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卷相思深若海,宮闕路難尋

“姑姑,你要好好照顧阿父。我怕是看不見阿弟的出生了。”

公西箬慌忙捂住謝九的嘴,輕輕拍了下謝九的腦袋,又比劃道,[童言無忌,不許亂說,我們阿九可是能長命百歲的。]她比劃着,心裏卻更加難受,因為她也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要走了。”

謝九撫摸着公西箬并不顯懷的肚子,半晌,輕輕道。

“阿父既是不願見我,還望姑姑代為轉告一聲。我知阿父還在生我的氣,也知他是明白我的。是謝九不孝。”

公西箬眼裏染上一抹悲涼,終是顫抖着,答應了。

謝九出谷的那一天,她站在鷹背上,內力傳音響徹東劫谷的上空,阿父定是躲在哪裏看着她。

“阿父,我走了。切勿挂念。”

公西箬擔憂地拍拍蒼明的肩膀,這個面冷心熱的男人怔怔看着謝九離去的方向,竟是流了淚。

天命二十一年,邊境外敵卷土重來,氣勢洶洶,祁雲頹勢初顯之際,一只神兵橫空出世,扭轉戰局,不僅打退鐵甲兵,更是驅敵再退三百裏,燕陵上下不得不遣使求和,俯首稱臣。帝心大悅,祁雲百姓大慶三天。

前方戰事吃緊,禹王李獻反叛投敵,做了燕陵王帳下的謀士。燕陵鐵甲兵大軍壓境,竟如入無人之地。因着朝廷內部各方争鬥無休,又加上上次借由禹王逼|宮大換血,提拔上來的新一批血液畢竟還是太年輕,未能完全掌控住朝綱方向,元氣大傷之下,任憑公西昭足智多謀、有通天之能,也無能為力。

邊防将士一撥撥急報傳來,朝廷人心浮動,百姓惶惶不安。自謝家亡後,竟無一骁勇之人能扛起祁雲天威大旗,震懾四方。公西昭忙得焦頭爛額,甚至顧不上自身重傷初愈,連日布控。

年輕的帝王坐在上首,手肘抵在扶手上單手支額,眉眼全是疲累。

“昭卿。朕是不是很沒用?你們犧牲了多少,這中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又流了多少血,才将我拱上這個位置。甚至一切都捧到了朕的面前,朕都沒法守住,沒法守住!”

紅弋眉峰上挑,向來漫不經心、随遇而安的人滿身煞氣:“陛下,既然你都明白,又有何資格可以喪氣?”

底下一衆官員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期期艾艾地轉向丞相大人,期盼丞相可以一解難局。

公西昭低垂着眉眼,隐在陰影裏的眉目不甚清晰,棱角分明的側顏在一片冷肅裏顯得分外沉默。

殿宇內彌漫着死一般的壓抑與寂靜,突然一聲號角長鳴,竟是有捷報傳來。

李佑銘驚喜地擡起頭,嘴角壓抑着喜悅,聲音因為有些急迫變得顫抖:“快!傳!”

不多時,快馬駛進城樓,穿過數重宮門,在殿下駐馬。

傳令的小太監扶着摔下馬的将士,邁進殿堂內。盔甲上滿是血污、衣衫褴褛的小兵眼含熱淚,匍匐于地:“陛下!勝了,勝了!”

滿屋官員雙目放光,就連帝王都失态地站起了身:“說清楚點,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的人馬被圍困在秦山坳,糧草幾近斷絕,不知從何方趕來了一只援兵,解了圍困之局,一鼓作氣打回城池,驅走了燕陵素有霸主之稱的三支鐵甲兵之一。現今那只部隊正駐紮在秦山城五十裏處,解救了全城百姓!”

“好!好!哈哈哈,天不亡我祁雲。”李佑銘一揮明黃袖袍,朗聲大笑。

公西昭皺了眉:“可知領兵之人是何模樣?”

