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舊物還

佟三很是得意,慢悠悠罩了布簾,把鳥籠降回水缸裏,轉回身拜個手道:“多謝各位爺捧場,回見了您嘞!”

人群一應而散,鬼市玩家都有這份自覺,能把壓軸兒的寶貝拿出來現眼的賣主,保準是碰着對脾氣的買主了,雙方下一步要緊趕着議價,錢多錢少人家倆人私下裏自個兒商量,用不着旁人跟着瞧熱鬧,以往有這樣的先例,生意沒談妥,爺們兒急起眼來,怪周圍人壞事兒,鬧起來誰面子上都不好看,何苦來哉?

皇帝的喜好,小六子自覺明白了沒有全十也有八/九,玩鳥的門道,皇帝雖然通曉,卻從不愛好這個,珍禽異鳥,宮裏養牲處更是不缺,各地官員上貢的,宣武門“雀市兒”買進的,每每呈了“禦覽”,也沒見皇帝像今兒這麽上心,親躬談買賣的。

什麽原因暫壓不想,當下只顧依了聖心,提了笑臉道:“怪不得掌櫃的藏着,可見是花了大功夫。”

“可不嘛!”佟三一手掂着折扇在另一手心裏砍了砍,自得道:“您說,這貓叫學得像不像?這話是不是我瞎說爺您自個兒斷,鳥見了貓可不得驚了,就為練這一角兒,前頭廢了十來只也有了,您說我得下多少功夫罷!”

小六子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悄聲笑問:“您這鳥真不差,掌櫃的不妨出個價?”

議價的關頭,佟三忙把扇子別回腰間,一手伸向皇帝,鬼市上的買賣雙方,一般都使用行話,暗中用拉手,遞手來進行讨價還價。

這邊小六子一驚,忙攔握住他的手笑道:“您慢說就是。”

佟三心裏暗哼,這些公孫王爺們翹起尾巴來,就差沒撅到天上,說白了就是矯情!

面上拾了笑,一手罩在嘴邊,吐出兩個字:“歪百。”

這也屬于行話的範疇,“歪”對應“五”,小六子撇嘴道:“掌櫃的說笑了,前兒逛雀市兒,比您貨還好的主兒不是沒有,也沒跟您一樣這麽要價的,”說着一扭頭,“爺,要不明兒奴才陪您逛回去?”

皇帝還未表态,就被佟三好一番言語相勸,“您別急啊!價錢咱們好商量,權當交個朋友,這樣,幹脆您開個價,合适了,東西立馬歸您了就。”

盛苡看向皇帝的側臉,喧嚣熱鬧始終與他不相及,置身鬧市,嗓音愈發清寂,“是只好鳥,可惜了,十三大口沒能學全,還差聲鷹叫,今兒出行從簡,沒帶多少現銀,麽百(一百),就看掌櫃的願不願意了。”

佟三大搖其頭,“不成不成,您這不是宰人嘛,真能把十三大口唱全,要您多少都不算見外,光是訓它學山喜鵲叫喚,我往那山林子裏鑽了多少回您知道嗎,早起天沒亮就得出城去,來回折騰這幾趟腿腳功夫也不止您說的價。學鷹叫就更麻煩了!不說城裏沒老鷹,城外也見不着,得往山裏奔去,這樣一天都沒法打個來回,晚上還得歇在城外,一家老小都張嘴等着吃飯,我可費不起這事兒……”

說着眼珠轉了幾轉,湊前笑道:“爺身份金貴,您府上若是養的有鷹,買個唱全套的回去多沒勁,我這個,您提回去自己馴,多有意思!價錢……您看,能不能再提提?”

