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唐啁回了萳城, 感冒了好幾天, 發着燒趕完了論文,就去剪短了長發。

張梓楠挑個周末來找她, 她們在學校旁邊的一家店吃中飯。學期已經結束,不少學生都回家過春節了。

一坐下, 張梓楠看着唐啁的短發愣了愣,心裏多少有點猜測, 還是沒問出口,只笑說:“今年還去我家過年吧?”

張梓楠和方修齊訂了婚,兩個年輕人雖說不急着辦婚禮, 可雙方家裏有不少老禮要辦, 這個春節是屬于他們兩家的。

唐啁笑了笑,搖搖頭, “我要在學校趕論文, 不過我會去拜年的。”

唐啁瘦了很多,兩邊臉頰都有點凹進去,黑眼圈重, 精神狀态看着還行。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唐啁, 那時她和另外一個宿友在路上還在八卦, 宿舍名單上有

三個人, 開學好幾天了還不見第三個宿友,不知道是哪位神聖如此高冷。

她們推開門,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在擦桌子, 聽到聲音,清秀至極的臉龐那對水汪汪的眼眸只輕輕在她們身上打了個轉,點點頭,又轉身忙去了。

那感覺像晨露滴在她的臉上,涼涼的,緩緩地沁入皮膚。

這麽多年與她相處,多是這種感覺,如清涼的水,偶爾也會滾燙,她柔軟又堅強。

從前她就覺得,唐啁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單身呢?而事實上,她真的單身了很多年,本科的時候有太多男的追求她了,沒想到最後她自己選擇了……

“也不要老是學習,你跟我去我們公司的年會吧?”張梓楠笑着說,“我們公司還是有不少青年才俊的。”

唐啁笑了笑,搖了搖頭。

張梓楠欲言又止。

吃完飯,她們在校園裏散步。方修齊打着車來接張梓楠,和唐啁寒暄幾句之後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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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梓楠剛坐進車,回眸看到車窗外的唐啁。

冬季,天暗得早,灰暗的天幕下,唐啁一人站着,纖瘦的一抹淡影,笑容雖在,也是淺淺的。

張梓楠眼眶猛地一辣,她推來車門,奔過去緊緊地抱住她,“不管怎麽樣,我都在你的身邊。”

有事可以不用一個人撐着。

張梓楠受過她很多照顧——半夜腸胃炎發作,唐啁背着她去醫院,跟方修齊吵架時,唐啁聽她傾訴,學習偷懶時,唐啁給她做作業,她夜歸不回時唐啁幫她打掩護。

四年同窗,大大小小事情,唐啁給予她的,是溫暖和溫柔。

張梓楠鼻子發酸地想。

而唐啁卻從沒對她提過任何要求。

而在此刻,張梓楠對她的孤獨感同身受。

“你快好起來吧……”很多詢問的話說不出口,只剩一句幹巴巴的關心。

張梓楠沒想到就這句話,她的肩膀被洇濕了一大片。

直到車開了很遠,張梓楠還在擦淚。

多年的朋友了,她第一次見到唐啁的眼淚,真是心疼死她了。

遇人不淑!渣女!坑我心肝寶貝!身在福中不知福!早知道的話我就應該破壞你們!說來說去都怪那個施海!不認識他哪來的他姐姐!這對姐弟都是禍害!

方修齊坐在她的旁邊,看着她的臉色一時陰一時晴,一時咬牙切齒,一時喃喃自語,看得他膽戰心驚,悄聲小心問:“咋啦?”

“你不要管!”張梓楠遷怒地瞪他一眼,掏出手機,打開朋友圈,狠狠地打一通字。

“哎……我覺得這樣……”方修齊眼尖瞥到幾個“某人太渣”之類,眉毛驚跳了好幾下,“……不太好吧?”

張梓楠恨恨地哼兩聲,過了幾秒,又是長長的嘆氣。這條朋友圈當然不能發出去,站在唐啁親友的立場,她當然是心疼唐啁。可是感情之事,除了當事人雙方,其他的人,哪怕再親,也不能插手幹預。

張梓楠删了一些字,發了一張她和唐啁的合照,寫“很愛我這位單身的朋友,希望你能開心,幸福。早日覓得愛你疼你的人。”

她這張照片屏蔽了唐啁,可是對施辭是可見的。

施辭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正好是她最難受的時候。

聖誕節過後,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突然瘋狂想念起唐啁來。

起初是那天,她發現了唐啁留下來的書。

接着她在衣櫃裏發現了唐啁的一件衛衣,淺綠色,棉質,寬松的款式。跟她一櫃子的襯衫長褲和裙子不是一個風格,也不是一個年齡跨度的。

施辭拿着衛衣站了很久,想起來很多畫面,這衛衣從唐啁身上怎麽到自己手裏的

過程,唐啁揪着衣腳臉紅氣短到最後軟在她懷裏,咬着唇不發出聲音的模樣……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這些畫面趕出腦海,衛衣沒舍得丢,她藏在衣櫃的深處了。