“末将不知。那人一直兜帽遮頂,倒是身形頗為瘦削,不知男女。不過一柄青鋒三尺,劍氣如虹,可于千萬人之中枭首。”

“咔嗒”一聲,衆人看去,竟是公西昭生生将身下座椅的扶手捏碎了。

同朝為官多年,衆大臣們從未見過總是一派朗月清風的丞相大人如此失态過。那張如玉的面孔平時總是挂着謙和溫潤的笑意,此時竟是染上了些讓人不寒而栗的陰暗。

公西昭擡起頭看向上首的李佑銘,犀利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人心。紅弋皺皺眉,手攏在寬袖裏,神色竟顯得有些不似真人的冷酷與淡漠,“是我傳的消息引她來的。”

嘴裏湧上濃重的鐵鏽味,公西昭擡起染上血色的雙眸憤怒地盯着紅弋,不敢置信地質問道:“為何要這樣做?你怎敢!”

“公西,你明白的。我紅家雖然不涉朝政,但所謂家國天下,國難當前,你我都知道這樣的選擇是最好的。”紅弋低垂着眉眼,掩去眼底的悲哀,吐出的言語卻着實無情,叫人感到如此陌生。

公西昭冷笑一聲,轉向李佑銘:“陛下,臣請前往邊境監軍。若無他事,臣先告退。”

不管這樣一番話在衆人之中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公西昭大步走出了大殿。路過紅弋時,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公西昭附在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的家國大義,就是犧牲阿九嗎?就是讓謝家再無葬身之地嗎?”

明明是和煦的嗓音,卻教紅弋渾身如寒針刺骨。他握着拳頭,看着公西昭走出重重宮闕,幹脆利落,再沒回頭。

這天下,總要有人做出決斷,哪怕傷害一些重要的人,但總需要有人去背負。既然公西昭下不了決心,那麽,他來。不痛不癢的恨意又有何妨?他何須在乎!

紅弋跌坐回椅子上。

不管底下衆人如何竊竊私語、一頭霧水,李佑銘揮手示意道:“紅先生留下,衆卿散了吧。”

空蕩的大殿很快只剩下紅弋、李佑銘兩人。

“我曾試探過太傅,剛提起阿姊,太傅便疾言厲色地喝止了我。我并非沒有動過謝家軍的腦子,但都在最後一刻停止了。當時我就在想,我的天下,難道真的非得要一個女人來守,才守得住嗎?”

“先生,你知阿姊在太傅心中的地位。我也知你的苦心。也許沒有謝家神兵相助,定是會血流成河、損傷極大!我先代天下百姓謝過先生。”說着,李佑銘對着紅弋深深鞠了一躬,“但先生,太傅即使明白,也怕是很難原諒。你會後悔嗎?”

你會後悔嗎?

我紅弋何悔之有?再有從來的機會,他還是會如此做!

黑紋紅袍的男人輕笑一聲,總是漫不經心、神色淡然的臉上浮現着少見的堅毅,伴着頑固不化的倔強,竟有些牽強的滋味,難以名狀。

☆、劍客無雙(完)

? 祁雲的邊防主要是三大關,秦山城、巽門關和亓策府。

燕陵鐵甲兵分三路圍困三關,試圖逐一擊破,可惜在秦山關時便再難寸進。本已打下城池,卻不知從哪冒出來了一支血腥部隊,遇神殺神、遇魔殺魔,打得他們節節敗退。

燕陵王坐于帳中,身下是是一張面目猙獰的虎皮墊子,襯得他通身氣息愈發兇神惡煞。滿面的胡髭,長相着實有點粗犷,配着氣急敗壞的嗓音,頗有些不堪入目。

“冼勵,你不是信誓旦旦此番定能拿下秦山的嗎?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雖然早聞燕陵王醜陋,但李獻真真見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即使做了燕陵帳下時日不短的一段時間謀士,也很少直面其面目。

