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卷相思深若海,宮闕路難尋

箬早已脫離了都城的繁華攀比,卻還是保持着一貫的大家教養,名門風範。

宗田坐在一邊愁眉不展,聖手擺明了是不想見他們,偌大的東劫谷想躲一個人不難,但想找一個人,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而他們最缺的,恰恰是時間。就算都城朝堂、北地戰場等的起,小皇帝的性命也等不起了。這天下,遲一分,則生變。

紅弋還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樣子,李佑銘也不着急,只是神思恍惚,心事重重。

遠遠的見到公西昭走過來,玄衣皂靴,風流俊俏得緊。

宗田迎了上去,焦急道:“相爺,這神醫怕是有意躲着咱們。”

公西昭搖了搖頭:“莫慌。等今日日落後再做定度。”

公西箬向他招招手,他走到火爐前坐下,眉目間滿是困頓。

[阿九呢?]公西箬比劃道。

“不知。”

[你莫要傷了她的心。]

公西昭神色一黯,有些虛弱地笑道:“姑姑,你後悔嗎?”

[後悔什麽?]公西箬起身折了一枝玉蘭插在發髻之上,神态間是往昔還在公西家時公西昭從未見過的安寧。當初蒼明從公西家接走謝九時,公西箬不顧蒼明的冷嘲熱諷硬是一路跟到了東劫谷,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又有什麽可悔的呢,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明白了。”他已知曉答案。

[謝九那孩子,總是對你狠不下心。為了那顆白鸩骨,差點折了半條命。]

公西昭閉了閉眼,“我知道。”當時他跳崖,謝九來救他,他就覺得不對。以謝九的內力,若不是受了重傷,周身的氣息不至于如此混雜,以至于需要鷹雕接應。剛剛在溫泉邊,他探了探她的內息,時強時弱,定是未愈。

[蒼明是遷怒于你。]公西箬彎了眉眼,[不過他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毒舌刻薄,最是心軟。]

“多謝姑姑。”公西昭點頭道。

李佑銘早歪着頭靠在紅弋身上睡着了。紅弋示意宗田帶他到屋內休息,起身端了杯酒一飲而盡。

“公西姑姑,還記得小子不?”紅弋笑眯眯地問。

[阿九的未婚夫?]公西箬忽然粲然一笑,輕輕比劃着,眼裏卻是滿是促狹。

公西昭的臉色已經陰了下來。

“公西姑姑,多年未見,你怎得還是那麽愛捉弄人。”說着,紅弋便跳起來溜了。相爺的冷眼他可是消受不起。?

☆、劍客無雙(五)

? 天遼闊,山寂遠,經冬雪難銷,長雲微暗,一彎月嵌蒼穹,醉朦胧。

蒼明酒氣微醺,擡手斟一盅酒,明黃的酒注灌入杯中,映出皎白的月,有雪落下,一飲而盡:“阿九那丫頭告訴你我在這裏的吧。”

公西昭淺笑安然,如雪落寒松帶起的涼風:“整個東劫谷只有這個方位能見風花雪月。”

“就算找到又如何?你,我不會救,你帶來的那個小子,我就更不會救了。”

公西昭斂起袖管,右手一翻轉出一把匕首劃破手腕,黑紅的血液噴湧而出:“若我說,複生蠱在他身上呢?”

以身養毒,唯有血毒之威,能引蠱蟲破體而出。

蒼明略感詫異,捏住公西昭的手腕仔細一看,一條蜿蜒的青黑色脈絡自手腕處盤出一朵閉合的骨花,“怎麽回事?竟是血毒!誰幹的?”