皇帝唔了聲,“鬼市上髒東西不少,難得碰着鳥攤子,幹這營生比着他們誰都清白,我剛報那價确實低了些,壓不住你背地裏吃的那些麻煩,養鳥這行當,我門兒清,用不着蒙人,你這只,再加麽百,夠對得起它那幾招把式了,不知道掌櫃的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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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兩,夠他全家上下吃兩年了!佟三大樂,其實他訓的這只鳥屬于半成品,頂天要價,也就值個數十兩的價碼。

他低聲笑說:“嗨呦,爺是高眼人,比我要清楚,不是我埋汰人,這街上正經路子上來的好東西還真沒多少,好賴憑自個兒本事吃飯,刨死人窩的勾當,我做不來,得您擡舉,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話說到這步,買賣算是基本談成了,小六子依照皇帝的指示從懷裏掏出錢袋,點了銀子,盡數遞出。

佟三剛探出手就被皇帝叫斷,“慢着,我花這麽大價錢買一只鳥,怎麽掌櫃的也沒個表示?”

佟三苦了臉道:“爺,咱都是做小本兒生意的,籠子,食槽白送您了,其餘的都是破爛玩意兒,也入不了您眼吶!”

皇帝笑得雲淡風輕,“你這把扇子來路不怎麽正當,我讨了這個算做饒頭,沒得你拿着燒手。”

“您可別張揚!”佟三捂住腰,噓聲叫饒,說着又抖開扇子,湊近笑道:“爺還懂字畫吶,那這東西您給鑒鑒。”

是把檀柳紙扇,扇面潔白,正反兩面無任何題畫,皇帝繞有興趣地拿起看了兩眼道:“若是真的,可就值錢了。”說着一轉手遞給盛苡,“你識這個,幫人瞧瞧。”

扇側一角“順天休命”的紅印徑直蓋戳進眼裏,耳邊叨擾不歇,“必須是真的,姑娘,您瞧這章印多周正,前朝建貞帝的禦印,這東西出多少錢都不賣,也就是遇着您跟爺這樣的行家,才得它出來過過人眼……”

擡起頭,皇帝平靜視她,狐裘濃密的肩領子遮掩了他帝王矜高的銳度,眼神半降威嚴,使她能夠坦然回望。

盛苡措開眼,合上扇頁,含笑搖了搖頭,“我們家主子爺不稀罕這個,昨兒收拾書房,這類東西攢了一籮筐,只等着扔,掌櫃的撿了件兒破爛,還拿寶貝捂着,爺是好心幫您脫手,沒得您日後看破,白歡喜一場。”

“不能夠!”佟三急也抽拿回扇子,突一頓,哈哈大笑起來,“我算瞧明白了,合着您二位不是相鳥,是沖這東西來了,既這麽,我就實話說了罷,爺,您剛說這扇子來路不正,想必您心裏也明白這當中的曲折,我呀,是真沒打算要賣,留着傳家用吶,”說着一比手,“這市面上什麽好東西都有,爺不妨上別家瞧瞧去?”

錢貨兩清就趕人,小六子冷笑捅破他的嘴臉,“這就好笑了,就當您這東西是真的,掌櫃的既然深知利害,還私藏前朝舊物,奉勸您一句,往後走路把鞋後跟兒給提緊喽,沒得栽跟頭!”

盛苡引過話頭,輕笑說:“橫豎家裏不缺,六哥不必計較這個,扇子上什麽字畫都沒有,說是建貞皇帝的物件,只一枚章印不足為憑,拔個泥蘿蔔當料子,咱們當朝萬歲爺的禦印,能手兒也刻得出來。”

兩人一唬一吓,佟三遲疑了,又攤開扇面仔細看了幾眼,擡頭問:“姑娘不信這東西,您有幾分把握?”

盛苡指向那枚朱砂印,張口就哽住了,垂眼默了默,道:“您瞧這命字,筆畫上有個缺口兒,倘若真是禦印……”

沒等她說完,佟三就拍着腦袋大罵:“那王八羔子,敢诓老子……”

盛苡已經聽不見四周的聲音,為防人僞造,私章制成後,主人一般都會把章印磕碰出獨一無二的缺口,由自己所熟記。她父親禦印上的痕跡是其本人親手摔打出來的,偏偏“命”字上撞掉了一小塊玉料,宮中上下引為不祥,尚寶監請旨再造玺印,她父親不信這個邪,以“懼者短命,無懼短命者,橫禍使然”的說法拒絕,結果一語成谶,“建貞亡國,不懼以死明罪”,大概是他帝王生涯背負的衆多罵名中,最能入耳的一句評價了。

