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蔔算子

得知舊人日子都過得如意,盛苡也覺稱心,辭了岩子,撐着傘從殿裏走出沒幾步就被人堵在半路上。

慎刑司侍監呂才蔔龇牙一笑,比了個手勢道:“姑娘,貴主有請,勞您駕,跟我走一趟。”

盛苡看他陰測測地露出滿口枯牙,渾身鋪了一層寒栗,這人在宮人口裏外號“驢爛腸”,聽說懲辦起人來,什麽缺德的招子都敢用,落進他手裏,不死也得脫層皮,死了見不着一個囫囵屍首。不明白怎麽找上她的麻煩來了?

她蹲蹲腿,恭敬道:“是哪位貴主,奴才自己過去,不麻煩谙達您了。”

呂才蔔啧了聲,幹巴巴地笑:“跟我客氣什麽,姑娘知道咱們做奴才的難處,主子說什麽,咱們照着做就是了,我都不嫌麻煩,姑娘何必分斤掰兩地跟我計較呢。過去頂多問幾句話,完了馬上送你回來。”

盛苡慌張往四下裏一看,正值晌午各宮歇午覺的時候,東二長街上空寂無人,偶爾冒出一兩只人影,隔着老遠就僵住,然後落荒而逃,地磚上雨水斷珠碎玉似的迸濺着,打得她心頭一陣陣發怵。

見她擰着性子不動,呂才蔔撂了撂手裏的傘柄,一夥蘇拉太監就從身後包抄過來。

“姑娘是願意自己走,還是咱們請你走呢?”

盛苡被他陰厲的眼神箍得急喘,被人在背後搡了把,幾乎摔在地上,忙探手扶住宮牆立起身,擡開步跟着他走,走的是錫慶門到左翼門的那條宮道,分明是避開了衆人耳目。

一路啞默靜悄,只聞和風細雨。盛苡活到今天,仿佛逆來順受慣了的,她害怕無助卻無法言聲,甚至連哭都是悄無聲息。

事後她想起這天,漫長的宮道,雨珠碎在琉璃覆頂的牆頭,再跳上她的肩頭,步步走得艱難,把她推向無知恐懼的深淵,她隔着傘沿看出牆頭,沉雲密布,似乎就攏在眼前,心裏念着一個不該念的人。

過了右翼門,在西華門東側,內務府的衙舍廣布,經過廣儲司側旁的白虎殿,她被人推推擠擠帶進慎刑司的後殿,光線一霎暗了下來。

玫貴人坐在堂屋的主位上,巧笑嫣然,半頭明晃晃的銀钿,直戗人眼。

視線随着盛苡的後頸沉降,“奴才盛苡給小主請安了。”

玫貴人倒也不跟她過多鋪敘,開門見山地道:“老熟人了,就不跟你客套了,我這撿着一物件,聽說是你的,也不知道是否屬實,只好把你本人找來問問。”

聞言盛苡擡起頭,見她抻開一條白綢汗巾鋪在膝頭,彩雲單金龍頭嗔目俯視她。是皇帝在天穹殿裏丢給她,她壓在盒底遲遲忘記歸還的那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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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小主,這是萬歲爺……”

“都知道這是萬歲爺的,”玫貴人撫着鬓角笑道:“是問你萬歲爺的貼身私物怎麽在你這兒,”說着一拊掌,“別琢磨假招子抵賴,今兒咱們把這事徹底掰開了揉碎了說清楚。”

門外應聲走進一人,一路低頭避開她的視線不理會,盛苡明白過來,肺管子被戳得生疼。

清由蹲了個身,回道:“奴才那日幫盛苡收拾行李,無意中發現這條汗巾,瞧花樣,瞧針腳,怎麽瞧都不像是合乎宮女身份的佩戴,奴才不敢隐瞞,如實回禀小主。”

盛苡呆住了,人都想往高處走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沒料着自己竟也值得身邊信任親近的人去背叛算計,仿佛打個噴嚏那麽簡單,撂下手就把她給賣了。

她緊了口氣,實說道:“回小主,是正月初八那日,萬歲爺落在天穹殿裏的,奴才一直收着忘記歸還,今兒收拾包袱時才想起來,可是已經不見了。”

這話說得實在不明智,玫貴人細一琢磨,頓時火氣蹿升,敢情那時候,就跟皇帝勾搭上了!

“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聽着就立不住腳兒,誰能幫你作證?夾帶藏掖聖物,還編排扯謊,來,給這口伶牙俐齒賞些胭脂吃。”

暗處走出名行刑太監,擡手就扇,被她匆忙躲開,俯頭道:“小主明鑒,萬歲爺……萬歲爺能替奴才說明。”

話語夾槍帶棒地悶頭打過來:“浪東西!還敢尋萬歲爺的晦氣,打,治治她這訛賴的賤毛病。”

盛苡只聽耳邊兩聲脆響,腮幫子就木了。清由抖着肩,低下頭攥住衣角。

呂才蔔咳了聲,走近彎下腰,笑不唧兒地說和道:“姑娘這又是何必?痛痛快快地招了,何必受這份皮肉之苦,細皮嫩肉的,得愛惜着自個兒的身子不是?”