“先帝。”公西昭端着莫名的笑意,依舊是那副朗月無雙、溫文俊朗的模樣,只是那兩個字從舌尖滾過,無端帶出了三分寒意。

那日,阿九外出歸來,不發一語,進了冰湖。公西箬怎麽都攔不住。等蒼明從攬月臺回來的時候,阿九半條命都去了。

當時的阿九躺在床上,臉色青白,呼吸淺薄,若不是一身內力護體,早就成一具凍屍了。可就這樣,手裏還緊緊攥着白鸩之骨。

二十多年前,他與東遺初涉江湖,他善蠱,東遺善醫,東遺蒼明從來不是一個人,只是當時少年意氣,他常常扮作東遺的模樣行走。

東遺心思純善,而他卻不喜麻煩,脾氣也并不好,未過多久就先行回谷。

山中無歲月,風雪漸沒人。再出谷時,他循着東遺留下的痕跡找到謝家,卻只見滿目蒼痍,一地焦土。

謝家以武出将,曾帶領謝家軍幾退外敵,滿門的忠烈,就連女兒家也個個巾帼不讓須眉,一手越劍天下無雙。

李燚那個昏君,為防謝家勢大,竟是喪心病狂地令直屬帝王的暗部殺手扮作江湖人一夜趕盡殺絕。

公西家和謝家一樣,謝家世代承襲武将,而公西家世代文官之首。兩家素來并不交好。一方面政見多有不和,另一方面也是礙于帝王猜疑,遏制朝堂營私結黨之風。

而紅家是個例外,作為方外世家,不涉朝堂,不理朝政,算是清流,族人不為官,卻地位超群,很受世人推崇。說穿了其實就是名頭好聽,影響力大,因為朝堂幾乎半數官員都是從紅門走出的學生。一番師徒恩義,桃李遍布,也算是當代學術走向的一盞明燈,無人敢輕易動搖。就是這樣一個特殊的世家,與謝家、公西家兩家都十分交好。

謝家遭難,紅家與公西家一同出手,保住了謝家最後的一點血脈,也算全了一場兔死狐悲的凄涼。

那一年謝九才七歲,她是東遺與謝家大姑娘謝沂的親生女兒,取名謝東和。

謝沂說來也是個奇女子,她與東遺相戀源自一場美救英雄。東遺一手醫術出神入化,可武藝實在不精,當時被一夥匪類困在寨子裏給少當家治病,東遺一貫心善,這自是沒什麽問題,可問題是少當家痊愈之後非要嫁與他,着實讓他苦不堪言。謝沂就是那時出現在他身邊,從寨子中将正要被逼洞房的他偷了出來,給謝家老太爺看病。

朝夕相處,情愫漸生,東遺登門謝家求娶她,可她并未同意。當時謝漁入宮本就不妥,皇帝一直忌憚謝家權勢,就算謝家這一代沒有男兒,但謝家女絲毫不輸男子,也讓他時刻擔心頭懸利劍,寝食難安。那時起,都城有點權勢的誰不知道,謝家大姑娘曾發誓,不嫁人,不招贅,以慰君心。自此踏破門檻的求娶門庭漸疏,再無人問津,謝家這一脈算是徹底斷了根。可偏偏後來出現了東遺那樣純善之至的呆子。

後來謝東和的出生,無名無份,不能上族譜,除了少數熟知之人基本上無人知曉謝家還有這樣一個天姿卓越的孩子存在。

謝家遭逢大難,東遺舍身陪謝沂赴死,漫天的血色紛亂,謝九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渾身浴血,宛如一把充滿戾氣的闊劍。

紅家家主趕到的時候,謝九撐着一柄木劍,跪在滿地的屍首之間,已經失去了意識。他抱起渾身僵冷的謝九,摸摸她的腦袋:“伯父來遲了,從今以後,紅家,護你周全。”