李獻是個長相極其儒雅的中年大叔,李氏皇族天生有一番好顏色,更何況在祁雲做了十多年的攝政之王,身邊也具是容貌姣好之人,哪裏見過如此相貌可憎之人。但他失|勢後,不得不委身燕陵,與虎謀皮,可又怎能甘心屈居人下。

自謝家亡後,邊境大大小小勢力都對祁雲虎視眈眈,但攝于祁雲多年積威,都不敢妄動。是以李獻選擇燕陵王,原因無他,燕陵王有野心、有兵力,對祁雲一直蠢蠢欲動,卻也智慮不足,比較好掌控,恰能為他所用。

李獻沉眉低思,眼裏閃過冰冷的光,一躬身,道:“王上不必多慮,某自有計謀。王上只管安坐于帳中,待某将這天下,雙手奉上。”

祁雲大軍接連趕到,将防守最薄弱的秦山圍得固若金湯,巽門早有防備,糧草兵力也足,反是亓策府因為地理位置易守難攻,人手略有不足。

如今李獻看準這一點召集鐵甲兵準備孤注一擲攻打亓策府,公西昭本想先行前往秦山城,接到消息後,又立馬改道亓策。

公西昭下馬的時候,滿身風霜,向來整潔的衣衫都落了塵。

亓策府的将士早在門外侯着,等着為監軍接風洗塵。

一番洗漱,公西昭話不多說,當即召集戍守亓策的将士商讨對策。

天幕垂黑,鼻間呼吸全是散不去的血腥味。謝九擡起頭注視着漆黑的天穹,今夜無月也無星。

阿醜乖乖地呆在她的身邊梳理鴉羽,不時接過她抛過去的生肉。

篝火映亮了她的身形,但隐在兜帽下的容顏難辨喜怒。

紅弋傳來消息,道是祁雲危矣,欲借謝家軍一用,她也就順勢而為,借此光明正大地走進世人眼中。

當年謝家被屠滿門,謝家很多下屬在之後都悄然隐匿,消失無蹤。私下裏有很多傳言說是謝家通敵賣國,欲自立為王,是以江湖性情中人一怒之下屠盡滿門,正因如此,朝廷才沒有對謝家血案追究到底。謝家大仇難報,但血案不得不翻,況且百姓何辜,她不能置天下人于不顧。此番牽扯進來,她必定要為謝家正名,她要讓天下人知道,謝家,究竟是怎樣一個風骨絕世的家族,謝家越劍也必定随着謝家軍重出天日,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天命二十一年六月,時值祁雲最熱的盛夏。燕陵火攻亓策,公西昭領軍交戰,大勝而歸,同行的還有謝家遺孤謝東和并謝家遺部。

燕陵王帳下謀士冼勵陰毒狡猾,以謝家當年大禍真相,及少主謝東和父母骨灰為餌,誘謝東和孤身入甕,後,被謝家少主一劍斃命,死于燕陵地界,屍骨無存。自此真相大白,謝家以銳不可當之姿重返戰場,公西昭大開關門,迎謝家神兵入亓策府,并與之聯手退敵。兩方短兵相接,謝東和将燕陵王斬落馬下,謝家越劍重出天日便是以這樣一番驚天動地之勢名動四方。是夜,燕陵王之弟繼位,臣服祁雲,承諾歲貢于朝。戰争方止。

謝家榮歸祁雲,強勢翻案,公西家連同紅家,帶領文武百官齊齊上書,呈上百姓聯名狀,帝感謝家大義,重審謝家一案,終為謝家洗脫通敵賣國之名,并重新追封。

謝家的府邸建在原來的舊址之上。朱門高庭,榮光無限,偌大的府內,卻顯得冷冷清清,蕭索得很。

謝九支腿坐在門檻上,出神地看着院中怒放的墨梅。稍一用力,手中的木劍應聲折斷,随手擱在了一邊。

紅弋在她身後站了很久,久到他以為她是故意無視于他,終是忍不住出聲道:“阿九……”

謝九尋聲看去,眼裏只有一層模糊的影子。她輕聲問:“何人?”

