過一覺,此事你會盡數忘卻。”
滿室清輝,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裏懸浮。落在她的身側,再不能寸進。
季涼一怔,繼而失神道:“也好。”
人欲貪婪,人心叵測,今時今日他能不忌憚窺伺她身上神秘強大的力量,難保他日利欲熏心或者迫于無奈,做出讓自己後悔之事,倒不如一開始就什麽都不知道得好,但恩情不敢忘,他默默在心裏下決定。
次日醒來,來不及細想為什麽身處此地,又為什麽身體乏力虛弱,離床五步遠,小女孩臉色青白地蜷縮在椅子上,氣若游絲。
他翻身跌下床鋪,踉跄着抱起她拔足狂奔。不知為何,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他,她不能死,一定不能。
醫生蹙着眉,轉頭對他說,“你妹妹的病只能好好養着,走一步是一步。”
他雙眼發紅,胸口隐隐作痛,不知為何,心裏湧上自責,冥冥之中有種錯覺好像都是因為他才害她如此。
小女孩不知何時醒來,窗外風吹過樹梢,又奔向遠方。
“我家裏有先心病史。”順手幫他只不過更嚴重些,不好還是更壞對她來說,并無多大區別。
她有意無意說道,帶着幾分寬慰與安撫,在他看來,更像是恰到好處地幫他辯解,說,這并不關你的事。
雖然看着寡言少語,冰雕雪塑的小姑娘,心思通透善良。
窗外,一個戴眼鏡穿白大褂的青年走過。
小女孩似有所覺,轉頭看去。陽春晴好,常綠樹木在他高大的身影上灑下斑駁的陰影,他俊顏冷肅,帶着些禁欲和性感。
小女孩眼裏透着光,嘴角浮起笑意。三月的風景都不及她眼裏的神采,就像整個世界都被點亮了。
沈孟秋追着季涼來了Q市,恨不得将他拴在褲腰帶上,寸步不離。
他不得不回京的時候問小女孩:“你真的不跟我走嗎?”
“不走。我等人。”
再見面,是好幾年後。
季沄被他趁機送出國療養,遠離是非,沈孟秋逼得太緊,也讓他喘不過氣來,索性來Q市躲清閑。
洗完澡,白皙的胸膛上有一塊并不明顯的疤痕,他思索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這傷是怎麽弄的。
晚宴上,季涼見到了晉楚。
多年前的驚鴻一瞥并沒有在他記憶裏留下絲毫印象,他覺得這個男人眼睛深處有一種黑暗的情緒,令人毛骨悚然。
或許是他多心,在聽到沈孟秋講她在季沄那裏見到晉楚的時候,他就重金調查了晉楚。
直到結果呈到他的案頭,他才有種觸目驚心的真實感。
原來晉楚這個男人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在療養院期間,其實是在研究自己。
一個人能理智地将自己分裂成兩個人,然後其中一個研究另一個的精神狀況的嗎?在這之前季涼肯定會笑着說無稽之談,但晉楚做到了。
季沄的抑郁症好了些,也能和他心平靜氣地談話。季沄告訴他,晉楚的另一個人格,暴戾危險。
季涼心下擔憂,忍不住以辦公為由,回了Q市。雖然很細心地遮擋住了,但女孩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青紫的淤痕還是讓季涼心頭蹭的一聲冒起火。想把晉楚大卸八塊的遠不止姚一矇一個。
兩年其實就是輪一個冬夏,再輪一個冬夏。
晉楚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
季涼沒見過他的第二人格杭易,現在的他帶着幾分雅痞,不似之前的冷淡不帶一絲兒人氣。
“你現在是誰?”
“你稱呼我為晉醫生或者杭先生都可以。”清濯的男人下巴微擡,神情滿是倨傲,反正怎麽看怎麽欠扁。
季涼動了動手指,深吸口氣才壓下打人的欲|望。
“晉醫生,找我什麽事?”
“明天孟秋生日宴,我想趁機也給小女孩一個驚喜。”
“我憑什麽幫你?”