東遺于紅家有恩,飛鴿傳書請求紅家救謝九一命,紅家肯出手已是大恩,沒想到,公西家也施手相援。

不知哪裏燃起一簇烈火,滿庭紛落的梅花埋葬着昔日充斥庭院的熱鬧繁華燒成焦土飛灰,從此再也沒有那個越劍無雙的謝家。

公西家與謝家在世人眼中向來相左,表面上謝家倒臺公西家定是喜聞樂見,當下關頭,以李燚多疑的個性,謝九在紅家并不安全,紅家與公西家商量來商量去,最終還是将謝九安排在公西家靜養,名義上是父母雙亡來都城投親的公西家表小姐,也是與紅弋曾有戲言指腹為約的未婚妻。

最熟悉的對手也是最好的朋友,公西家與謝家就是如此,兩家的關系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緊張。謝九在公西家着實度過了一段安寧的日子,直到公西昭突然病重,她放了大半的血,才救得他一條命。

謝九出生的時候,先天不足,東遺特意尋了一方暖玉浸藥淬煉,研磨成粉喂她喝下,并且輔以針灸、藥浴養身護命,直到與常人無異。平日裏謝九習武強身,看起來比一般孩子體魄健康,但其實她就像一個精致的瓷器,易碎得很。若不是公西昭病得着實兇險,她也不會迫不得已放血救人。她的血可以救他的命,也只可以救他的命,不過是對症下藥罷了。

東遺仁善,懂毒卻并不常用毒,此生唯一研究出來的□□,也是為了救人,施以毒攻毒之法。可這救人的藥落在有心人手裏,就是最厲害的毒。公西昭不是得的病,是中了毒,謝九的血就是最好的藥引。

蒼明從相府接走謝九的那天,謝九剛放完血,紅弋守在邊上捧着參湯要喂她。她虛弱得連手都擡不起來,卻愣是不肯張嘴。就連走的時候,都倔得連扶都不讓人扶一下。

公西昭站在高樓上看着那個震怒的冷面男人帶着謝九逐漸遠去,尚且年輕的公西箬墜在後面,一并毫無留戀地離了相府。

他不知道當時心裏是怎樣的滋味。謝九來的時候,素衣烏發,身邊就帶了一柄木劍,現在走了,依舊是孑然一身,背一把木劍。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沉默寡言,有恩必報,卻心軟的很,像極了她的父親。

那一年皇城腳下,他和紅弋信步街頭。一個不留神,紅弋便不知去哪瘋了,他一轉臉,看見那個溫和的男人舉着小姑娘去夠一盞花燈。

小姑娘擡起瑩白的腕子,轉着燈,露出一抹極微極微的笑。謝家那個據說百年難遇的女巾帼彎了英氣的眉眼縱容地看着父女倆。

他不知怎的,也笑了。

他在高樓駐足,多想謝九能回頭看他一眼,可又是那麽害怕謝九回頭,看到這張只會給她帶來更多痛苦的臉。

謝九終究沒有回首,他像是松了一口氣,但又毫無緣由的感到失落。

恍惚見到那年的謝九。

他站在院子裏的一樹寒梅下作畫,少年紅弋踩着黑靴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身後綴着一個身着素衣的俊俏小姑娘。

他一擡首,揚起一抹笑,不動聲色地問:“這個小姑娘是誰?”

紅弋苦着臉:“從今兒個起,她就是你的表妹,我的未婚妻了。”

他轉臉笑眯眯地看她,一雙漆黑沉寂的眼睛就這樣撞進了他的心裏,那邊紅弋還在小聲咕哝,怎的一覺醒來就多了個莫名其妙的未婚妻。

謝九不着痕跡地摸了摸木劍,大概是在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的聲音随着寒梅飄落:“我叫謝東……謝九。”

他想,這大概一切都是天意吧。

蒼明甩了甩袖子,斟了一盅酒灑在身前:“我與東遺做了三十多年的師兄弟,我脾氣不好,師兄從來忍讓包容。少年時,受他照顧良多,如今他只得這一女,卻也命途坎坷。”複擡眼看向公西昭,“我曾發誓不救李姓之人,如今你帶他來,他卻也是這世上唯一與阿九丫頭血脈相連的人,阿九雖然不說,但我知她必定是不忍的。我就是再救他一命又何妨?更何況複生蠱還在他的身上。只要你承諾,以後再別來打擾她,若有違背,便有如此杯。怎樣?”