施辭以為是短暫性的閃回,是階段性的,只要适當地轉移注意力,就不會記起以往的畫面。

可是閃回的次數越來越多。

去辦公室,她想起唐啁躲在沙發害怕被院長發現,連親都不敢讓她親的模樣。

傍晚校園散步,她不知不覺轉到了宜修樓。

開車去市區,她想起了她們有次去吃飯,唐啁給她點了辣子雞丁飯,她們還一起吃了鮮芋仙。

去超市,她想起唐啁曾經穿着厚厚的熊形道具服在這裏打過工……

白天,黑夜,淩晨,清醒或者沉睡,唐啁的笑,她的神情,總是一點點地萦繞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施辭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她想她的小鳥了,她舍不得她的啾啾……

這種思念讓她無比痛苦,無數的記憶畫地為牢,将她禁锢其中。

然後,她就在朋友圈看到了張梓楠發的照片。

施辭的心砰砰猛地撞擊着,這張思念成災的熟悉的面龐突然跳了出來,她先是倉皇地一愣,接着目光不由自主地一寸一寸的讀取。

頭發——剪短了

唐啁的頭發剪回了初見時的那個長度,施辭有點恍惚,那是食堂的驚鴻一瞥,也是那晚校道上的細細端詳。

施辭幾乎要忘記了,很長一段時間,唐啁對她總是禮貌有餘,熱情不足,後來對她有好感後也是小心翼翼的,剛開始确定關系那時,她也有很大的不安。

她們不歡而散後的這段時間,她也有一點不甘和怨氣。

自己和唐啁的這段感情,她是主動的,她是熱情的。如果有必要,她甚至可以辭職,,相比起來,唐啁總是沉默的,緩慢的,更像是被動的接受。

上次雯雯對她說的話,其實她是聽進去了。輾轉難眠的時候,她也想,自在唐啁的面前,她太自诩年上的位置和完美的形象,總是要去照顧她,關心她,沒有表達出自己的期待和需求。

沒有人喜歡自己老是在一個被拯救的位置。

施辭感到無力。她也曾想過,也許真的是年齡差,她們并不合适,只是不合适這個念頭一起,她更加痛,更加郁結于心。

就像現在看到這張合照,看到張梓楠寫的話,施辭一瞬間心堵得厲害。

我不再有可以愛她疼她的權利了嗎?

也對,如果不是遇到自己,唐啁也有可能接受男人的,或者說……她以後也會接受男人,不跟自己在一起,她更可能擁有一條更為順暢的路。她本來就是極優秀的,如果有品行不錯的男人追求她,可以給她帶去家庭的溫暖,唐啁也許會選擇結婚生子,擁有美滿的家庭生活。

施辭第一次對自己有些不自信,審視起自己能給唐啁的東西。

其實她的父母開明溫暖,她自身條件也不差,她也能夠給唐啁這些世俗的需求,孩子的話,如果唐啁想要,也不是沒有法子……

想這些做什麽,都分手了。

結束都結束了。

這一次的戀情結束跟以往的不一樣。和喬莎那時,她們是很早就結束了,彼此心平氣和。另外的兩段,她們也是好聚好散。

這一次,可能需要耗費更長的時間……

她深深嘆口氣,心亂如麻。

唐啁約了那位擁有張國榮專輯的沈女士見面,她抱着最後一點希望,想再懇求對方把專輯賣給她,難得是對方與她是同城,約起來比較順利。

她們約在市區見面,沈女士姍姍來遲,瞧着四十多歲的模樣,面容娟秀,有一種平和安穩的氣質。

唐啁跟她在軟件上有過幾次交談,她說如果想要張國榮的簽名專輯,她有其他的,可《陪你倒數》只有一張,她實在不忍割愛。

唐啁說自己只要想要這張。

雙方來來回回讨論了幾次,沒有結果,唐啁也堅持不肯收回錢,對方也無奈。

沈女士喝了一口茶,她神色還算溫和,打量了唐啁幾眼,問她,“恕我直言,唐小姐,你有明說不算是張國榮先生的粉絲,又指定要這張專輯,我能問你真實的原因嗎?”

唐啁靜了幾秒,低眸說:“其實是我喜歡的人,她喜歡這張專輯。”

沈女士點點頭,也不意外,可也不是能說服她的理由,這次答應見面,她主要是想當面把錢轉給唐啁的。

唐啁喉嚨發梗,心尖泛起一種濕潤的酸楚,“我們已經分開了,我本想買這張專輯,送給她做禮物,如今……是我自己想要,她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也許我無法跟她在一起了,我想……紀念……”

沈女士神色溫和了幾分,說了一句,“我相信唐小姐這麽優秀,會有很多人追求。”

對方這種既生疏又禮貌的态度,唐啁再也想不出什麽來打動她了,她頹然地低下頭。

沈女士瞧了瞧她,神色有幾分不忍。

唐啁抿了抿唇,低聲道:“……我喜歡的人跟我是同個性別……”