晉楚沉默了一會,渙散的眼睛緩緩聚焦,竟是意外的溫柔缱绻:“我和她,我們彼此深愛,比我們知道的還要早得多。”在那些丢失的記憶裏,多是我們相愛的證據。
咖啡冒着熱氣,在他的眼鏡上氤氲出一片白色的霧氣。他的眼睛像一潭深水,沉着兩顆上好的墨玉。
“好。”
“我幫你這一次。”
“好好照顧她,別再讓她受傷。”
沈孟秋眼角流出淚,滴在季涼的手上。只有胸腔中緩慢的心跳,還能證明他活着。
時光太好,陽光溫柔。沈孟秋不知什麽時候,趴在季涼的腿邊睡着了,任由梨花落了滿身。
又夢見了那天的事。
季涼緊緊抱着她,額頭上滿是血。三個人,只有她是完好無損的。
她捏落季涼臉頰上的一瓣梨花,指尖卷着香氣劃過他的眉眼。
微笑着擦去臉上的淚珠,在他薄唇上烙下一吻。
“季涼,你快點醒來吧。”
“沈孟秋到現在都還在等你。”
他們錯過太多,她還要錯過他。他又要走多少山高水長,才能回到她的身旁。
霞光似錦,長空如練。
臣歡吹一支口琴,琴聲和着春日的爛漫清澈寧靜。
“季沄的病你治好的?”
晉楚一臉傲慢的矜持,自從兩個人格融合之後,他的性子變了很多。
“順手而已。”
臣歡勾着笑,對他招招手。
晉楚從她背後轉出來,彎腰看她。
她攬過他的脖頸,在他喉間落下輕柔的一吻,如蜻蜓點水。
“謝謝你。”謝謝你愛我,重視我的朋友們,甚至也愛屋及烏他們的親人。
“走吧。”
晉楚眸色加深,聲音暗啞,夾雜着一絲情|欲。
“好。我帶你回家。”
轉身,推着輪椅上的她漸行漸遠。
事實的經驗告訴我們,不要輕易去撩撥一個深愛你的男人,尤其是恰好你也很愛他的時候。
他會告訴你什麽叫做被拆吞入腹。
那一天,她握着季涼的手,纏枝紋浮現,修複季涼的內髒。
無論她再怎麽施為,也回天乏術,只能保住他的命,等奇跡出現。
晉楚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裏的惶恐和驚怕。
他嘴裏一遍一遍念叨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聽得她心都碎了。
“還沒等到你,我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她聲音虛弱,強打起精神安撫他。
“你願意把你的生命分我一半嗎?”
“好。”
纏枝紋在兩人的側臉顯現出來,結契相依,同生共死。
至少在這個世界,我們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依稀記得那年昆侖。
蒼山負雪,古佛拈花。
風雪裏那模糊的面龐漸漸清晰,都變成了“他”。
【愛到盡頭,覆水難收,
愛悠悠,恨悠悠
為何要到無法挽留,
才又想起你的溫柔
……
多想說聲我真的愛你,
多想說聲對不起你
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時間,
再多一點點問候,
不要一切都帶走
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空間,
再多一點點溫柔,
不要讓我如此難受
——讓我歡喜讓我憂】?
☆、劍客無雙(一)
?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劍,是殺人的劍,劍乃短兵之祖,百兵之君。
三尺青鋒重九锵,霜鋒雪刃,劍身映着雪光亮得晃眼。
青衣劍客信手挽了一朵劍花,旋身一挑,染了血跡的袍角劃過空中,帶出一抹淩厲的風。
寒梅初綻,風雪襲人。劍氣所過,雪撲簌簌落下,揚起無邊的寒意。
點點紅梅在雪地盛放,身前的蒙面人應聲倒下。
青衣劍客收劍而立,抖落劍身的血珠。孤傲的身形立在雪中,如一樹寒梅,清冷高絕,殺伐淩厲。
擡起頭,冷酷的臉上凝着霜,竟是個作男裝打扮的俊俏娘子。
她擡眼向前方的馬車看去。
“相爺,可還滿意?”