紅弋大感吃驚,拿不定謝九是否對他心存芥蒂才借故刁難,方試探着說:“我是紅弋啊。”說着清笑一聲調侃道:“大概以前還有幸挂了你謝家女婿的名頭。”

謝九長眉一擰,細細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紅先生啊。”

紅弋心下狐疑,問:“阿九,你還記得曾與我約好去君山賞梅嗎?”

謝九擡眼淺笑:“當然記得啊。”

紅弋當即便是臉色一白,“阿九,我們何曾有過君山之約!”

謝九一怔,眼裏沉着淺淺的灰色。細長的眉梢微挑,她故作輕松地歪歪頭:“呀。被你發現了。真是對不起啊,我都忘了呢。”其實她有很認真地去想了,但想不起來有什麽辦法呢?

紅弋?是誰呢?好像挺讨厭的。

謝九轉回頭不再看他,兜帽遮住了半面臉頰,她閉上眼睛,淺淺地睡着。

陽光下,她靠在門邊的身形瘦削的吓人。一縷發絲從兜帽中露了出來,半截鴉黑半截花白。

紅弋悄悄走近,沒發出一點聲音。他心下卻愈發沉重,從前只要有人靠近謝九五米之內,她都會警覺地握緊手中的劍。如今他都快貼到她的面上,她竟還睡得如此心安,前不久還在戰場上大殺四方,如今卻連他這個武藝不精之人都能随意靠近,謝九是何時變得如此遲鈍?

他擡手觸上她的兜帽,還沒撩起,纖細的過分的手指虛虛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視線落在謝九的臉上,才發現,竟是無一絲血色,憔悴得緊。就連那雙神秀的瞳仁,都顯得黯淡無光。

他還記得小時第一次見到謝九,小姑娘一雙漆黑的眼睛像沉默的黑夜,雖然寂靜,卻神光內斂,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如此美麗。

謝九淡唇微啓,聲音冷淡:“你想幹什麽?”

紅弋讪笑一聲:“沒什麽,一片梅花落在你頭頂了。”

紅弋拂了拂她的頭頂,攤着手掌心給她看:“捏下來了。”

謝九瞟了一眼,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随即道:“離我遠點。”

紅弋神色一黯,後退了幾步,聲音裏卻依舊帶着縱容的笑意,“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謝九的呼吸淺淺的,一動不動。若不是上一刻還讓他離遠一點,紅弋都要以為她睡着了。

闊步走出朱門,紅弋松開握緊的掌心。掌心空空如也,毫無一物。

他狠狠閉了閉眼睛,陽光下折射着他眼角白白的水光。深吸一口氣,向對面坊間走去。

公西昭的身邊又多了幾壇空壇,眼神卻還清明如初。他多想一醉不醒,又舍不得睡去,怕一覺醒來,謝九再次離他而去。她不願見他,從他到亓策她就未曾與他正面相對過。如今回了祁雲,一切塵埃落定,她允許任何人進出謝府,卻獨獨讓阿醜不讓他靠近。他只得在門外守着,寸步不敢離。

他看着紅弋猶豫着走進來,眼神一亮,追着紅弋問道:“她如何了?”

紅弋未曾言語,可他的神情卻告訴了公西昭一切。

阿醜是個護住的家夥,但也十分貪嘴。對于紅弋這個人吧,它雖然也不待見,但從從前主人的行事和對他的态度來看也知道他還是尚算可以信任之人。況且主人又忘記給它喂食了,所以它大發慈悲、十分坦然且理直氣壯地吃了紅弋仆人供奉的食物,于是華麗麗地被迷暈了。

公西昭放輕了腳步走進庭院。

謝九正摸索着數着石桌上掉落的梅花。

他上前坐在謝九的對面,也未出聲。謝九擡起那雙失神的眸子,看着他的輪廓,不确定地問:“紅弋?”