蒼明目光如利劍刺向公西昭,猛然擲杯于地,瓷杯落地,“哐當”一聲,四分五裂。

雪一粒粒一片片飄落在公西昭的肩頭,他動了動手指,半晌才擡起頭,唇色蒼白。他聲音幹澀,終究是輕聲道:“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艱難地吐出那個字的。

☆、劍客無雙(六)

? 人生在世,不若大夢一場,浮生不過百年,苦樂自當。日升月沉,枯榮輪回,春秋一度,只盼能有一世長安。但生命無常,曲折居多,能有多少人可以順遂地過完一生,無波且無瀾?蝼蟻尚且偷生,衰草依舊掙紮着想要活下去,更何況世人?

當年祖師爺為救心上人制出浮生之蠱,此蠱為陰陽蠱,一為凍生,一為複生。先破後立,鳳凰涅槃,正是如此。

谷內僅有的一對浮生,師兄弟二人分別保管其一,凍生蠱在蒼明回谷的時候便放入禁地飼養,而複生蠱随着東遺的逝去不知下落,卻不想被種在了小皇帝身上。以身為器,喂養複生,小皇帝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

謝九這些年裏元氣漸弱,已出現天人五衰之相,最直觀的表現為內裏五行混亂,壽命減少,會衰老得很快。

更讓蒼明擔心的是,謝九的感知力已經開始變得遲鈍,接下來記憶力也會逐漸後退,甚至到最後,智慧、悟性都會漸漸喪失,直到人火熄滅。冰湖的白鸩之骨便是蒼明為了以防萬一想盡辦法種下的,若真到那麽一天,就是傾盡全力也要留得謝九的一條命在。

謝九坐在崖邊,長發未束,清隽的面容在一片雲氣裏顯得有些模糊。

鷹雕立在一旁,時不時用腦袋蹭蹭謝九的臉頰,或者晃着頭頂的那抹赤金接過謝九投喂過來的生肉。

公西昭遠遠地看着,并不走近,紅弋拍拍他的肩,搖着頭負手走遠了。

這世間情愛啊,癡男怨女不少,觸之非死即傷,但也并非沒有圓滿之事,不過太少太少。

鷹雕揚起翅膀,扭着腦袋看看身後又蹭蹭謝九。旋起的風吹動謝九的發絲,公西昭聽見謝九在風中逸散的聲音,帶着些許的惱怒:“阿醜!”

被喚作阿醜的鷹雕委屈地鳴叫了一聲,随即飛身盤旋,直沖蒼穹。

謝九面無表情地轉過臉,視線在公西昭挺拔的身形上一掃而過,又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轉過頭發呆。

她心下嘆了口氣,感知竟是已退化到這種程度了。

公西昭輕輕來到她的身邊,擡手撫上謝九的頭頂,卻見烏發裏摻了幾根銀絲,他漆黑的眼瞳裏幾乎要藏不住哀痛,但那聲音卻依舊平穩的很:“平日裏見你總是束着頭發,可是還未學會如何绾發?”

說着,很快幫謝九绾了一個髻,卻發現手邊沒有合适的飾物,便從發冠上拔下一只通體透白的簪子簪入謝九的發髻之中。

這個男人有一雙适合舞文弄墨的手,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而白皙,有無數的閨閣少女想緊緊握住,然後再也不松開。可是這雙手此生卻只為一個女人绾過發。

謝九垂下眼,餘光裏只能看見公西昭雪白的袍角。

小時她寄居在公西家,卻并不喜歡下人伺候,每每晨起也只是簡單束個童子髻。

公西昭竟以為她不會绾發,幾次下來竟然親自動手為她梳妝打扮。雖然并不歡喜,但也不讨厭,也就随他了,不想他竟也绾得有模有樣。

公西昭在謝九身旁坐下,見謝九沒有反對,腦袋輕輕靠在了謝九的肩上,閉着眼,藏住了微紅的眼眶。

“相爺。”

“嗯?”

