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費天瀾出生那年,正是費三江開第一家公司的時候。仗着手持大把橫財,他在商場上行事大刀闊斧,眼光也頗為精準,又擅長籠絡關系,因此發跡很快。

等費天瀾長到要和別的小朋友玩耍的年紀,已經是人人要向他谄媚的家境了。在他的記憶中,除了丹丹對誰都拒之千裏以外,還沒有哪個人跟他交往是豎着銅牆鐵壁內倨外恭的。

于是,夏麒那種始終沒見淡下去半分的“不喜歡”,就這樣踮在他的神經上。不時踩上一腳,還挺激發挑戰欲。

這種挑戰欲換個說法,就是犯賤。

因為那事情和情緒本身,都是犯不着的。若還非要揣在心裏,想着滿足毫無疑義的虛榮自尊,就是把自己置于先撩者賤的位置。然而,那時候在同齡人際交往方面志得意滿慣了的他,沒意識到這些。

他積極挑戰起了夏麒的銅牆鐵壁。當做游戲,或者當做交友方式,又或者只是業餘放松一下——每天逗一逗夏麒,真的很解壓。

夏麒太有禮貌太善良了,無論他多深夜到家,敲他的房門,死皮賴臉一點說“仙女,陪你哥聊一會兒。”

實在不行,換成“兄弟,陪你哥聊一會兒。”

夏麒準開門。

門開以後,要是夏麒已經睡了倒還好,他也是講個人修養的人,一般随便扯兩句就走了。沒睡就慘了。他會霸占夏麒的床,雙手枕後腦雙腿架起二郎腿,大爺似的躺着,大吐工作上的苦水。

夏麒聽不懂,沒關系。他很大方,不用他聽得懂,聽就行了。

就算不聽也無所謂,反正他只是想強迫他與自己相處——他就不信,有人能在和自己長期面對面相處之後,還不喜歡自己。

不管怎樣,看到夏麒苦不堪言哈欠連天,別提多開心了。

他講到一半,夏麒撐着手臂拖住低垂的腦袋,好像已經坐着睡着了。

“喂——”他叫他。

夏麒沒有反應。

“真睡着了?”他伸出腿去,輕輕踹了一下夏麒的膝蓋。

然後感受到夏麒其實還醒着,只是故意不理他。嗤,天真的小家夥。

“唉,是我的錯。”他裝模作樣地嘆氣,悠悠地說,“這大半夜的,我跟你聊什麽工作,也太沒情趣了。我們換個話題吧,聊點午、夜、私、房、話。”

夏麒:“……”

“阿麒啊!”他越玩越來勁,即興給他起了個昵稱,賤腳又搭到他的膝蓋上了。這次不是輕輕一踹,而是用腳趾暧昧地摩挲起來,話也暧昧。

“你知不知道,你這雙腿特別特別特別迷人?而且今天這條半腿睡褲,也真适合你……“他甚至動情地吞咽了一下,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這腿,真是看着就讓人發(),要不,互助一發?”

夏麒撐在手背上的腦袋險些一滑。雙腿一閃,避開費天瀾不安分的爪子。

費天瀾看了,得逞地哈哈大笑。

夏麒終于睜開眼睛,揉了揉,努力若無其事強裝淡定。滿臉無辜又無奈地看着他,懇求道:“哥,快兩點了,你回去睡吧。我明天周末不去學校,你還是得上班啊。”

“沒關系,我就下鄉考察,遲兩個小時沒問題的。”費天瀾坐起來,并神手作勢要拉夏麒到床上。

夏麒先他一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也不看他,直接走向房門口。

費天瀾也眼疾手快,拽住他,想把人往床上帶。雖然體力有差,但要抵抗不從,夏麒還是做得到的。兩人對峙着。費天瀾又定定盯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緩緩地摩挲。

“你沒和人互助過?”

夏麒一副不想回答的樣子,但也沒有對他的提議表現得很反感。于是他捏了捏分寸,再進一尺:“要不,試試?我幫你也行,我手活兒很不錯的哦。”

夏麒悶悶地說:“不。”

費天瀾挑了挑眉:“為什麽?你上次不是還挺厲害嗎?還收了我的禮物,用了沒?”

“不關你的事。”夏麒的語氣沒什麽情緒,說完話抽了抽手。

費天瀾從那力道中感受到,這小家夥是真不想和他鬧。那好吧,他也沒有這個愛好。便放了手。

夏麒往門外走去,那背影一股子冷冷的氣場

費天瀾盯着看了一會兒,沒忍住,道歉了:“喂,別生氣啊!”

“沒有。上廁所。”聽起來,倒真的沒有生氣的感覺。

費天瀾沒調戲出什麽意思來,有點無聊。胡鬧了這麽一發後,自己也有點累了。于是抻開身體伸個懶腰準備回去。腰腹被半條空調被纏着。他扯開它,一陣淡淡的香味蹿緊鼻子裏。

他頓了頓,鬼使神差地湊近薄薄的被子,把頭埋進去。

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喜歡這個香味。

不是浴室裏任何一款沐浴露或洗發水的香味,甚至根本不屬于化工調和的香味。那就是夏麒身上的味道。想到這點,他下意識咽了咽喉嚨。而喉嚨是幹澀的,連舌頭也不可名狀地發燥。

cao。沒撩動別人,把自己撩熱了。

他一把丢開空調被,立刻跑回自己房裏去了。

後來,夏麒很快就學會機智反抗費天瀾這些無聊行為了。

他完全把作息時間調回到他回家之前。最緊急的時候,一聽到院裏車響就立刻關燈睡覺,任那位大少爺上樓後怎麽拍門也不搭理。

這樣幾次之後,費天瀾好像消停了一些。

但夏麒沒有完全放松緊惕,他仍然在态度上默默觀察對方,行為上嚴防死守。

這一天也是這樣。

半夜,他聽到費天瀾回來的動靜,立刻迅速關燈躺下。接着過了沒兩分鐘,忽然聽到“呯——啪”一聲響從餐廳的位置傳來,玻璃杯摔碎了。他皺了皺眉頭,有些猶豫是否下去看看。

側耳聽後續動靜,半晌過去,沒有聲響。

算了,那麽大個人了,能有什麽事?