尋常謝府也無人會來,謝家舊部早被謝九安排好了,該加官進爵加官進爵,想衣錦還鄉衣錦還鄉,等閑不會來打擾她。況且阿醜沒有示警與阻攔,也不會是不懷好意之人,更不會是公西昭。想來想去,只可能是昨兒個來的紅弋了。

一陣風揚了起來,滿庭紛落的梅花飄落在謝九的周身,愈發顯得她顏色如玉,清隽得像深谷山澗的一眼甘泉。

黑色的兜帽也随着風落下,她一怔,反應極慢地撈起帽邊重新整理好自己。

公西昭不知她兜帽底下是何表情,只聽她清淺的嗓音帶着點點的歉意緩緩道:“吓着你了吧。”

他不知該怎樣形容那一刻內心的驚痛,以至于甚至忘記了呼吸。

從那以後,他日日去看她,卻不敢表明身份。但大半時候她都是昏睡着的。她的情況越來越差,公西昭甚至害怕她會忘記吃飯,會一睡不醒,日日惶恐夜夜驚夢,竟消瘦得比她還厲害,旁人看着,都覺得心酸得很。

他趁她睡着,重新幫她染了發,點了唇,那日她醒了,吐出了一口黑血,他絕望着終于還是顫着聲音問道:“東和,你還記得公西昭嗎?”

彼時她的眼睛已完全不能視物了,就連聽力都差得很。她努力分辨了一下,清咳一聲似笑非笑道:“從未忘記。”半晌,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會一直這樣騙下去呢。”

公西昭捧着她的手放在臉上,聲音哽咽:“原來你都知道。”

她又咳了幾聲,嗓音嘶啞,帶着從未有過的溫軟:“阿醜雖然蠢笨了點,但它并不傻,你以為騙了它一次,還為什麽能那麽順利地騙它一次又一次?”

那日,她見他未說話,他一湊近,她便聞見他身上熟悉的淺香。若不是她及時安撫了阿醜,怕是這些居心不良的人還未接近便會被扯得粉碎。

謝九動了動手指,溫暖的手指觸碰公西昭消瘦的臉頰,有冰涼的淚砸在她的手背上。她低沉着輕聲問:“你這又是何苦。”

當初她不願見他,就是不願他看見她這般模樣,不過是徒增傷悲罷了。不想,還是被他見到了自己白發蒼蒼、目不能視的樣子。既如此,她便也裝作不知,随他了。

“東和,我們回谷好嗎?我們還有浮生蠱,你會沒事的。”公西昭攬她入懷,兩人容顏消瘦,昏黃的燭光打在臉上,像閃着擦不幹的淚光。

☆、劍客無雙(番外)

? 【紅弋】

茶棚已坐滿了江湖客,具是聽聞南麓骊水湖底出現稀世珍寶前來一觀,當然也未必沒有存分一杯羹的念頭。

一個書生打扮的落拓旅人進了店來,随意找了個角落坐下。

他閉着眼睛,周身淨是風塵仆仆的塵土氣,但那張玉面高華,确是個俊朗的郎君。同桌的大漢一條長長的疤痕在眉角劃過,看着兇惡,聲音竟是意外敦厚:“兄弟。可也是來觀一觀這寶貝的?”

他沒有作聲,甚至連眉毛都沒擡一下。

大漢也不生氣,兀自喋喋不休,從村頭小兒上樹到氓山雪怪出沒,一個人唱了數個時辰的獨角戲。周圍的客人來來回回換了幾撥,只他耐心坐着,不知有沒有在聽。

大漢停下喝了口茶。

不知怎的,他睜開眼睛,看着大漢竟顯得有些天真純和的眼眸,然後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我也有故事,你有酒嗎?”

