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準噶爾

盛苡從一個門檻跨過另一個門檻,從一道宮門邁過另一道宮門,十幾年的命途軌跡都被局限在紫禁城的四方天地裏,此趟出行南苑翻出了牆頭,正在新鮮興頭上,早起伸個懶腰,筋骨兒一展,胸口積年累月的苦楚憋悶也都暫時蕩滌清透了。

閱兵的地方在南紅門內的晾鷹臺,抵達時,武備院跟兵部衆臣恭請皇帝至營帳後的圓幄更換盔甲。

皇帝脫了禮服張開臂,兩名太監上上下下為他紮束,只剩右肩的一塊肩甲時,皇帝揮了揮手打發二人出去,點頭讓她近前。

盛苡系緊他明黃緞繡平金龍雲紋大閱甲肩頭的束帶,低頭見他腹甲的一個黑襟紐還敞着,忙扣了上去,甲片上繡着一條騰龍,浮身現首,攀上她的指間。

皇帝低頭擁了擁她,力道很輕,滿身的銅釘還是硌得她周身凄冷。

出了帳軍樂高奏以壯軍容,行至武場,盛苡便被帶入最高處的禦用營帳中。

俯視下去,閱場全部盡收眼底,八旗兵左右分開,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列左,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列右。

內大臣,兵部前堂官前導,禦前大臣,乾清門侍衛,豹尾班侍衛,上三旗侍衛随行,皇帝駕馬自八旗左翼入,右翼出,再行至中路,黃龍大纛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整個閱場的氣氛莊嚴肅穆,盛苡追随着他擎天一柱的背影,偉岸連綿的肩膀上抗着無數鐵血将士的尊崇注目,跟她的一方栖息之地。

皇帝巡視完一周登上禦帳中,兵部尚書上前跪請開操畢,兩溜角兵螺兵走出隊列,随着角聲,螺聲依次吹響,司炮官引火發炮,三聲撼天動地的炮響後,鼓聲大作,八旗兵擡鹿角整隊一前進,鳴金止,排成一列。領隊甲士揮紅旗,槍炮齊鳴,鳴金,槍炮止。再擊鼓鳴螺,隊伍續進,揮紅旗,再發槍炮,鳴金止,如此反複……

盛苡立在他的身後,呼吸漸喘起來,滿心滿肺擁堵着悚懼疼痛,帳下黑壓壓一片的身形洪水猛獸似的沖她湧了過來,是他們,正是他們當年攻破城門,侵入紫禁城,逼得她家破人亡,山河易主。

耳邊睿親王正跟大阿哥指點,“等待會兒鳴第十聲炮響時,就輪到首隊前鋒,護軍,骁騎營,最後就是火器營……”

盛苡搖搖欲墜,忙攀緊龍椅的椅背,眼前熱辣辣的發昏,皇帝回頭見她面如雪光,忙起身扶穩她,含了含她的手問:“怎麽了?手怎麽這麽涼?可是身子不舒坦?”

周圍人也都慌忙簇擁過來,盛苡深呼一口氣兒,推開他福了福身道:“沒什麽要緊,皇上不要因為奴才耽誤了閱兵,奴才站得久,有些累了,請皇上恩準奴才先行回宮。”

皇帝叫來梁子,吩咐道:“伺候你家主子回行宮,路上當心。”梁子忙應嗻,扶着盛苡下了禦帳。

剛走出幾步,迎面撞上一人,身形如半截兒鐵塔,不似邧人的裝束打扮,從發頂至後腦勺兒單織一條大辮,辮隙裏摻着條革,鷹鼻鷹目,五官奇深,樣貌雄武英俊,堵住了她的去路。

盛苡倉促打量一眼,忙踅身避在一旁,略蹲了蹲,剛擡腳要走,被他攔在身前,低頭哼笑着問:“這位姑娘是?見面不打招呼,這就是你們邧人的待客之道?”

梁子暗道不妙,偷偷摸摸往回溜打算通風報信兒,被他身邊一名滿臉虬髯橫生的護兵拎着脖子給揪了回來。

盛苡聞着閱場上的鼓聲震下心神,掖手扛起後頸道,“祁氏見過博碩克圖汗,方才是我疏于禮數,請您見諒。”

博碩克圖一怔,大笑道:“姑娘與我素未謀面,就這麽着把我認出來了,真乃奇人也。”

盛苡向來對外蒙部落沒什麽好感,大祁未亡前,他們難纏的緊,時常借口滋擾大祁的邊境,于是出言就帶着解氣兒的口吻,“此回受邀出行南苑的有外蒙兩個部落,像可汗這麽知禮數,半中腰來參閱大邧旗兵會操的,想來只能是準噶爾部的首領大汗了。”

那名護兵見她出言不遜,手上提溜着梁子就沖她逼了過來,被博碩克圖背手攔住,指示他放下梁子,回眼咄咄逼人地看向盛苡,略一颔首,似而非笑地道:“姑娘倒比大邧的爺們兒們膽兒還大,本汗刮目相看,咱們後會有期了。”言罷,轉過身往禦帳中去了。

這廂睿親王見盛苡出了帳,咳了聲在皇帝的身邊坐下,望着滿場呼喝宣威的旗兵,嘬了口茶問:“貞嫔是您邀請來閱兵的?”

