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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先回去了。”王叔把費天瀾和夏麒送到家,稍作停留,便起身告別。
費天瀾聽了,無聲地點點頭。
其實他一路上都沒什麽話。王叔在車上給夏麒講今天的事,他旁聽無言。既看不出憤懑,也沒有特別低落。只是沉默,偶爾點頭,像是在表達贊同。他仿佛在聽別人的事情,有一種……事不關己的客觀。
這當然不會是他的真實心情。他只是習得了良好的應對負面情況的技能,目前也算運用熟練。
王叔不善安慰人,見他沉默,也不知道多說什麽。便望向夏麒,道:“明天周末了,他難得過個周末,你們沒事的話可以出去玩玩逛逛。”
夏麒卻做不了這種主,本身也不是愛出門的人,聽了這話,頭點得勉強。
“有什麽事情就給我打電話,我随叫随到。”王叔又道。
“嗯。”
好像徹底不知道說什麽了,王叔頓了頓,一腳跨到門外。看看天空,又回頭望望費天瀾。後者在低頭看手機屏幕。
輕嘆一口氣,王叔轉身走了。
費家偌大的一樓客廳裏只剩下費天瀾和夏麒,兩人默然相對。費天瀾正專注于手上的事情,看表情像是處理什麽重要問題,眉頭微皺面帶思考。
“你晚上想吃什麽?”
“去海邊怎麽樣?”
靜默片刻,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話音落下,彼此都有些吃驚。
目光對視,費天瀾舔了舔唇尖,随意地說:“冰箱還有什麽?你看着随便做吧——明天有空吧?去海邊怎麽樣?”
夏麒瞟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他剛才表情那麽嚴肅,居然是在查旅行攻略一類的東西。
“你來這麽久了,我都沒時間帶你玩玩,下禮拜去見老頭兒交不了差。”費天瀾直接把手機屏幕湊到夏麒面前,“我找了這個,你看看。”
“……”夏麒默然接過手機浏覽頁面,垂眸浏覽。
費天瀾同步介紹道:“這地方離平港不遠,一個小時車程,以前就挺多人去玩的。這幾年規範開發了,聽說各方面都做得挺上檔次,我還沒體驗過。正好,可以帶你看看。”
夏麒看到的介紹頁面說,這個地方叫白沙半島,被“規範開發”的區域叫白沙灣。主要出資和建設的都是三江集團。目前負責景區管理的公司,毫無意外也是三江集團的……所以,費天瀾是去玩,還是別有目的?
“上面的信息過時了。”費天瀾頭也不擡,估摸着夏麒的閱讀速度,繼續道,“白沙灣的工程,當時是駱承濱做主給三江的,是現在調查組揪得最緊的項目。景區管理已經被當地旅游部門接管,三江半點也插手不了了。”
他不知道夏麒在想什麽,倒是歪打正着,恰好答在夏麒的疑問上。
“哦。”夏麒把手機還給費天瀾,“那就去吧。”
費天瀾像公司的行政助理那樣重複确認:“确定有空?”
夏麒沒有猶豫,點點頭:“有的。”
“就這麽定了。今晚睡飽一點,明早八點起床,九點出發。”
像是為了應定好的早起,費天瀾很早就睡了。晚上十點剛過,他就躲進了房裏。進房之前,還對夏麒親切地道了晚安,并叮囑他早點睡覺。
夏麒愣愣地看着那間房的燈居然真的在五分鐘後關了,無端有種魔幻感。難道明天真的是一趟輕松愉快的短途旅游嗎?他還沒跟葉教授請假呢。
盡管沒有硬性規定周末一定要去實驗室,但還是需要請假以防教授突然召喚。他想了想,請了病假。然後加快速度寫每日數據整理報告。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夏麒如常按生物鐘起床。距離費天瀾指定的起床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他下樓放了米煮粥,卻不用像平時那樣出門去學校,時間一下子多了起來。
雨過天晴後的早晨空氣格外幹淨,他到院子裏閑逛。這是他目前除了自己的房間、廚房、二樓浴室之外,在費家最熟悉的領域。
他知道院子裏現在種着什麽植物,曾經可能種過什麽植物。知道這裏大致的土壤類型分布。他還認真考慮過在這些土裏種點什麽——興許是受了周懷洛的影響吧。那位師兄搞着工業化學,平時卻沒少研究植物肥料。
于是,費天瀾難得睡了個大飽醒來以後,打開窗簾往下看,看到的就是他蹲在院子裏用小鏟子挖土的樣子。他挖了土,裝進随身帶着的透明塑封袋裏。按下塑封袋的拉條之前,還認真地排掉了空氣。好像那是什麽重要的研究對象。
費天瀾看得饒有興致,半天沒叫他。
早飯桌上,才問:“你剛在院子裏挖土幹嘛呢?我們家院裏埋古墓了嗎?”
“……”夏麒微微掀起眼皮望過去,眼神仿佛看智障。
好不幽默。費天瀾的笑意僵了僵,清清嗓子,正色道:“我就是看你大早上那麽虔誠收集土壤……樣本?有點好奇。”
“哦。”夏麒垂下視線,邊吃邊說,“我覺得你那片地的泥土不太适合種栀子,想拿回去檢測一下詳細成份。”
費天瀾想起自己還不知道這小孩兒具體研究什麽,一聽,有一點點來了興趣:“你研究土壤?”