大漢解下腰間挂着的葫蘆遞給他,拍着胸脯道:“瓊漿玉液沒有,燒刀子管夠!”那粗犷的嗓音透着股子豪邁,餘音傳了好遠好遠。

故事要從很遙遠的時候說起。

你相信嗎?這世上有一種蠱蟲,能夠讓人起死回生。

很多年前,有一對師兄弟,分別保管着師父傳下來的一對蠱蟲。師兄紅塵深陷,愛上了官家女子。因着師兄并無高堂在世,在女方家族長輩的見證下,私下結為連理,并育有一女,聰明伶俐。

因為那官家小姐的原因,他們的婚事不能昭告天下,但他們卻依舊美滿幸福。可好景不長,這個家族慘遭上方猜忌,被冠上通敵賣國之名,利用江湖仇殺作掩,一夜被屠盡滿門,只留下一個不足七歲的稚子,正是那師兄的獨女。

那身居高位的上方之人娶了這家的二小姐,雖是真切對這二小姐滿是喜愛,但也存了一分利用的心思。

這二小姐嫁過去後有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叔子,也深深愛慕于她,整日想扳倒兄弟上位。

師兄和官家小姐在滅門血案中雙雙赴死,可師兄保管的那只蠱蟲卻不翼而飛,竟是被那小叔子拿了去,種在了哥哥與嫂嫂的孩子身上,他仇恨那孩子,那是他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所生。他将那孩子當做培養蠱蟲的器皿,以期一日或有所用。

終于他的權勢在那官家小姐的家族滅亡之後日漸坐大,甚至暗中毒害了自己的哥哥,掌控了繼承哥哥所有權勢的孩子。可他萬沒想到,他哥哥是真的真摯地愛着那二小姐,也深愛着與二小姐所生的孩子。那麽多年對那孩子的不聞不問,竟是為了保護那孩子不為有心人所害,從而令自己投鼠忌器。

哥哥給孩子留下了兩道強大的護身符,就是為了防着弟弟。最終弟弟也确實在這兩道符上狠狠跌了跟頭,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哥哥深知已無力與弟弟周旋,不知從何處得知引出蠱蟲的方法,竟冷酷地讓擁戴他的屬下給自己的孩子喂了毒,并成功設計讓那師兄的獨女以血作引。哥哥也是很偶然得知竟是還有漏網之魚,但因為在那二小姐臨死前他曾對她發誓不傷那女孩性命,也便聽之任之,但那女孩的血又為他所需,所以才如此麻煩,設了此番計謀,養了血毒,等蠱蟲厭倦宿主軀殼時一舉引出。哥哥曾對那家有大恩,不怕那家孩子不聽話。

……

大漢仿似聽得入了迷,問道:“後來呢?”

他也不嫌棄,灌了一口燒酒,心裏火辣辣的。

後來,戰争起來了。

那遺孤放下仇恨,帶病領兵,強勢逼退外敵,并且為家族翻了案。

她病得很嚴重,用了極其損害身體透支生命的法子壓下病情,上陣殺敵。

他舉起葫蘆控了控,沒酒了。

當時她的狀況所有人都是不知情的,或者還有部分人是裝作不知情的,比如正在講故事的他自己。他本就是故事中人。而真正在意她的,也知情的,無論是谷內的還是谷外的那個,都是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那遺孤本就是強弩之末,事了後病情如洪水般爆發出來,她就要死了。

原先中了血毒的那人帶她回了谷內,以兵解之法先喂她凍生,隔了數日又喂了複生。

他突然停了下來,不講了。

大漢着急道:“後來呢?她怎麽樣了?”

“故事就到這裏,結束了。”

任憑大漢怎樣追問,哀求也好,逼迫也好,他都像只蚌一樣,惜字如金,守口如瓶。

他記得那日,回到谷內。

公西昭以兵解之法,親自将短刃刺進了謝九的胸膛。

在道家的學派裏,兵解之用,一于飛升,二于渡劫,而這三嘛,用作消孽。所謂消孽,就是借故兵解,死在有夙孽的人手裏,消解前孽。

凍生蠱服下,她的身體觸之溫涼,就跟她的時間自此停在了服下蠱蟲的那一刻。

數日後,公西昭又喂謝九服下了複生蠱,謝九的臉色漸漸紅潤,公西昭的臉色卻日漸灰暗了下去。

他轉身問聖手:“神醫,阿九怎的還是不醒?”