玄衣墨發的男子撩開車簾,露出一張如珠如玉的臉,清濯俊朗。
他手裏捧着一卷帛書,勾唇一笑,百花盛開,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天地間回響,驚落枝頭的雪:“久聞謝氏劍法無雙,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謝九嘲弄地揚起唇角,長劍入鞘:“相爺過獎。某之劍,不過殺人之器。”
随即旋身隐去,再不見蹤跡。可公西昭知曉,謝九定是離他不遠,方便随時保護。
奉茶小童看了一眼謝九消失的方向,憤憤地對着尚且氣定神閑的自家公子道:“相爺,謝家女郎好生無禮。”
公西昭手持書卷敲了敲小童的腦袋,語氣溫和:“莫要胡言。”
小童頓時遮住了額頭,嬉笑着說:“小子知錯了!”
馬兒蹬着四蹄,鼻子裏打了個響,趕車的老仆揮起馬鞭,不緊不慢地趕起路來。
士旭遮嚴實了簾子,帶着鬥笠坐在老仆身邊。
嘴裏哈着氣,直哆嗦:“歧伯,雪大,不快些走嗎?這個速度怕是趕不上投宿。”
老仆呵呵笑道:“相爺吩咐的,不着急。旭小子還是快些進車裏吧,相爺需你奉茶嘞。”
士旭撓撓額角,憨憨一笑,“入冬後相爺嗜睡愈發嚴重了。剛剛還看着書,轉眼就伏在車壁上睡着了。”
老仆滿面愁容,眼裏透着擔憂:“此行不順,多虧謝女郎一路相助。相爺此番求醫,也能放些心趕路。”
馬兒牽着車在雪地上印出蹄印車轍,壓着雪發出吱吱聲。謝九不知何時抱劍盤膝坐在了車頂,滿身落雪,眉眼如霜。
馬車漸行漸遠,留下一地殘屍被白雪覆蓋,等來年開春化作養料,肥沃身下的土壤,待長出鮮花草苗。
謝九模模糊糊的知道,她似乎很習慣這樣的輪回了。從一個世界死亡,來到另一個世界,不斷重複這樣的事,即使忘卻了前塵,也駕輕就熟了。
只是,她以前叫什麽呢?罷,記不起來,也就不重要。她知道而今她叫什麽就夠了。
謝九從懷中掏出一根竹片,眸色漸深,映着蒼茫的天地,寂寥空蕩。
【謝家越劍名動天下,可惜數年前因江湖仇殺一夜沒落。公西昭前往東劫谷求醫,需劍客相護。達成劍客無雙,就可脫離此界。】
謝九嘆了口氣,壓壓帽沿,緘默不語。
九天之上,帝爵來來回回地轉着圈走來走去。
“壞了,壞了,南華簡怎麽散了。”
天道趴在水鏡前,看着臣歡此時的情形,神情懊喪。
“你就別轉了,晃得我頭都暈了。”
“還不是你幹的好事!讓你去幫襯着點,你看你都做了些什麽!”帝爵眉目猙獰,那張令三界追捧的俊顏都扭曲得不成人形,若是讓愛慕于他的女仙看到他此時的形貌舉止,定是會芳心碎了一地。
“唉,我也知道錯了嘛。這不是找你商量來了。我就是好心辦壞事啊。”它就是想幫幫君上,助女姬恢複記憶。誰知道用南華簡時觸動了禁制,任它就算是裹挾着天道這一層身份,妄圖洩露天機、破壞規則也是照毀不誤。要不是它小爺溜得快,現在碎成好幾瓣的就不止南華簡了。
“若只是恢複記憶那麽簡單,君上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君上待女姬如珠如寶,但女姬卻生就一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作為君上至交好友,他偷偷在輪回石上做了手腳,令女姬不斷輪回,體悟人情百态。因為此事,他被君上三下通緝令,追殺得形都散了,這可并非小打小鬧。由此可見,女姬在君上心目中的地位之非凡。随後不久,君上就下界追随女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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