謝九嘆了口氣,“治好小皇帝的病,趕緊離開吧。”她擡眼看向天空,眼裏有一種讓人看不懂的深沉的光,“你們這些人籌謀着什麽、計劃着什麽,我并不想知道,也不想摻和進去。我不希望為東劫谷招禍。”

她轉頭看向倚在她肩上的公西昭,正對上他不知何時張開正盯着她下巴的深邃眼瞳,他沉沉的目光一寸寸浸濕她的心,讓她不知為何竟浮起些歉疚,還好他很快又閉上了眼。

半晌,她聽見公西昭輕輕應了一聲。她曾經在雪地裏撿到一只受傷的幼狐,她從很遠的地方聽見小狐微弱的叫聲,就像是這樣,像從喉間壓抑的悲鳴。

其實小皇帝的問題很好解決,也沒什麽好準備的,靜養幾天好好調養到最佳狀态就好了。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蠱蟲破體而出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造成宿主和自身的死亡。

蒼明取了一指寬的刀片在公西昭手腕處形成的骨花上橫切一刀,黑紅的血液噴湧而出。

很快從小皇帝的眉間突出一物順着脖頸、手臂,來到指尖。蒼明封住小皇帝身上十三處穴道,一丁點都不能出差錯。接着小心翼翼地破開小皇帝的手指,一只金色的小蟲掙紮着從皮|肉裏鑽出,順着血毒散發出的氣味爬上公西昭的傷口,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甲蟲卧在一朵花上一樣。

公西昭蒼白着唇,冷汗浸濕了鬓角。他擡眼看向蒼明,在蒼明的示意下将睡着了一般的小蠱蟲放在了一方暖玉之上。

當年謝九服下的藥玉正是從這方玉上截下來的一小塊,是以公西昭的血液裏有着和暖玉相似的氣息,混合了另一種不含毒性的藥物恰恰形成血毒,散發出複生蠱最愛的味道,引誘它離開宿主溫床,破體而出。

公西昭呼出一口氣,還沒回過神來,站在他身後的紅弋一個手刀将他劈暈了過去。

紅弋托住公西昭的身體放在床榻上,目光複雜的看着謝九。

蒼明嘆了一口氣,輕聲問:“阿九,你真的想清楚了?”

謝九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他的情,我承了,但是前提是他得好好的。我不想再欠他什麽。”

其實公西昭大可以不必那麽大費周章地帶小皇帝來谷內,以他的權勢能力,未必找不到比蒼明銀針刺穴之術更甚之人,畢竟蒼明并不精于此道。不管是小心起見為了小皇帝的命也好,還是為了什麽別的也好,她感謝他尋回複生蠱,卻并不感動,再說他所中血毒也與當年她以血為引活其性命有關,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坐視不管。

蒼明一臉疲憊,苦笑一聲:“你這丫頭。罷了,罷了!”

如若你執意代他受過,他這個做長輩的又怎能忍心拒絕。

所謂血毒,以血藏毒,發自血液,深入內府,唯有将全身血液換去,再剔骨刮毒,方能徹底治愈,但中毒之人解毒之後必定根基已損,這輩子基本上就是個廢人了。

不過還有一法。

紅弋将公西昭扶起端坐,謝九盤膝坐在公西昭的身前,雙手抵着他溫熱的胸膛。內力從掌心相貼處傳入公西昭體內,引着跗骨之毒順着內力走回血液,整個過程公西昭不會有任何的痛苦,但謝九所承受之痛,卻如全身骨骼被碾碎重組一般。

謝九噴出一口血,灑在公西昭雪白的中衣上,像雪地裏盛開的點點紅梅。随即整個人脫力一般向後倒去,汗濕的衣襟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她撐着一口氣咬牙道:“阿父,可以開始了。”

紅弋不忍地扭過頭,眼裏泛起了水光。公西箬捧着謝九的後腦早已泣不成聲,只有蒼明滿心疲憊地再一次問道:“丫頭啊,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如今他血液裏的毒可不是那麽簡單了,怕是比之前霸道兩倍有餘。你又何必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如此犧牲?”