從剛才的試探中可知,這故事當年倒是沒能從宮裏傳到民間,否則一個亡國帝身上能被人挖掘的談資笑料就更多了。

“敢問佟爺,您這物件打哪兒來的,那人也好意思賣您。”小六子的聲音響起,一瞬拉回她的思緒。

盛苡豎耳聽着,覺着一側臉燒燒的,斜眼就對上了皇帝的眼睛,沒來得及瞧清他的神色,就忙把目光縮了回去,方才跟他對視的那股子默契又蕩然無存了,為仇為敵的立場始終是他們之間避無可避的事實。

佟三卻不敢再多說,當下東西是真是假已經沒那麽要緊了,這夥人的談吐氣度大有來頭,宗室一門,哪個在宮裏沒有門路,他一時得意,入了人家的套兒,奉前朝舊物為珍品,話說的難聽,就是叛主,要存心追究,手裏壓着證物,他罪責首當其沖!

“回頭仔細想想,那閹貨只怕也是冒充的,說什麽是宮裏的來路,呸!也不怕說中遭報應,斷了自個兒的香火,诓了我五十兩,全家老小兒小半年口糧吶……”

話說完就看人怎麽接了,價碼标明了,倘若還願意要,他就趁機脫手,不願意,他立馬就得找個偏僻地方給毀了,是建貞禦物還是一把爛木頭,橫豎都抵不上他全家人的性命要緊。

“二十兩,掌櫃的願意,咱們就成交,不成,我上別的地方看去。”

“哎,今兒遇見您,我算是認命了。”

盛苡嘴上幫皇帝砍價,心裏明白那把扇子的确是他父親的遺物無疑,人當寶貝私藏着,在皇帝眼裏也就值二十兩,至于為什麽會流到宮外,個中曲曲繞繞她一個雜役宮女的認知遠遠理會不及。

小六子冷汗一層接一層地冒,建貞帝的私物,由內務府庫房收管,眼下宮裏出了纰漏,東西都落進鳥販子手裏了,其實內務府進進出出那點剝削盈利的名堂,皇帝未必不清楚,這要狠心糾察起來,宮裏人員盤枝錯雜,一揪一大串兒腦袋都得跟着落地,天顏震怒,太平日子誰也別想過。

兩人噤若寒蟬,皇帝倒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憤怒,凝眉把扇子交給小六子,只簡便吩咐他收好,就往街口走去。

離了鳥攤子,再大的興頭也被澆滅了,回宮的原路上,皇帝照舊命盛苡架控,倆人共乘一匹馬,馬掌緩緩在雪地裏蓋出歪歪扭扭兩道蹄印,一經從外牆延伸至順貞門。

小六子接兩人先後下馬,宮門內就呼呼啦啦出來一幹侍衛,打頭一人走近跪安,“皇上離宮,臣未能随行聖駕,請皇上賜罪。”

皇帝冷乜一眼:“朕出宮用不着知會你們乾清門侍衛,赦無罪,起罷。”

宋齊起身扣拳應了聲喏,不禁窺向他身後,皇帝皺了下眉,順着他的視線掃見身後一人的繡蝶袍袖,便回過眼,不動聲色地道:“朕待會兒自己回宮,你們侍衛處先撤了。往後沒朕的指示,老實在乾清門呆着。”

宋齊領命帶着一幹侍衛走進宮門,皇帝轉回身,剛好捉到她随之遠去的目光,觸到他的視線,就慌亂收拾起來壓在眼皮子底下,一時關不住,頂得睫毛上下撲閃。

“他知道你?”