夏麒:“……沒有。”
費天瀾又碰了壁。
他從對方略作停頓勉強回答的态度,和不願意再擡眼皮與自己對視的舉動裏,讀出一條信息:自己問了個在對方看來是蠢問題的問題。好吧,算了。這不是他們的共同話題。
他轉而問:“那檢測出來以後怎麽辦?你打算把我們家栀拔了?”
“可以嗎?”這次不是擡眼皮了,夏麒猛地擡起了頭,眼神發亮。
意外反饋來得太突然。
費天瀾覺得自己按下了什麽神奇開關,然後見到了神奇景象。他本來不想答應的,可看着夏麒期待的目光,他沒能搖動頭,輕輕點了點下巴。
“如果你能種上合适的東西,行吧……別光禿着就行。”
夏麒很開心。
九點如期出發。費天瀾開車快,十點不到,他們就抵達白沙灣。從進入半島的街道開始,“規範開發”的痕跡就顯而易見了。
一個常住居民不到六萬的鎮子,街道地面幹淨,綠化和環衛設備到位。街邊店鋪的招牌都有統一設計和制作。每隔二百米的距離,就能看到官方的旅游宣傳地推廣告。等到了白沙灣景區的核心地帶,那種欣欣向榮且有序的熱鬧更加明顯。
“感覺怎麽樣?”費天瀾問道。
夏麒皺眉想了想,回答:“感覺挺便利的。”
費天瀾聽了,側頭看了看他。臉上神色有幾分戲谑:“你不太喜歡?”
“沒有。”夏麒連忙否認,“挺好的,應該會好玩。”
費天瀾卻篤定地說:“你不喜歡過度開發。”
“也沒有。”他否認得不那麽肯定了。
費天瀾輕笑,問:“那你是喜歡……更原生态的環境嗎?”
後半句話聽起來有些模糊了,因為費天瀾降下了車窗,海風立刻灌進車裏。他停下車,向路邊賣海灘游樂裝備的攤子詢價。夏麒等他買完東西,才回答。
“都喜歡,能散散心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費天瀾對這個答案不置可否。他放慢了車速行駛,邊開車邊看周遭環境,臉上挂着一點笑意。然而并非欣賞的笑。因為他的眼中閃過挑剔的冷光。
這種挑剔,在到了酒店門口,看到一尊似乎是結合了海豚和某種海鳥形象的雕塑時,達到最高值。“不倫不類”四個字評價,直白地寫在他臉上。
“我也不喜歡這裏。”他說,“可惜我今天是不能帶你換地方了。”
聽到費天瀾明确的态度,夏麒突然覺得有點過瘾。并幡然醒悟。
他确實從進白沙半島這個鎮子起,就有種莫名的不悅。先前一直不知道為什麽,直到此刻得知費天瀾不遮掩的嫌棄,終于有頭緒了——費天瀾就不是來欣賞這個地方的,他是來挑剔被別人接管後的景區的。
所以,他也潛意識挑剔着。
這真是令人心驚的共情。
而最可怕的是,它發生在自己不能控制的地方。他知道這意味什麽。
夏麒為此感到心顫。過了許久,腦子裏想起昨天周懷洛又氣又急的告誡,感慨難以形容,心情無法名狀。他還來不及對那個告誡回應什麽,就發現,自己果真正在一面光滑的陡峭斜面上,面臨一滑到底的危險。
當危險被意識到是危險,往往已經無可避免、難以阻擋。夏麒在稍晚一些時候,便頭一回體會到自己面臨的這份危險,具有怎樣的鋒利。
他們在房間歇下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人打來電話。費天瀾的回答一律是“到了,陳記見,你們先點菜”。這樣的電話來了三四個,夏麒聽得心裏一點一點下沉。到後來就變成某種沉重的下墜,有什麽東西悶悶地撞在心底。
他幾乎透不過氣。
他原本懷着剛剛萌發的、沉默的柔情,頗有小心機地面對費天瀾那張床打無聊的手機小游戲。電話逐個打進來,他便悶得受不了,于是翻過身去打。後來幹脆不打了。
十一點過後,費天瀾歇夠了。他換了身衣服,甚至噴了一點點香水。把自己收拾得光鮮帥氣,看上去精神奕奕興致勃勃,和昨天被迫卸任的他判若兩人。
“走啦,帶你去吃平港方圓百裏最好吃的海鮮大餐。”他過來拍拍夏麒。
後者抱着被子沒動,也不應聲。
費天瀾以為他睡着了,又拍了第二下,力道更大些:“阿麒?”
聽這個稱呼,夏麒的心髒像被一只手揪了一把,連呼吸都滞了一下。費天瀾興起想逗他的時候用過這個稱呼,但平時幾乎不用。現在用,真的不是時候。
他聽見自己顫顫巍巍地妥協了,随着費天瀾手上的力道翻身平躺,睜開眼睛。裝作一副小憩醒來的樣子。無害,簡單,沒有任何不該有的端倪。
應着費天瀾的話:“哦。”
費天瀾可能覺得他這個樣子好玩,捏了捏他的臉:“有吃的還這麽不情不願。”
他想躲開,又不想躲。最終沒有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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