謝九的唇角浮上一抹淡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阿父,從我住進公西家起,他就不再是無關緊要的人了。從來不是了。”

她還記得,那個寒梅下作畫的少年。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滿心滿眼都是歡喜,分明是識得她的,卻仍舊裝模作樣地問她姓甚名誰。明明是那般狡猾虛僞、道貌岸然的模樣,卻教她從此再也放不下。

七十九根銀針封穴,劃破手腕,傷口相貼。我将我血如今盡數送與你,只盼你不再受跗骨之痛。只求我半生平安喜樂,能換得你一世長安。

昏睡着的公西昭似有所感,緊閉的眼角滑出淚水,沒入鬓角,消失不見。

紅弋捧了參湯,坐在謝九的床前。謝九抿着唇,目光直盯得他發憷。

他苦笑一聲,放下湯碗,“你竟還是這樣。”随即起身,輕聲道:“何必呢。”

謝九沒說話,她知他指的是什麽。

他轉過身,踏出門檻時頓了頓:“你千萬別出事。否則阿昭醒過來一定會殺了我的。”

謝九遲疑地點了點頭,發現他看不見,輕輕“嗯”了一聲。

紅弋勾起淺淺的笑,關上了房門,關上了兩個世界。

也許從今天起,他們和她終究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了。

宗田扶着小皇帝在鷹背上站穩,紅弋背了還在昏睡的公西昭也挪上鷹背。

阿醜一直将他們遠遠地送出谷外才停了下來。紅弋感謝的想摸摸阿醜的腦袋,竟被它嫌棄地躲開了。不由苦笑一聲,原來主寵兩個都那麽不待見他呀。

☆、劍客無雙(七)

? 謝九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發病了,不知是痛得太麻木還是記憶力也已在衰退了。每一次發病,她都會忘的更多一些,但又會想起更多一些。那些以前的世界裏所經歷過的一切,都已經像是前世今生一般了。

血毒加上她自身的原因,每每發作,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但她都挺過來了。謝九有時痛得狠了,時常會想,她愛公西昭嗎?未必見得。心都不知落在哪兒了,怎麽談情說愛。不過,她就是舍不得。便是舍不得吧,所以才心甘情願替他受苦。

公西昭曾問她想要什麽,她想要的,她都已經自己做到了,剩下的只要他認認真真地好好地活着就好。

蒼明在外間門前喝酒。

公西箬坐在玉蘭下抹淚煮着藥。她猶豫着走近扯扯蒼明的袖子,[阿九如今愈發不好了,可是還有辦法能緩她一緩?]哪怕少痛些,少受些苦也好。

蒼明怔怔地盯着她有些粗糙的手指,曾經她也是錦衣玉食的貴族小姐,他本以為她就是鬧着玩的,不想真的一路跟到了東劫谷,為他洗盡鉛華,縫衣煮飯,事事親為。

他想他是明白的,那麽多年哪怕是石頭也該被捂熱了,更何況他并非冷血無情之人。

蒼明握住公西箬的手,像汲取力量一般,可是顫抖的聲音裏還是充滿了痛惜與疲憊:“但凡還有法子,我還會坐在這兒幹等着聽天由命,看着她難受痛苦嗎?”自家孩子再怎樣任性他又怎舍得去打罵責怪。他總想着,她闖再大的禍,還有他可以為她撐腰、操心,但阿九這孩子從小就懂事,怎的就那麽糊塗,盡做些傷害自己的事。

公西箬跪坐在蒼明腿邊,[複生蠱不是尋回來了嗎?]