沈女士臉色微微變化,動了動身子,調整了下坐姿,沉吟了一下,才緩緩開口,“原來如此。”

桌上的茶還在飄着淺淺的熱氣,唐啁面前的茶沒有動,而沈女士剛才也只是客氣地喝了一小口,此時沒有人說話,煙霧寥寥。

過了一會兒,唐啁已經要放棄了,沈女士突然開口,“好。”

唐啁不敢置信地擡起眸,沈女士望着她,目光溫和,笑容淺淺,似有感慨,“哥哥這首歌能變成你們的紀念物,也是緣分吧,我想,他也會贊成我的做法……”

她再看看她,微嘆,“……你也姓唐……”

沈女士把專輯給了她,還堅持把錢退給了她。

“祝福你,唐小姐。”沈女士彎了彎眼眸,随即離開。

唐啁拿着專輯,像做夢一樣,久久不敢置信。

專輯保護得很好,外封的塑料殼有些磨損,內裏張國榮先生的照片很完整,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眸定格在某個方向,給人一種既遙遠又憂郁的感覺。

唐啁緊緊地握住,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啪嗒啪嗒滴在上面。

她輕輕拭去,又有新鮮的掉下來。

——這是不是上天在告訴她,還有希望?

臨近春節,市區街道兩旁的樹上挂滿了紅色的中國結,紅紅火火,襯着微微冒芽的綠葉,格外生動。

又是一年。

施辭等着紅綠燈,索然無味地想。

沒意思。

她掏出手機,屏幕上是那張唐啁和張梓楠的合照。她截了唐啁的單人,設置成了屏保。

唐啁唇角微微彎着,很淡很淡的笑意。小臉只有一點點,看上去更瘦了。她甚至沒有正視鏡頭,睫毛微斂,淚痣也靜靜的,只是看得久了,仿佛随時都會擡眸望過來對她笑。

施辭屏息,聽見自己心髒如擂鼓地猛烈跳動。

同時,響起來的還有後面的催促的喇叭聲。

她呼出一口氣,急忙開動車。

等開回萳大,她一路翻湧的情緒無法穩下來,只好熄火靠邊停,靠在椅背上休息。

等等,這裏……

就是在這裏她的車把唐啁刮倒,她們以為的第一次見面。

施辭差點崩潰。

每一處,每一刻,都是她。

要瘋了。

施辭突然罵起自己。

在感情上,她怕過什麽,她何嘗有過這樣畏畏縮縮的時刻。

唐啁跟自己說分手,她就要同意嗎?

等等,她說了不同意。

然後……

我的天!

然後她就沒做什麽了?

她就這樣讓唐啁跟她冷暴力,跟她不見面不說話,她也不去問清楚,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結束了?

憑什麽!

當時她跟唐啁告白的時候,她就想無論怎麽樣,她就要當她的女友,怎麽能功虧一篑,沒有結局?

施辭滿心都是激烈翻滾的情緒,那些被她遏制的,全部的不甘,委屈,怨氣洶湧襲來。

真是丢臉,她都三十多歲了,還被一個小她十幾歲的女孩子,變成了一個患得患失,輾轉難眠,夜夜咀嚼心事的小女生。

真他媽的見鬼!

施辭眼眶發燙起來,她趴在方向盤,呼吸急促地顫抖。

“……我不是好的戀愛對象。”

唐啁曾經這麽說過,這句話突然在記憶裏穿越而來,仿佛在回應着自己的抱怨。

施辭此時很想喝酒,去緩解一下心裏擴散開來的苦味。

這話不對。啾啾。

“你喜歡我什麽,我什麽都沒有……”

“你有我喜歡的一切。”施辭眼眸濕潤,出聲緩緩道。

她當時是真心的,只是她沒有做好。

她不能把自己放在“付出了卻沒有得到相應回報的”位置,她不能否定唐啁對她的心。

那年除夕夜,唐啁站在門口等着她,她就這麽在雪中挨凍等着她,都沒有打一個電話,她以自己的方式喜歡着她,體貼着她。

那麽多次的親昵和溫存,她的笑容,擁抱,難得一見的撒嬌,讓施辭覺得無比的甜蜜。

怎麽會感受不到呢?

怎麽能覺得她狠心呢?

她一直都很不安的。

她就剩自己一個人。

最初認識她的時候,唐啁孤獨疏離,一個人努力生活着,堅韌又脆弱,好似沒有人能夠走進她的內心。

自己受她吸引,無法控制,調戲她,同情她,憐愛她,說過很多情話和誓言,等她放下心房,依賴她的時候,她卻回以不成熟的行為。

她任由她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不提不問,不理不睬。她何嘗不是在對她冷暴力?

而事實上,唐啁從來沒對她提過什麽要求,如果自己不提,唐啁什麽都不會主動開口要。

等得久了,她一定是以為被自己放棄了。

施辭淚流滿面。

清算如果有意義,自己才是更混賬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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