口氣聽起來比起質問更像是揭穿,盛苡不住發抖,宋齊早年入宮陪侍的經歷,皇帝召他入侍衛處以前,想必早都調查清楚了,她跟宋齊的交集,任誰動動腦子都能推測一二,這地方是想瞞也瞞不住了。只有緊咬宋齊沒能認出她來的說法,即便不信,只要兩人從今以後撞面誰也不搭理誰,皇帝也沒法處置,她的身份太敏感,若是讓皇帝知道他們倆已經相認,宋齊往後的處境就更難了。

“奴才小時候跟他見過幾回面,一時瞧奴才眼熟也是有的,”她跪下身,叩頭回話,“禦陽十年前随祁朝而亡,他知道的。”

禦陽是她從前的公主封號,好一個随朝而亡!之前怎麽沒見她提過,撒撤自己的頭銜,在他面前低聲下氣兒,只為偏袒另外一人,半句兒離不開一個他字,在他跟前演什麽前情舊戲,難不成還要他捧場叫好不成!

皇帝俯視她,“從小到大你就這一副模樣兒,朕只見過你一回,都沒記錯,他陪你哥子小倆月,若說認不出你,憑這眼力,在侍衛處任職,朕不放心自己的安危。”

見她擡起頭,眼圈通紅,急迫地張開口,皇帝滿心厭惡,背過她踢開腳下的積雪,大跨步往宮門裏進,她能說什麽?無非就是替人求情,他聽了只會覺着惡心。

小六子提着鳥籠跳腳跟上前去,藍布下一雙鳥翅撲棱着裹着驚啼,如泣如訴,無比哀怨。見皇帝停步轉過身,忙撒住腳,躬身靜立,百靈也漸漸歇了音。

盛苡背心滲涼,擡起頭,夜幕慘淡,星光盡失,只月亮孤單地從積雲裏露出一只圓角,天際又撒了雪毛下來,模糊了月光,宮門前侍衛們的身影也被雪影漸遮住。

她打了個寒噤,心裏猛地誕出一個膽大的念頭,若趁人不備,她遠遠地逃進雪霧裏去,腳程再快點,溜進先前去的集市,她小時候沒少見建貞帝裱畫拓字,自覺很快就能上手,找間書畫鋪子先攢些銀錢,末了就上昌平府給她們家守皇陵去。至于皇帝,應該不會在她身上過多浪費人手,宮裏死個奴才都排不上新鮮事兒這一說,更何況丢個宮女,她從此隐姓埋名,不禍亂他們家的基業,時間長了,皇帝想也該罷休了。

這般亂想着,心裏熱燥燥的,膝頭的筋骨突突彈跳着,幾乎馬上就要帶她遠走,面前就響起簌簌的腳步聲。

一人錦衣重裘,披瓊挂玉而來,鬥篷翻飛被吹出粗狂的邊線,像雪風中獵獵作響的一面戰旗。

“起來。”他停在她跟前道。

盛苡謝了恩起身,方才那股沖動逐漸沉降到心底。

皇帝遞出手中的鳥籠,“十年前,朕答應你的,如今拿它還給上。”

盛苡怔眼看他,清俊的面容被氈帽遮去半個額頭,風雪穿行削去了他眉眼間的成熟冷厲,這大概就是他十年前的樣子罷。

沒想到他還記得,她原以為他不過是順嘴一說,究竟是一言九鼎的帝王尊嚴驅使,還是諾言無欺的君子臉面逼迫,在她看來無任何分辨的意義,這份彌補中帶有施舍的意味兒,欠她個鳥音籠,就用只真鳥補替,手段更加高明,只是她再沒那麽好騙,她心底裏的那枚窟窿要是真能這麽容易就給填上了多好,再不必背負恩怨苦痛。

盛苡蹲了個身,“謝皇上隆恩,奴才粗笨,怕怠慢了它,萬歲爺您自己留着罷。”

“你是頭一個敢拒絕朕的,”皇帝趨進,俯身逼視她,“但是朕眼下不打算跟你計較,因為朕不欠你的,沒朕給你留的這條命,你拿什麽恨朕?”