蒼明聞言,苦笑着搖了搖頭,拎着酒壺往後山攬月臺去了。

不多時謝九從裏間出來了。

她站在那裏,身姿挺拔,神秀得很。只是滿頭發絲大半斑白,讓公西箬又将落下淚來,只是強忍着微笑看她。

只見謝九輕輕道:“姑姑,為阿九染發吧。”

終是沒忍住,她哽咽着比劃道,[好。]這孩子怕是怕他們見着難過呢。那麽善解人意的好孩子為什麽要受這麽多苦,這麽多折磨呢。

公西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見謝九走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拼命地追,怎麽也追不上。于是絕望了,心碎了,可他怎麽也不甘心,掙紮着猛然從夢中驚醒。

視線慢慢清晰,是紅弋放大的滿是喜悅的俊臉。他一巴掌推開紅弋,還有些恍惚,聲音嘶啞得很:“究竟怎麽回事?”

紅弋彎着眼睛盯着他,“你昏睡了半個月,如今已經回到你自己的府邸了。”

他一怔,半晌方恍然若失道:“回來了啊。回來就好。”

紅弋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什麽,只讓他什麽都不要操心,好好養病便匆匆離開了。

幾天之後,他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他感覺到曾經因為血毒停滞的內息竟然略有增長,也再未發過病。隐約有些明了了什麽。

紅弋再來看他的時候,他平靜地漫不經心地問道:“我所中血毒可是已解了?”

紅弋眼神閃躲,就是不敢看他,只是胡亂地點點頭。

見他怔怔地出神,神色平靜得有些吓人,紅弋有些擔心地問道:“公西?”

他很淺很淺地笑了:“我沒事,只是有些乏了。今兒個你就先回了吧。”

見紅弋走遠了,他緩步踱回了自己的房間,“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他也只是很平靜地擦擦嘴角,撫上胸口,跟失心了一樣。怎的就是感覺不到痛了呢。

有些愛,到了極致,竟然是痛到麻木。他腦海裏突然蹦出這麽一句話來。

天命十九年,禹王李獻領兵逼|宮,以攝政大臣身份發動文武百官政|變,半數大臣罷官在家,以示忠心。

後,丞相公西昭智計退敵,禹王獻畏罪自殺,享年四十三歲,卒。

年輕帝王一怒血洗朝綱,整頓吏治,提攜青年才俊,迎來“天命所歸”時代第一個巅峰。

公西昭捏捏鼻骨,眉心皺着,顯得十分勞累。

李佑銘一身黃袍,坐在大殿之上。

“太傅,現今該如何是好?”禹王逼|宮不成死遁,如今不知所蹤。但嚴重的是他掌握着王朝邊防布控,若與外族勾結,祁雲危矣。

“以靜制動。等吧。”公西昭甩甩袖子,就要告退。

李佑銘神色莫名,試探地問道:“太傅,你就不想再見見阿姊嗎?”

公西昭目光如炬,冷漠地看着這個已經漸漸掌握帝王權術的年輕皇帝:“陛下,莫要再動什麽不該有的心思。”大抵還是有李氏皇族的一半血脈,天生的冷血薄情,物盡其用,“不要讓所有人的一片苦心白費。”更不要辜負她的寬容。

李佑銘聞言渾身湧起一股寒意,心底感到一陣可怕,不禁反思,他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玩弄權術的人了?太傅曾教導他,為帝者,養德為重,他已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背離。

在東劫谷時,李佑銘終究沒有找到機會和謝九接觸。謝九雖然不忍他死,但對他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是不知如何面對,他的父親下令狙殺謝家滿門,他的母親間接害得謝家無一點退路可走。但對于謝九避而不見,他心裏始終有一股郁氣與不忿。但回頭細想,當時她不知道他所犯何病,仍舊能拿出白鸩骨送給太傅來救他,也許有看在太傅的情面上,未必沒有在乎他這個血親的成分在裏面,況且,白鸩骨入藥确可延壽,世間難尋,可遇不可得。憑此,他就不該有如此邪念。