皇帝默言不置可否,祺祥低下頭輕笑一聲,“要說這天下的爺們兒,我還單單就服您一人,權中有情,情中有謀,您瞧您把人家給吓得,腿都站不住了,祁老二來了,貞嫔不就是您現成的說客嘛,說不準還真就被他妹子給勸降了,您這主意打得可夠長遠的。”

皇帝只是一個不應聲,場下擂鼓喧天,鐵馬嘶鳴,耳邊卻是寂寥無聲,不聞人言。

盛苡把頭靠在轎辇的窗口,任由灌入口鼻的風割鋸她的心肺,慢慢地,她攥緊了拳頭,錘了錘胸口吐出一口濁氣。

回了行宮,來順兒言笑晏晏地迎上來,“主子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正好,宮裏來客了。”

話落,一高個兒,金頭發,綠眼珠兒的洋人從側間裏走出,看見她十分熱情地提起她的手,彎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記,謙然笑道:“您就是貞嫔娘娘罷,我是武英殿的畫師亨利,受大邧皇帝的邀請為您畫像。”

盛苡又驚又唬,她這半上午一遭連一遭的,真是吃了不少驚吓,慌忙抽回手請他在一旁坐下,來順兒趴在她耳邊低笑,“主子莫怕,這是他們西洋人的那套禮數。”

她松口氣兒,打量他五六十的年紀,舉止優雅,褲衩緊身兒竟然穿在外頭,暗覺好笑,“您的名字倒有趣兒,可是取自“亨通順利”中的“亨利”二字?”

亨利抖着滿颌發白的絡腮胡,從容笑道:“頭回聽說有人這麽解釋我的名字,真新鮮,貞嫔娘娘多慮了,只是我的名字在我們國家的叫法兒是這麽兩個字而已。”

盛苡糊塗了,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聽他中土話講得極為熟練,便轉了心思問:“您在這兒已經呆了很長時間罷?您的國家在哪處地方?”

“七八年要有了,”他的眼珠兒裏倏然渾濁起來,“出門在外才發覺,一個人無時不刻惦記的還是自己的家國啊。”

盛苡失落地搭下眼皮,胸口微微湧着細浪,蕩起舟筏把她的心思帶遠了,她也想家,只是無從前往,“既然想家,您為何不回去呢?”

亨利爽朗笑起來,“惦記歸惦記,在一處地方呆的習慣了,就挪不開窩了,天下之大,四海哪處何嘗不是家呢?我的國家在遙遠的西方,跟大邧隔着一片大海子,我老了,甭瞅身子表面上看挺筋骨,再擱不住坐船颠簸喽。”

盛苡也跟着笑,“我瞧您挺能适應大邧的水土,就這麽幾年,您就能把這兒的話說得那麽地道,要知道我們都是擎小落了地,長了牙就開始學的,人活着就該像您這樣,禁拉又禁拽,到哪兒都能紮下根須,活得開心。”

亨利被她這麽一贊,老臉竟微醺似的紅起來,洋人本來皮子就白,這麽着更加顯眼兒了,扯了幾句洋腔洋調,老頑童一樣,跟盛苡頗投機地侃起來,這才真正是從天南聊到海北。

過罷晌午,盛苡坐在檐廊下,端着身子供他臨摹,腦子裏還在颠算着他的那番話,忍不住問道:“您老人家沒騙我罷?咱們住這地方怎麽能是個球呢?”

話落,一只蝴蝶翩翩飛過來,輕輕駐上她的指尖,她低下頭怔怔望着出神兒,亨利渾身糊滿油彩,咬着筆頭不敢松勁兒,也不敢出聲應話,筆觸時而婉轉,時而轉折,一個妙齡少女最絢爛绮麗的年華歲月被永久地定格在了這一刻。

封筆落款,亨利遮下畫布捂着不讓她瞧,“我跟尊敬的大邧皇帝之間有約定,您的這幅畫像不過第三人的眼睛,您若堅持一定要看,就麻煩貞嫔娘娘再坐會兒,我再為您畫一幅。”

盛苡坐了半下午,膀子腰子哪兒哪兒都是疼的,她沒見過西洋人的畫法兒,暗道不看就不看罷,不定是因為畫砸了,臨時找的借口搪塞,原來洋人也這麽好面子,正東一頭,西一頭地想着,二門外一幹人簇擁着皇帝氣勢洶洶地跨進,踅身就往軍機處的值房去了。

盛苡暗道奇怪,忙辭了亨利匆匆趕到值房門口,正聽見皇帝揚聲在裏頭大罵,“混賬!”

問起來,小六子苦楚一張臉,“……剛閱完兵,準噶爾部的博碩克圖汗就進了禦帳,原本初二那晚上答應的好好地,要跟咱們大邧擴大茶馬互市,突然就翻臉不認帳了……”

盛苡頓覺可氣,“怎麽會這樣?是什麽緣故?”

小六子道:“說是咱們大邧只拿茶葉跟他們開通互市,條件還不夠豐厚,若想長期穩定地達成茶馬貿易,僅憑一紙合約未免容易途生變故,說撕就能撕的,婚約就不同了,他們說是要尚大邧的公主,娶四格格和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這章是目前為止,信息量最大的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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