他離她過近幾乎把她裹進他的鬥篷裏,近到耳邊呼呼刮着風,還是聽見她膛子裏似有似無地一聲輕顫,似嘆息似哭泣,近到看見她發旋兒裏盛着雪粒。

皇帝透過她肩看了眼遠處的天際,寂寥無邊,不可填充,猶如他們之間的距離。

背過身,他把鳥籠随手嵌進雪地裏,淡聲道:“朕沒功夫搭理它,往後是死是活,跟朕再沒任何幹系。”

擡頭看着他遠走的背影,肩頭披素挂銀,分不清是霜雪還是月塵。

岩子踩在杌凳上,手一撩,一根爛舊的絲縧越過橫梁,清由捂了捂盛苡的眼睛,樂道:“別看!瞧她這架勢,吊脖子似的,真吓人!”

盛苡忙避開她,低頭打了個噴嚏,手裏捂得熱茶盅險些摔落。

“就你會尋人晦氣!”岩子系了只死扣,蹲身提起桌上的鳥籠挂了上去,回頭笑道:“開春挂到廊子裏去,有草有花,多襯景!”

清由提了提盛苡兩肩的棉被,又問:“當真是萬歲爺賜的。”

她垂眼抿了口茶,點了點頭,身上漸暖和過來。

岩子跳下身,爬上炕跟她們圍坐在一起,往門外瞥一眼又勾回頭,低問道:“上回受罰,你不也面聖了,欸,萬歲爺長什麽模樣,你看清沒有?好看不好看?”

盛苡眼睛熏着茶霧,張嘴卻沒吱聲,把兩人急得幹瞪眼,最後也只點頭嗯了聲。

岩子深以為然,“果然的!早就聽說咱們萬歲爺長得俊,”說着壞笑着扛了扛她的肩,“做什麽好事兒了?萬歲爺瞧上你了。”

盛苡憂慮重重,沒有打趣的心思,只盯着茶面道:“萬歲爺嫌它音學得不齊全,我六哥也沒功夫伺候它,就讓我給撿着了。”

岩子很是失望,宮女進宮最好的出路就是承聖恩臨幸,若能得到皇帝幾分偏愛,晉個位再封個銜,這大半輩子就有指望了,總比熬大歲數,默默無聞地出宮,随便地就給配個婆家的強。其實她自己倒沒有過多地往這地方想,只是單純地替盛苡感到可惜,俏模樣配了副傻心腸,心眼兒不上道,不然早就熬出頭了。

清由接問:“你随萬歲爺出宮,宮裏頭知道麽?”

這話正提了她的擔憂,放下茶盅攀上她們的手臂說:“好姐姐,就一只鳥不值當什麽,在外頭,你們千萬要替我瞞了。”

倆人看傻子似的看她,得了禦賜這麽長臉的事,在宮裏混跡,上哪都是張活招牌。“瞧,這就是萬歲爺賞鳥那宮女。”這麽被人一叫,名頭就打響了,往後誰再往這人身上使壞心眼兒,那還不得悠着點兒,人都沒過好,哪裏有禦鳥的好日子過,不定哪天萬歲爺想起這茬兒問起來,翻出誰的舊帳,活該倒黴。這丫頭想法總跟旁人逆着來,人吃不進嘴裏的,她偏還吐出來,有福沒心享的傻毛病。

不見兩人答應,盛苡央求似的擻着兩人的手肘,直到她們點頭。

“你可真成,”岩子曲指敲她額頭,“就待見呆這破地方吃苦累吶!”

盛苡嘶了聲,揉了揉眉心,被她擋開手,貼近臉看,“欸!你這顆痣長得真好。”

轉手又被清由端着臉看,“還真是,又圓又亮。”

盛苡一手摸摸臉,楞楞道:“哪兒吶?我怎麽不知道?”

岩子爬向炕裏,從窗臺上端下銅鏡片子照在她臉前,“左邊眉毛當中,那兒,看着了沒有?”

一顆芝麻肚兒大小的圓痣淺埋在眉中。

“從前沒有的,”她擡手搓了搓,“什麽時候長出來的?”

