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狗雜種

趙三明怎麽也沒想到,青梅出門一趟,打桶冷水的功夫,再回來居然就帶進來一個小屁孩兒。

剛才屋子裏鍋碗瓢盆噼啪亂響,青梅又只簡潔無比地說了幾句簡短話,趙三明還真沒聽見外面的響動。

發現屋裏還有個年輕男人,小孩兒原還按捺着興奮的眼神立馬一變,怯怯地看了趙三明一眼,小孩兒一點一點蠕動腳後跟,往青梅那邊蹭。

“這娃子,誰家的?”

站在裏側桌子邊的趙三明把洗好的碗筷放進簸箕裏控水,回身叉腰上下打量小孩兒。

他确定自己沒見過這孩子,肯定不是屯裏的。

再一看,這小孩兒又矮又瘦又黑,這才剛下第一場雪呢,小孩兒臉上耳朵手腳都長上凍瘡了。

衣服穿得破破爛爛,褲子都還是夏天穿的單褲,鞋子更是直接穿的草鞋。

就算屯裏最窮的人家,也沒這麽糟蹋自家娃子吧。

那邊,青梅把水往洗刷幹淨的鍋裏倒完,回頭對趙三明說:“把兔子拿去外面挂上,拿家裏那個破桶進來,你給他搓個澡。”

既然收了對方的兔子讓他留宿,肯定是要上炕的。

可小孩兒身上太髒,為了自己的睡眠環境考慮,青梅決定讓他洗個澡。

反正動手的也是趙三明,她是不可能親自上陣的。

看小孩兒縮着脖子眼巴巴望着她,青梅頓了頓,沒說什麽,收回視線坐到竈臺前的木墩上,雙眼放空地看着竈洞裏的火。

眼看着青梅又陷入“甩手掌櫃”狀态,趙三明撓撓頭發,只能上前蹲在小孩兒面前,耐着性子跟他說話。

“娃子,你叫啥?打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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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兒瞅了趙三明一眼,不吭聲,要往青梅那邊蹭。

趙三明想動粗,伸出手要去揪小孩兒衣領,結果放空狀态的青梅卻精準無誤地扭頭看了過來。

趙三明抽了抽嘴角,感覺到一絲不妙,心裏泛起了嘀咕。

平時打他也就算了,現在難道還要因為一個不認識的小屁孩兒打他?

那是不是說明,在青梅心裏,他跟這小屁孩兒相比較起來,反而是小屁孩兒更重要?

這能忍嗎?

趙三明想:沒錯,能忍。

看看青梅,再看看小孩兒,趙三明肩膀一垮,認慫。

“娃子,你叫啥,冷不冷餓不餓?”

小孩兒嘴巴閉得像蚌殼,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還是盯着青梅不放。

偷偷瞄了一眼繼續轉頭盯着火看的青梅,趙三明腦子一轉,掰正小孩兒肩膀,嚴肅認真地對他說:“娃子,你這麽髒,想去挨着你姨姨,她肯定不樂意。”

提到青梅,小孩兒果然有了反應,雖然還是沒說話,可眼珠子轉過來終于看向趙三明了。

趙三明暗道一聲,有門兒,趁熱打鐵繼續哄小孩兒:“晚上你要在這裏睡覺對吧?咱們家可就一張炕,就你現在這麽髒的樣子,咋上炕啊?”

小孩兒嘴唇動了動,小小聲,卻很堅定認真:“我睡地上。”

趙三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畢竟有暖呼呼的炕睡,誰還會主動去睡地上啊?

趙三明回頭去看青梅,想看看她是什麽意思。

盯着火看得認真地青梅皺眉,側臉看小孩兒,沒什麽表情,語氣也淡淡地,說的話卻帶着暖意:“睡炕上。”

既然是青梅說的,小孩兒當然立馬點頭,乖得很。

趙三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樂了。

因為他發現,這一大一小,外表上肯定是一點不像,可給人的感覺卻出奇的像。

吃飽了飯原本特別想睡覺,可忙了一通,倒是重新來了精神。

大概是因為那個小小的發現,趙三明對小孩兒多了點興趣,用破桶給小孩兒搓澡的時候都耐心了不少。

小孩兒瘦小得很,泡澡都不用盆子,只一個大木桶就能裝下他。

這個木桶上沿有缺口,提杠也壞了,平時就放在水缸邊裝水。

“你這身上咋還有傷啊?是不是你不聽話,被你爹娘打的?”

“唉不是,小娃子,你別是離家出走的吧?”

“到時候你爹娘找到你,還不得說咱們是拐娃娃的拍花子?”

趙三明嘀嘀咕咕說了一通,越想越覺得不太好,跟旁邊安靜泡腳的青梅說:“青梅,這小孩兒是哪撿來的?要是他爹娘找來了感謝咱們也就算了,要是遇上混不吝的,咱不得麻煩纏身?”

剛才趙三明一個人念叨的時候小孩兒一聲不吭,跟青梅一樣安靜沉默。

可現在見趙三明跟青梅說這個話,瞧着好像是要勸青梅把他攆了,小孩兒登時着急了,雙手把着桶沿對青梅說:“我沒有不聽話!是我爹攆我走的,他才不會來找我!”

怕自己解釋得不夠清楚,小孩兒接着道:“我沒娘,聽說我娘病死了,從小他就打我。我都聽見了,他跟田寡婦商量要把我凍死在外面。”

“田寡婦?”