聖手搖頭苦笑,眼裏泛着水光:“你可知,祖師爺并未救回心愛的女子。”

向來挺拔的中年人肩膀像是一下子不堪重負地塌了下來,轉身往後山去了。

他看着聖手的背影,呆住了。

他始終記得公西昭灰暗絕望的神色,謝九,醒不過來了。

他走遠了。

背影風塵仆仆,匆匆忙忙,總是蕭索。

他踏遍山河,總想尋件奇物能讓那人醒來,這是他欠他們的。

“你會後悔嗎?”

不想,成了他餘生魔障。

大漢将空了的酒葫蘆重新挂回腰間,憨憨地撓了撓頭。

身着道袍的老人眼神洞明,注視着那白衣秀士消失的方向,長嘆了一口氣。

大漢喚了一聲“師父”。

老者摸了摸大漢的腦袋,大漢扯着嘴角傻愣愣地笑了。竟是個心如赤子的傻大憨。

“你做的很好了。你師兄心有妨礙,跨不跨的過去,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這世上聰明人太多,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達到大多數人一輩子望塵莫及的高度,但物極必反,慧極必傷,天資卓越的人也注定多磨。

當年他的這一番話,又何嘗不是對他那傻徒兒說的呢?

這世間真傻的大智若愚,不傻的反倒深陷迷途,難以尋回正路,如此便也是個傻的了。

可真真假假,誰又能說的清?不過是一筆糊塗賬罷了。

“徒兒啊,為師今天再教你一個道理,這世上聰明人太多,麻煩事都讓那些聰明人去招惹吧。咱們就吃咱們的飯,走咱們的路,不管他們的閑事。”

“徒兒記住了。”

老者走在前頭,大漢緊緊綴在後面,恭敬且有禮。

天色還早,他們要走他們的路,還很長呢。

【誰家的清笛漸響漸遠

響過浮生多少年

誰家唱斷的錦瑟絲弦

驚起西風冷樓闕

誰蛾眉輕斂袖舞流年

誰比肩天涯仗劍

誰今昔一別幾度流連

花期漸遠斷了流年

不如就此相忘于塵世間

今夜無風無月星河天懸

聽罷笛聲繞雲煙

看卻花謝離恨天

再相見

方知浮生未歇

若揮袖作別流雲萬千

可有人千萬流連

若今昔一別一別永年

蒼山負雪浮生盡歇

今夕隔世百年一眼望卻

嘆只嘆他輕許了誓言

把千年咒怨輕湮

成全了誰的祈願

他不見

她守韶華向遠】

他不見,她守韶華向遠……?

☆、聽說婆娑無量苦(一)

? 梁白接到徐期的電話時,正從醫院出來。

她穿一件深藍色的格子衫,底下是一條較淺些的牛仔褲,像任何一個剛出社會的大學生一樣,年輕,有一種不做修飾的漂亮。

天光還有些刺眼,梁白擡起手臂擋了擋,臉色不是太好。

她舉着手機站在路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漠然。随手招了一輛的車,報了地點就疲憊地閉着眼睛養神。

徐期喝得爛醉如泥,電話那頭滿口的胡言亂語,還威脅她不許她挂電話。

“我到了。”梁白也不理電話那頭徐期氣急敗壞的聲音,徑自掐斷電話,拍拍臉頰,下了車直奔趙深的酒吧。

每個城市都有燈紅酒綠之處。喧嚣、熱鬧,吞噬着靈魂深處深深的空虛。

許是還早,酒吧裏很是冷清。趙深在吧臺裏調酒。他調一杯,徐期喝一杯,看得梁白太陽穴突突地跳。

她往那一站,就跟一尊雕像似的,帶着咄咄逼人的冰冷,“徐期,我不是你的保姆,伺候你吃飯睡覺,還要随叫随到。”她又扭過頭看向趙深,眼神犀利:“他這是又怎麽了?”

