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戲惜無情
衰草連橫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聲笛。
枉将綠臘作紅玉, 滿座衣冠無相依。
——河圖 唱戲的是下九流的,是低賤的,是這個時代大多數人都看不起的行業!雖然我也是唱戲的。
不得不說戲子很美,丹唇鳳目,一颦一笑間是宛如最美的荼蘼般的美,最樸素如白練最妖冶如紅花。可是那些自诩文人的“人”,喝着茶悠悠的看戲,散場後的評價就是“戲子如妓女”。哈,君子聽戲,君子去那煙花之地,當然是罪孽,是戲子與妓女的罪孽!
“你道是那戲子戲裏多情,戲外可曾見一絲一毫的真心?“ 這是世人對優伶的評價。
師父常對我說;“棠啊,咱們唱戲的,真正活着的時刻,只有那三尺紅臺上的半晌……戲子只受戲文中的悲喜,那戲外的求不得愛別離,我們注定是無法染指的……”
師父說的這些話,我通常都是委婉地瞪他一眼以作回應,沒有疑問?,也沒有異議:老頭子年齡大了,偶爾不正常一下也是正常的?。然後師傅就再也沒有不清醒的時候了——前些年日本人攻陷了大半個中國,他終究是受不了路邊零星刺眼的鮮血與夜裏時不時傳來的嚎叫,唱着良辰美景,七尺白绫離開了讓他不知是愛還是恨的人世間。
老頭子唯一繼承人是我,據他說,他二十年前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一個竹籃裏呆呆的望着夕陽,好像那些隐士高人看破紅塵似的,這樣的性格适合唱戲。後來老頭子就後悔了,因為他發現他撿的這個娃娃樣貌身板聲音都很好,就是性格真不咋地——挺聰明的娃唯獨別人拿師父騙他的時候就信,這樣,做戲子太受罪了!我繼續白他一眼,問道:“那你怎麽就撿了我啊?”
“唉,那時候害的沙眼,幾乎瞎了……”
“……”
其實我一直都沒告訴師父,我最親的人就是他,我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但不能沒有他。所以別人無論說的謊有多荒唐,只要是關于他的,我不敢忽視。可是他到死都不知道……我也到現在都不知道,師父到底是不是他所說的“适合唱戲”的人,也不知道他為何要死去。只是我一直都記着他死的那一天,認認真真地看完了我演的一出《牡丹亭》,對我笑着說:“棠啊,你記着只有最蠢的戲子才會唱一輩子戲!”那個笑容,是我見過師父最和藹,最神秘的笑容……
時下,日寇已慘敗而歸,這大好河山的經營者卻是依舊如履薄冰,可是戲子無情,我作為這座城有名的旦角,我的天涯只是那臺上蓮步走出的從來不屬于我的風月。偶爾任自己放縱一回紙醉金迷,卻從來都知道只是鬧劇。咿咿呀呀,郎騎竹馬來的情節怎麽還未老去?
“良辰美景奈何天,遍賞悅事誰家院……”
燈火氤氲,臺下人聲鼎沸。煙花那麽涼,夜那麽長,而我,做足了凄凄惶惶。戲子無情,我本不該傷悲,可是這曲《牡丹亭》……師父……
“若是良辰美景不是戲,歲月豈顯涼薄?”
浮世嚣嚣,這清朗略帶笑意的聲音偏是讓我聽到了。良辰美景若是唱入戲,真真假假不重要,悲歡離合也不重要,因為戲文中有不會腐朽的流年,怎麽會跟這世間韶光一般,轉瞬即逝?到了繁花成塵,呵,再嘆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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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繼續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那聲音的主人是一個軍人,國民黨麾下的一個小小小軍官,長得挺不錯,經常笑,笑的涼薄,笑的諷刺,雖然我對他一無所知。你問我怎麽知道,那貨一身筆挺的軍裝誰認不出啊?!
“啪——啪——啊啊啊!”
幾聲槍響,人群頓時慌亂的叫喊起來,有幾個倒黴當場斃命!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百姓,不過普通百姓又怎樣呢?就算死了也不要指望王法會為你償命!這時候誰再唱誰就是最蠢的人:我想活着!
唉呀,這破服爛履真麻煩,跑起來真吃力……
跑起來麻煩就不跑了,要知道深海中的漩渦縱使再猛烈,漩渦中心是平靜的。嗯,臺下的這椅子就是我的安心的窩,于是,我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而且是一把鋪有绫羅的好椅子。果然,子彈朝我飛來了……
我在椅子上抖啊抖,嗯,能抖沒二兩肉嗎?最近身材有點寬……啊呸!這會想着事兒真缺心眼!子彈呼嘯而過,桌上的青花瓷盤立刻化成齑粉。我伸出手,仔細看着掌心舛錯的紋路,如果就這樣狼狽落幕,于我又有何意義?是蒼天負我,我不甘心,怎麽能甘心?!
三兩滴茶水濺到袖子上,我看見桌子上的茶杯中,血像曼珠沙華般将那一盞茗茶中的天地染成鋪天蓋地的紅色,仿佛要将我吸入無盡的深淵……慌忙間擡頭,是一副帶着諷刺笑容的俊朗眉眼,血如同詭谲的咒語一般滑過了他的發際,莫名妖冶,不過對于我确實有了莫大的安慰。
“你這戲子倒是厲害,這生死關頭還能安之若素的坐着。”
他擡頭向四周一望,又道:“這戲樓裏混進了日本的特務,要想一舉殲滅,只得等到衆人都麻痹的時候出其不意,一招致命!話說你唱的真不錯。”
“喂,說話呀,吓傻了麽?呵……”
“…………”
我該說什麽?
站起來看看狼藉不堪的戲樓,我知道我該說什麽了。
“今天晚上戲樓的虧損,你填上吧。可以給你少倆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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