他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黑暗中又傳來手機來電鈴聲。這次是從樓下大廳傳來的。沒響太久,鈴聲便被費天瀾略帶醉意的聲音取代。

“喂?嗯,說——什麽?”

後面那句聲量一下子提高得可怕,夏麒随之睜開眼睛,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費天瀾聽起來整個人都從微醺中清醒了:“人怎麽樣?!”

“在哪家醫院?”

“都有誰過去了?”

“告訴李主管周總監都到醫院來,我馬上就到。”

“......”

接着,傳來開門聲。夏麒心頭那點本來說不清是警惕還是抗拒的心情,随着這聲音一下子全擰成了緊張。想也沒想便猛地起身下床,開門下樓沖到前院停車場,一氣呵成。院裏停着的SUV已經打亮車燈,他敲了敲窗。

費天瀾降下車窗:“怎麽了?”

夏麒抿抿唇角:“你喝了酒,不能開車。”視線瞟到對方的手,眉角被什麽扯動似的擡了一下,“你手受傷了。要去哪裏?我幫你開。”

“也好。”費天瀾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太陽穴,欣然打開了車門,自己平移到旁邊的副駕去。夏麒鑽進車裏,立刻聞到一陣酒氣。這樣還想開車,簡直不要命!

“二醫院知道嗎?”費天瀾絲毫沒注意到他的情緒,問道。

夏麒下意識想罵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火氣來得莫名其妙,便把這股無名火摁了下去。停頓片刻,用倒車掩飾自己生硬的态度,簡短地回答:“知道。”

費天瀾草草說了句“謝謝”,便忙着撥出一個電話。

見狀,夏麒有些湧到喉嚨口的話便默默憋回去了。聽費天瀾在他身邊打電話,他竟然有種類似窒息的感覺,連手也微微顫抖,要緊握方向盤才能穩住。

于是他将臉輕輕偏向另一邊,眼角掃視路邊夜景。好像這樣能夠把無端逼仄緊揪的心推得開闊一些,讓呼吸順暢一點似的。

平港最近要舉辦一個醫學類國際盛會,預計有超過七個國家會派重要領導前來。開幕式和主會議定在平港科技博覽中心,但那是個還沒有正式啓用的科技園區。

為了能順利為這場盛會提供場地,所有參與這個園區建設的工程隊都在日以繼夜加班趕工,三江集團旗下一家挂在省一建的建築公司,也是其中之一。

結果,一輛自卸車出了車禍。

目前司機已經送往二醫院,傷勢不明,車禍原因不明。

費天瀾一路上都在打電話。安監、交警、車隊主管、施工方案負責人......求人、訓人、指揮安排各方面的處理工作,看上去冷靜而娴熟。就好像他已經遇到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

“如果我是他的員工,應該會信服他。”夏麒漫無邊際地想。

“不用進停車場了,就停在門診樓廣場,沒事的。”費天瀾的電話告一段落,整個人靠進椅背裏,擡手指了指前方醫院,對夏麒說。

“嗯。”夏麒回答。

頓了頓,又問:“情況是不是很嚴重?”

“現在說不準,看司機情況吧……活着就沒什麽大事。”費天瀾的的聲音中透出一絲疲憊,有點像平時他賴在夏麒房間裏訴苦。但又不完全一樣。夏麒沒想清楚哪裏不一樣。

車開到門診部大樓,剛剛停穩,費天瀾就跳下去了。

夏麒的視線跟着他那一跳,一句“哎”張口無聲,忙拔了車鑰匙鎖好車跟上去。費天瀾的神色比在車上還凝重,腳步邁得很寬,夏麒跟得有點着急。

早就有人等在大廳裏,見到費天瀾,等待的中年人立刻撲上來。

費天瀾問:“哪兒?”

“三樓手術室。”中年人以引路的姿态走在他前方一點,想把他們往電梯帶。費天瀾望了一眼電梯顯示的樓層,直接拐向樓梯口。中年人趕緊跟來。

手術室外的等候區有更多人等着費天瀾。有些人帶着紙筆,俨然是要就地開會。費天瀾走過去,先指了指手術室問“怎麽樣”。大家七嘴八舌,有說現場情況的,有說司機傷勢的。費天瀾都聽着,偶爾點點頭。

夏麒站在人群外看着他,忽然覺得他像一座山。又沉,又穩。和平時無理取鬧纏着自己的那個纨绔大少爺相比,竟看不出什麽相同來。

“大家都累了吧?”等這群人都說得差不多,費天瀾擡起手,手掌朝地面微微下壓,“先坐下來吧,我們好好捋一捋。”

然後回頭尋找夏麒。

後者迎上他的目光,挪過去兩步。難得一副願聽差遣的樣子。

費天瀾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掏出錢包,從裏面抽出來一張卡遞給夏麒:“你能幫我們買幾杯咖啡嗎?外面有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應該有現磨——卡沒有密碼。”

他吩咐得既天經地義,又仿佛溫柔體恤。夏麒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接過卡,轉身走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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