趙深有一半的阿根廷血統,高眉深目,襯衫馬甲,精神又不失穩重,是個脾氣挺好的調酒師。聞言聳聳肩,滿不在乎道:“失戀了呗。”在他的觀念裏,其實這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誰沒有失戀過幾次,他的女朋友有時幾天就換一個,所以他很不懂徐期為什麽就這樣要死要活。愛的累了,散了,歇一歇再換一個就好了。骨子裏,趙深還是個有着很深的浪漫主義情懷的人。

梁白沉默了一會,漆黑的眼睛在從她來之後就悶頭喝酒的徐期身上淡淡掃過,在高凳上坐下。趙深調了杯酒推到她的身前,整個人顯得紳士而有風度。

“嘗嘗。第六天哥特。”

這是一款以金酒為酒基、調入了利口的藍橙酒制成的酒品,杯口用細鹽擦了一層漂亮的雪花邊,冰藍的酒液清透,透着股子神秘又憂郁的風情。

趙深的酒大都是随性而調,并且看他的心情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梁白一擡手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酸酸甜甜的,但慢慢回味卻有一絲清香的苦澀揮之不去,至少還加入了三種配料,酒烈而後勁綿長,略顯辛辣。

“新創的酒品?”

趙深向徐期努努嘴,“當然,為徐期特別定制。介于愛與絕望間的掙紮,痛苦和清醒間的嘶叫,第六天哥特,不是很配嗎?”好的調酒師既會調酒又會“調情”,這句話在調酒界廣為流傳,趙深也将之奉為至理名言,身體力行,雖然此刻明顯顯得有些不厚道。

梁白細瘦的指尖搭在鼻梁上輕輕捏着,疲憊染上眉梢眼角:“這次徐期又談了個什麽樣的女朋友?”又是何方神聖有本事将徐期搞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趙深擅長花式調酒,酒瓶在手裏翻轉的眼花缭亂,聞言放下酒瓶,上半身探出吧臺,故作神秘地湊到梁白身前道:“聽說是個挺叛逆的女孩子,不過也很優秀呢,好像叫梁簇吧。”

趙深在梁白冰冷的瞪視下慢慢直起身,再次翻轉起酒瓶,燈光閃爍下,動作熱烈而漂亮,配上他深邃的五官,的确挺能唬人的。

梁白深深蹙起眉頭,胸腔中一股濁氣怎樣也揮之不去。

她低聲呢喃:“梁簇……”

徐期揮落身前的酒杯。酒杯墜落,碎了一地殘骸。他像一只被觸怒的小獸,言辭激烈而憤怒:“誰都不準提她!”

梁白捏住他的手腕,低聲喝道:“你又發什麽瘋?還沒鬧夠嗎!非要氣死我你就甘心了嗎?”

徐期甩開她的手,眼眶發紅,繃緊的嘴角顫抖着倔強道:“是又怎樣!你怎麽不去死!”

梁白臉色刷的一白,身形搖搖欲墜。趙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深邃的眼睛在五彩斑斓的光下折射出剔透的色調,竟是意外的凝重,帶着一個紳士般的嚴肅。他皺眉盯着那個好像總是還沒長大的大男孩道:“徐期,你太過了!”

趙深很早就認識梁白了,掰着手指算算怎麽也該有十幾年,雖然梁白看着面嫩,但其實她也有二十七八了。也是看在梁白的面子上,對幼稚又胡鬧的徐期他還算頗為照顧。

那時,他的酒吧剛剛起步,也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恰巧心情不好便出去散散心。徐家父母也才剛剛收養梁白,小姑娘受了徐期的欺負,獨自從家裏跑出來。他瞧見了,看了她很久,覺得很是眼熟。

回店的時候,路過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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