趙三明重複一句,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喔!你爹是柳下屯的孫酒鬼?”

柳下屯的孫酒鬼,一個連趙三明都能抖着腿擡着下巴斜眼兒鄙視一下的男人,今年都三十多歲,是個老酒鬼。

早年為了喝酒,孫酒鬼偷了他爹的救命錢,等爹病死了,娘也氣死了,孫酒鬼卻沒有就此改邪歸正,反而喝得更兇了。

為了喝酒,孫酒鬼家的房子沒了,家當也沒了,落魄到住進了屯裏廢棄的牛棚裏。

三十來歲的時候,孫酒鬼去外面不知道搞了些啥,聽說是在路上糟蹋了一個走親戚的閨女,就這麽荒誕又神奇地不花一分一厘就娶到了媳婦張小花。

張小花那時候才十幾歲,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先是被惡漢糟蹋,後又被娘家人綁了嫁給糟蹋她的惡漢,自然不甘心。

嫁過來張小花後沒有停歇的尋死覓活,被孫酒鬼打得下不了床也不肯罷休,非要尋死。沒想到又一次跳河被救上來後,張小花發現自己懷了孩子。

為了孩子,張小花就此安分下來,家裏家外一把抓,兩年下來漸漸的竟然給家裏也修起了一間泥巴房。

可惜張小花生來命苦,沒過過好日子,在兒子才剛滿三歲的時候,又因為一場風寒沒得到救治,就這麽病死了,據說死的時候都舍不得落下那口氣,硬是拉着兒子的手不肯放。

這麽一想,趙三明就想通了,看着小孩兒滿臉同情。

要說他也沒爹,可他爹在的時候至少對他特好,總喜歡把他頂到腦袋上騎大馬。

等他爹沒了,又有大哥在上面頂着支撐起一個家,趙三明越想越覺得自己還挺幸運的。

青梅不知道柳下屯什麽孫酒鬼,不過看趙三明的樣子,明顯小孩兒身世有些慘。

看趙三明張嘴要說什麽,青梅打斷他:“水要冷了,還沒給他洗好?”

一聽青梅話裏透着不滿,趙三明哪還有空去同情別人啊,連忙閉嘴認真給小孩兒搓背。

把小孩兒搓得渾身泛紅,趙三明拿幹巾子給小孩兒擦幹水,囫囵地用他夏天的衣服把小孩兒給裹起來麻溜地抱到裏屋,放到已經燒得暖呼呼的炕上,再用棉被給小孩兒捂上。

青梅也泡好了腳,趙三明出來看了,也不嫌棄,想着能偷一下懶算一下,往裏面兌點熱水就将就着青梅的洗腳水自己也泡上了。

“呼,賊他娘滴爽!”

趙三明感慨,青梅在旁邊擦了腳,趿拉上薄布鞋就進裏屋徑直上了炕。

趙三明沒敢随意動青梅的棉被,所以給小孩兒捂着的是他自己那床破棉被。看見青梅上來了,只露出個腦袋的小孩兒動了動,雖然沒說話,可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

青梅往炕上看了看,還是選擇自己睡到了裏側,躺好了忽然開口問到:“你叫什麽?”

小孩兒很珍惜青梅開口跟他說話的機會,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叫狗雜種!”

狗雜種年紀還小,看起來三、四歲。

沒有上過學,也沒人好好教導過的狗雜種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只知道他有記憶起他爹就這樣叫他,後來屯裏其他人也都這麽叫他。

青梅“嗯”了一聲,又問他幾歲了。

狗雜種這次為難了片刻,沮喪地垂頭,說自己不知道。

趙三明剛好胡亂甩幹腳上的水進來了,聞言樂了,代替狗雜種回答這個問題:“他娘嫁去柳下屯的時候,我記得我好像是十四歲,那今年他應該六歲了。”

今年十二月趙三明即将滿二十一。

六歲,按照山裏孩子的養法,這會兒還是漫山遍野亂蹿撒歡的時候。

“哎你叫狗雜種?這名字哈哈哈,忒好玩了。”

趙三明毫不顧忌地嘲笑了一通,又問狗雜種其他問題。

比如問狗雜種平時在家是不是經常被打,是不是飯也沒得吃,睡覺也不準進屋。

反正就是一些鄉村婦女慣愛唠嗑時關注的一些問題。

狗雜種不知道這些問題是否尖銳和善,因為這樣問過他的人太多了,幾乎認識他的人都要這麽問一遍。

大概是趙三明說的話裏意思好像是認識他娘,加上剛才趙三明非但沒打他也沒攆他,反而給他洗了澡,身體漸漸回暖的狗雜種對趙三明也親近了些許。

具體表現出來的就是趙三明說三句話,他總算有一句回應的話了。

全程青梅只閉着眼雙手交疊在腹部,雙腳腳尖自然分開,作平時睡覺的姿态。

良久,聽趙三明得寸進尺竟然問到孫酒鬼跟田寡婦怎麽幹事的時候,青梅終于在心裏的小本本上記滿了,擡腳越過狗雜種,一腳就踢到趙三明肚子上。

狗雜種睡的中間,為了跟狗雜種聊天,趙三明就是朝裏面側躺着的。

青梅這一腳,直接踹到他柔軟的腹部,登時痛得趙三明嗷嗷叫,忙不疊翻身就滾下了炕——沒辦法,要是不自己翻下去,趙三明知道自己還要挨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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