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很久以後,夏麒才有足夠寬、遠的視角,來一點一點看清楚這個晚上在自己生命中的特殊之處和深刻影響。那時候他已經不在費天瀾身邊,彼此幾乎沒有聯系。往前看,一點生命再度交集的機會也沒有。除非他掉頭回去。

他一個人生活,很安靜。

事實上,他就算不是一個人生活也很安靜。用費天瀾的話來說,他就是“一輩子在家、實驗室、菜市場之間三點一線”。

他自己對這樣的生活倒沒什麽不滿意。有做不完的研究,還有值得上菜市場的家,分明快活似神仙。但費天瀾說這話的态度挺讓人翻白眼的。是長期浸淫在男權思想氛圍中的典型反應,好像男的都應該像他那樣大戰商場,家和菜市場是女人的領地。

他把夏麒當女人。

他也希望夏麒是女人。

可夏麒不是,也不希望他對自己的喜歡具有這種期待。有一段時間,他一想到費天瀾希望自己是女人,就難受得喉嚨發緊。因為這在他看來,意味着他愛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某種新鮮、某種幻想、某種……無所謂,反正不是真實的他。

——不過,這其實是另一個話題了。只是,這個話題在那段一個人生活的日子裏,總是會和與這個夜晚有關的記憶,一起出現在他每一段空閑中。

他經常疑心人是否真的對自己的記憶擁有主權。如果有,為什麽這兩樣東西在他腦海中從來不經允許。他被迫不斷回溯,被迫抽絲剝繭,被迫反複品味。

然後一切更無法淡忘。

但當下此時,他還什麽都不知道,也料不到日後的糾纏。

他拿着費天瀾的卡去買咖啡,全部要現磨。一個店員在給他磨咖啡豆,需要一些時間。他在便利店裏轉悠,心想費天瀾可能沒有好好吃晚飯,可以順便帶點吃的。既然給他帶了,也給其他人帶吧。

他就在便當貨架前聽到一個也許算是不該聽到的通話。

“……呵,那小子拿了一筆小業務,跟顧書記喝了兩次茶,就以為自己力挽狂瀾立多大功勞了,尾巴翹得比天高……”

“對對對,您說得對!三江的江山是我們打下的,老費不在了您才該是把舵的!那個小屁孩不食人間煙火,怎麽帶得動三江?”

“您放心,事情一定穩妥,都說好了。到時候……”

夏麒手裏緊握一只飯團,聽着一個貨架之隔的對面傳來的聲音,呼吸和心跳都像被人攥在手心之中。動彈不得,任人宰割。

那個聲音逐漸朝便利店門口方向遠去,他急忙換了位置試圖看清對方的臉。然後,他狠狠記住了那張臉和那個聲音。

他盯着對方消失的地方良久,才發現飯團在自己手裏被捏變了形。咖啡也已經打包好。他定了定神,回到便當貨架前給費天瀾獨挑了一盒最好的,別人再也沒考慮。

誰知道那些人值不值得。

回到醫院,費天瀾還在和大家開會。剛才便利店裏的人也參與其中。夏麒沉默地給他們分咖啡,最後自然差一杯。費天瀾是慷慨的老板,随手把自己的遞給新加入那位。

“周總監,喝杯咖啡提提神。”

夏麒冷冷地看着這位周總監。後者對此毫無所察,顧着和費天瀾虛僞推拒。那張臉過度肥胖,肉都擠在一起,乍一看是和藹恭敬。細看,褶皺中藏污納垢。

咖啡在兩人之間來回讓了兩三次,還沒定下到底歸誰享用。

這時,電梯方向沖來一群人:“在那邊——”

“費天瀾!你還我老公!”一個女人哭喊着直朝費天瀾撲來。

費天瀾被衆人團團圍在中間,她卻像一條矯健的魚,見縫插針地擠進兩個經理之間。沒能撲到目标本人,但那杯咖啡毫無意外打翻,潑灑了費天瀾一身。并殃及身邊兩個人。

一絲慌亂在費天瀾臉上一閃而過。夏麒一直注意着他,将此一覽無遺。

原來他沒有那麽鎮定。夏麒想。然後心裏有種類似螞蟻蜇過的感覺。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擋在費天瀾身前。他自己都意外。

“夏麒……”費天瀾更吃驚,雙手按上他的肩頭,“別,你去旁邊呆着。”

他輕輕推了一下。夏麒拒而不動。眼神發狠地盯着面前哭鬧的婦女。婦女的後面還跟着兩個孩子,兩個大人。不用介紹也知道,這些都是手術室裏那個司機的家人親戚。

婦女的視線碰到夏麒的目光,似乎有些發怵。還想再做攻擊的動作便就勢一轉,變成賴在地上。她看上去超過五十歲了,是個典型的勞動婦女模樣。這樣的形象如果出現在電視劇裏,不是委屈受欺負的角色,就是鬧事訛詐的主。占着弱勢群體的道德高地,氣勢洶洶。

“老嚴啊!老嚴——你命好苦,怎麽攤上這種老板!”