“別扣!”岩子拍掉她的手,“沒得把福氣扣沒了,之前沒有是沒到時候,這不長出來了嘛!我瞧你好日子不遠了。”

盛苡從她手裏擡開鏡子,探起身重放回窗前,窗後是風吹雪飄的混沌。她調回頭淺笑,“日子當然只會越過越好,怪醜的,沒什麽可稀罕的。”

“這話就說錯了,”清由拿剪刀剪着炕桌上的燭心,笑道:“指細足巧白底子,眉毛中間一點子。這樣的人最有吉相,我娘說,臉上長痣最憑運氣,地方長的不好,壓人一輩子的福氣,你這只剛好蓋在眉毛裏,不顯露,形狀顏色又長得規矩,既然不是天生的,那就是後來福了。”

岩子挑挑盛苡的手,又拉過她的腳脖子,比手量了量,啧啧稱嘆,“老天爺就是這麽不公平,幾樣都讓你一人給占全了,我娘嫌我腳大,老罵我鴨掌,當初還想給我裹小腳來着。”

清由鄙夷道:“可別,她們那小蹄子是掰斷腳趾頭窩出來的,這不糟踐人麽,外頭瞧着好看,裏頭筍尖兒似的,只剩一根大腳指撐着,瘆人的很。”

岩子揪了揪盛苡腳上的白棉襪,她怕癢忙避了開,“你也不嫌臭……”

岩子哼笑:“我又不是爺們兒家的,你還怕我瞧了去?你老實伸出來,我看看你那三寸金蓮是不是包出來的?”

“真沒個正經!”清由把剪刀剪得咔咔響,“洗腳那時候又不是沒見過,人那是天生巧足,你只管羨慕了去,要是嫌棄自個兒的,回頭剁了你那雙鴨掌,仔細做了,咱們下酒吃。”

“嘿!我上輩子欠你的罷,要吃要喝的,我這雙腳,味兒可濃了,佐料都不要你的,只要你咽得下去,盡管吃!”

盛苡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岩子調頭瞪她,“讨了天老子的寵就笑話我這不得意的,好啊,我讓你笑個夠!”說着就撲近,兩手亂撓她的咯吱窩。

盛苡最怕人饒她的癢,笑得發喘,掙脫着大呼救命。

“要命!”清由忙把剪子丢進線筐裏,扳開她們倆,連連噓聲道:“別出聲!整這麽大動靜,被尋宮的太監逮着了,有咱們好受的。”

她是三人裏面歲數最大的,心思也最缜密,盛苡兩人很聽勸,消停下來支耳聽着門外,唯有月夜的風雪呼嘯,岩子忍了會兒,又鬧了起來,三人說說笑笑,比平日裏晚了半刻才滅燈。

眼前昏暗,氣氛也相對沉默,三人并排躺着都不說話,盛苡餓了一天,晚上又往宮外奔波了一回,腦子裏有些犯暈,就突然聽見岩子嘆氣:“咱們這地方得有多偏僻,破了宮裏的規矩,都沒人來找罪的。”

“呸呸呸,”清由翻身探頭往地上吐了幾口唾沫,“祖宗欸,說話可當心罷,這晚上合眼前說過的話最容易應驗,你還巴着人來尋你的晦氣不成,往前走走就是東六主子們的行宮,閑沒事兒上那交貴主兒去呀,在哪兒都不好混,你就說萬歲爺還偏心吶,把懿嫔主子寵得沒邊兒,娘娘們擡頭也是瞧星星看月亮,不比你日子樂呵。”

岩子回道:“就你見識多,我心裏頭不自在就不興抱怨幾句了,”停了下又道:“不過也是的,欸,跟咱倆一齊入宮那笙子你還記得不,就因人名兒叫得好,後來被玫貴人挑去當差了,前幾天我見着她,說她主子也恨吶,要我說懿主子也不見得多舒坦,背後那麽多雙眼睛瞧着,吃了算計只怕都不知道找誰算賬去。”

清由疑道:“這個我清楚,不過笙子那茬兒是怎麽話說的?”

“虧你還是個聰明的,”岩子湊近她耳朵,“晉升,生子,你瞧人爹媽這悟性!”

兩人聊的歡,半晌看向一旁,那人裹着被子,輕聲呼着氣睡得正香,月光透進窗,灑落她一臉細霜。

“這傻模樣,學誰的?”

“傻人有傻福,等着瞧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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