盛苡斜楞眼看向他,眼仁裏失了光火月明,“招了是什麽罪過?”

呂才蔔照本宣科似的念道:“私藏聖物,當淩遲處死。”接着無聲笑了笑,“姑娘乖乖地認了,這挨千刀的法子就用不着了,身子被裁得七零八碎,那樣多不好看啊,到時候白绫烈酒,哪樣來得痛快,随你自個兒挑。”

橫豎是要置她于死地,她垂下頭搖了搖,“奴才沒有私藏聖物。”

呂才蔔側着耳朵點了下頭,舉目看向玫貴人。

玫貴人冷笑:“公公可得想法子撬開這張嘴,今兒這事兒您不擺平,往後宮裏人都有樣學樣,那還了得。”

呂才蔔抄着袖子,歪腦笑,“法子是有,只是……”

玫貴人不耐地把他叫近,摘了腰間的翡翠禁步,低語說:“留個證,成了,自有好處。”

呂才蔔掂了掂攏入袖中,只憑職位上頭的賺兒,也就能掙出一年的嚼谷,勉強能填飽肚子,他辦得還是損人命的狠差,手頭攢的罪業臨到下輩子也還不完,這輩子還不得趁倆糟錢兒花花,好好享受享受,當初他也猶豫,該不該接這趟活兒,到底還是改不了見錢眼開這副死性兒。

物證人證都有了,只要她親口招認,立罪這套章程就齊活了,皇上追究起來也沒什麽可指控的,再說皇上還能缺女人?可惜,頂多哀嘆那麽一兩天,轉轉腦袋也就忘了。

“對不住姑娘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盛苡的後背,揮手指示兩名小太監搬來一只鐵籠子,“靈哥兒喜歡蕩秋千,這條辮子瞧着挺結實,姑娘受累容它玩會兒。”言罷撥開籠門的闩子,一只半臂高的墨猴順着他的胳膊爬上肩頭,龇牙咧嘴發出嘶嘶的叫聲。

盛苡驚愣不已,一陣挨一陣的眼暈,玫貴人白了臉色,僵着舌頭道:“這……”

他降下肩頭,猴爪一勾就沖盛苡的辮梢撈去,她頭皮痛得發麻,懼得銷魂蝕魄,重重鑿下前額,惕然抖着調子道:“奴才認罪……”

玫貴人撫着胸口,半晌才啓唇,無力地呼了口氣,“先關着,簽字畫押。”

末時,鐘鼓樓的鐘聲沉悶擴開,宋齊下了值到隆宗門外洗了把臉,冒雨進了值廬。

進門剛好碰見內務府的太監們更換床榻上的褥單,須臾後面一撥太監接班來鋪床褥。

侍衛領班王铮拍了拍宋齊的肩膀,“今兒等下完錢糧,帶幾個人點西街上的火燭,你性子沉,壓着他們些,皇上不在家,一個個三青子似的,昨兒晚上跟外頭那幫參領護軍隔着牆叫罵算怎麽回事兒?“內五”,“外八”不分家,守得是一個紫禁城,別整出窩裏反的茬子,跌自家人的份兒。”

宋齊應是,率幾名侍衛出了乾清門,隔遠看見一名宮嫔出了隆宗門拐進西一長街。

侍衛崔贏抻脖子看了眼,啧啧道:“正主兒不在家,連內宮都敢出,這哪位小主,膽兒這麽大?”

宋齊起疑,吩咐他帶着其餘幾名侍衛先行守備,一人入了隆宗門,找了名筆帖式打探消息。

筆帖式臉色很難看,“您給評評理,這門能是主子娘娘們能随意進出的嗎?”說着手指往上戳了戳,無可奈何道:“動不動就把皇上請出來論理兒,回頭出了麻煩還不是咱們這夥人擔着。”

見他話裏有話,宋齊随意翻着桌上的檔錄:“剛這位出門,是幹嘛去了?”豁然就看見盛苡的名字記錄在案。

“說是懲辦一宮女,把人押慎刑司了。”

宋齊涼嗖嗖起了一背冷汗,半疑問:“那宮女長什麽模樣?”

筆帖式咬着筆杆子沉思,“條兒是條兒,盤兒是盤兒,大眼睛白尖臉兒,模樣着實不一般,”說着低頭嘆了口氣,“女人窩裏是非多,誰也見不得誰的好,随便揪個名頭就把人給裁了。”

宋齊大驚,袍甲上的薄雨絲絲浸入裏衫,激得他後脊發涼,不及細問,忙從門內跨了出去,筆帖式高喊聲追出很遠,“您還沒登記吶嘿!”

作者有話要說: /(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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