“大嫂……”費天瀾拍拍夏麒,手落在他肩上的時候微微捏了捏。他在安撫自己。

夏麒心一酸,便讓開了一些。

費天瀾蹲下來,和顏悅色地試圖同樣安撫這個女人:“嚴大哥還在手術呢,醫生都會全力搶救他,他會沒事的……”

“什麽沒事!”女人一揮手,拽過自己一對兒女,又仰頭看自己的親戚,嚷嚷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車都翻啦!你們為什麽要讓他超載啊!多拉一輪怎麽啦!”

兩個大人立即跟進追責:“對啊,你們趕工期也不是這樣趕的,那拉的都是石頭啊!”

“三更半夜開工就夠危險了,你們這麽逼司機做事,心也太黑了!那是人命啊!”

“小費老板,你年紀小小,叔叔勸你,做人不能這樣……”

聞言,夏麒身體一傾,就想揮拳上去。因為他從這話中感受到了羞辱。

但一只手立即握住了他的五指。費天瀾用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指縫,就像剛才那樣安撫他,又溫柔又縱容。并仍然保持着耐心,試圖對這家人講道理。

“大嫂,你先別着急。手術在做,事故原因在調查。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待的,你們剛才說的問題可能确實存在,是我們考慮不周…...”

“你承認了吧!”女人驟然一蹦而起,頓時居高臨下,指着費天瀾。

她的目光尖銳而逼人,一個不落地掃過在場的其他三江人,高聲大吼:“你們都聽到了!你們老板承認了,是你們故意讓我老公超載的!這個車禍就是你們造成的!我老公要是沒了,你們賠我命!”

“……”

在場五六個三江人,聽了這話沒有一個開口反駁。

夏麒猛地回頭看他們,只見那一張張臉或漠然,或膽怯,或厭惡。他的目光最終定在周總監臉上。這張胖臉的表情輕松從容,甚至揚着一絲微妙的滿意。

他覺得自己明白了。

又不太明白。

他心尖發麻發顫,唯有反握住費天瀾的手。而後者像是順着他加重的力氣,站了起來。剛才女人大嚷斥責的時候他蹲着,好像還低着頭——沒人看得到他的表情。

“他也明白了嗎?”夏麒想道,轉頭望向他,卻一時看不出這人有什麽表情。

只聽他對婦女鄭重地說:“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個交待的!”

“吱呀——”手術室的門打開了。

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了手術室門口。

夏麒感到相握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像神經抽搐那樣。他突然想起之前在車上,費天瀾說的那句“活着就沒什麽大事”。然而,他的耳朵分明聽到醫生說:“對不起……”

那只手頹然一松。

後來夏麒拉着費天瀾的手向前狂奔。

他本來以為費天瀾不會跟他跑的,他做好了出蠻力也要把人帶走的準備。但費天瀾幾乎沒有反抗和猶豫。他擡腿向前,口中低聲說“走”,費天瀾就真的完全跟他一起奔跑起來。

大概也沒有任何人料到他們會跑,包括那女人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了一剎那。

等那女人狂吼着要殺要賠追來,他們已經跑到樓梯口。他們兩個臺階或三個臺階一跨,三層樓轉眼間就越過了,後面的追趕和喊罵都開始遠離。但他們沒有停下來。

門診大樓外面是廣場,廣場外面是馬路。

深夜的馬路,車少,人少。安靜到只有腳下奔跑聲、口中喘丨息聲、耳邊風聲。他們沿着馬路一直跑,一直跑。在夏麒的記憶裏,他們跑到快要反胃嘔吐,連手都拉不穩,才終于雙雙癱倒在連路邊。

跑得過了度,整個人供氧不足。身體是涼的,頭是暈的。想吐,然而張嘴又只能幹嘔。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體才漸漸恢複正常。

他轉頭去看費天瀾。

對方早已經恢複,呼吸很平緩。從對着他的半張側臉看,神情也很平靜。但臉色蒼白。路燈照在他臉上,像是把額頭、鼻尖、下巴連成的線條鍍上一層暗暗的邊框。這輪廓線條看在他眼裏,是可憐,是委屈,也是堅強和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費天瀾。”他動了動唇,随即心一驚。緊跟着慶幸——他并沒有真的發出聲音,只是嘴唇嚅動出了這個名字。他感到心疼。

他第一次對別人同情得心疼。

可又怕這份同情是對費天瀾的羞辱,因此不敢洩露半分。于是他想了想,問了個最合情景又最無聊的問題:“這是哪裏?”

“嗯?”費天瀾聽到問話,好像從什麽思緒中回到現實,聲音帶着一絲初醒的迷糊感。接着轉過臉來,迎上他的目光。彼此短暫相視。費天瀾提了提嘴角,笑了。

“我也不知道。”

“那怎麽辦?”

“不知道。”

“……”

過了一會兒,夏麒又問:“你餓嗎?”

費天瀾說:“好像有點。”他移開視線,望向天空,喃喃道,“我想喝你煲的湯了……一直忘了問你,你們江蘇也喜歡喝湯嗎?”

夏麒吞了吞喉嚨:“……沒有。我來這邊以後學的。”

費天瀾點點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片刻,說:“那你對我挺好的。”

夏麒小時候看古代歷史劇,不記得是講漢朝還是三國的,拍到兩軍對戰。一方太強,另一方舉着盾一邊自護一邊節節後退。他聽到費天瀾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心裏就是這麽個陣仗。

無故而退,不知道退往哪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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