公西家蒙受聖恩,世代守護李氏王朝。公西昭為江山社稷鞠躬盡瘁,甚至對不起謝九,都是他願意,但謝家既然已經淡出世人視野,他就不會再讓謝九扯進這一團漆黑之中,再也洗不幹淨。他是不會允許有人再動謝家軍的腦筋,哪怕是他全力輔佐的帝王也是一樣。

公西昭此生,唯一後悔的便是曾經利用了謝九,造成了讓他難以承受到至今不敢面對的後果。如今,他發誓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利用謝九分毫。

那一年蒼明來公西家接走謝九,看到面色蒼白從床榻上掙紮着起來的謝九,不禁勃然大怒。

公西昭還記得,這個冷面男人語氣平靜的一番話在他心裏留下了怎樣的一番驚濤駭浪。

——阿九先天體弱,又為你耗損元氣,今後怕是不能長壽,甚至會比一般人衰老得更快、更早。你這小子,何德何能!

然後,這成了他少年時期最不願回憶的夢,甚至自願服下先帝送來的藥,以期有朝一日,将複生蠱親自送回謝九手中,打破命運。不想卻弄巧成拙,反帶累她為他除盡血毒,受盡苦楚。

恍惚是剛換完血,他還昏迷着。耳邊有人在說:“阿九,這麽多年只得這一顆白鸩骨。非是阿父舍不得,給他吃了,你怎麽辦?”

“我還能等,可是他等不了了。”

換血并不成功。他的血流出去,她的血流進來,不想血毒如此霸道,不管她如何小心翼翼,他體內殘留的毒素與她的血混合後影響了他的身體,怕是很難在醒過來。

白鸩骨入藥,就算是油盡燈枯之人也能留住一條命。生死人肉白骨,并非傳言而已。

如今他已大好。

竟不是夢啊。?

☆、劍客無雙(八)

? 大朵大朵的白蘭從樹上落下,清靜的味道飄落十方。

謝九坐在方凳上,手裏抱着一把劍身暗紅的木劍,兀自出神。

身後公西箬調了墨色草汁,一點一點刷在她枯白的發絲上。這種草汁附着能力極強,顏色易上,不易掉,而且幹的極快。

“姑姑,阿九漂亮嗎?”

謝九歪着腦袋,彎着眼睛回頭看公西箬。

公西箬眼裏含了笑意,讓她等一下,很快從屋裏拿了梳妝盒出來。

謝九也不着急,耐心地随她在臉上塗塗抹抹。珠粉敷面,石黛描眉,檀色點唇,腮上再着上一層薄薄的桃花色,粉白黛黑,端的是鐘靈毓秀,如空山落下的一場新雨。

公西箬扶着謝九兩鬓端詳了一下,從盒中挑出一朵花钿,仔細地貼在謝九眼尾處。

[好了。]

公西箬遞給謝九一面銅鏡,謝九看着看着竟笑出了聲。

[怎麽了?]

“姑姑,莫作弄阿九了。”這分明是小時還住在公西家時,阿昭為她描畫的妝容,竟連眼尾的一點金色花钿都分毫不差。

[姑姑非是作弄你。]公西箬撫了撫謝九的鬓角,[你知不知道,你忘記了那麽多東西,唯獨謝家的事和與阿昭有關的東西一點都沒忘。]

謝九一愣,薄薄的笑意在嘴角暈開。她低頭纖細的手指在木劍劍身上劃過,這柄劍,浸透了謝家人的鮮血,那深沉的暗紅色沉澱的是謝家的仇恨,又讓她怎能忘記。至于公西昭,“我心裏還是有些惦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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