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臘月初時,大鍋飯到底是吃不下去了。

吃到後頭,米湯鍋裏沒米,人都想到最後頭打飯,為嘛?到底了能盛上幾粒米。

開始時有肉包子,雖然肉少得可憐,好歹還有,現在甭說肉包子,連包子都沒有,只剩些窩窩頭。

公社食堂的實踐連半年都沒有撐到就夭折了。

喬萬山家的騾子平車又給領了回去,送去時健壯的騾子,回來時已經沒有騾形了,平車的一只輪子不知什麽時候被紮壞了,扁扁的,車輪皮子貼在轱辘架上。

小羊更不用說,還沒養大就早進了全村人的肚子裏。

原先去領飯的時候還能見着些牲畜,雞鴨鵝之類,現在整個村裏倏地荒涼了不少。

鍋是得重買了,一堆破銅爛鐵被上面返下來,再沒法變成原樣。

全都得重來一回。

方卿從那面書牆裏抽出一個嶄新的橫線本,一翻開,裏面全是毛票。

最大的是一張十元的,剩餘的基本都是些小面值的兩分、五分、一毛,都很舊,起了毛邊,不知道在多少人的手裏揉過撚過點過用過,最後一頁紙被折起來形成一個倒三角,裏面裝着些一分的小分格兒【注1】。

喬萬山知道方卿這個夾了錢的本子,方卿在他面前坦坦蕩蕩把這本子放在書牆的一摞書上,從不遮掩。

他明白方卿的意思,是要他需要就拿。

可他總覺得自己是這家裏頂梁柱,方卿用他的錢可以,他用方卿的錢,呸,沒出息。

方卿把最大的那張十元抽出來給喬萬山,喬萬山連忙擺手,“不不不,俺不要你的錢,俺有錢!”

方卿看着他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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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萬山不吱聲了,他那點老婆本兒他娘到底沒給他留住,被他偷偷給買藥用掉了,生病的人就是一個無底洞,填不滿。

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方卿都看在眼裏,他拿起喬萬山的手,把錢放進他手裏,道:“哥,我剛來第一天的時候,你讓我別見外,把這地兒當成自己家,那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着,買鍋去。”

喬萬山把錢攥在手裏,沒說話,出門了。

回來的時候背上多了一口大鍋,麻繩擰着捆起來,從肩膀繞到前胸,一只大手緊攥着,另一只手拎着油鹽醬油之類瓶瓶袋袋,還有一小袋大米,袋子裏還裝着一把布包起來的菜刀,一柄勺子和一柄鍋鏟。

喬萬山把鍋放下,方卿找了些麥稭稈放進了鍋裏,點着了,這是給鍋“退火”【注2】,然後拿磨刀石給鍋磨了一圈,本來該用砂紙,但家裏沒有,只好用磨刀石代替,來來回回磨了好幾回,洗下幾鍋黑水後,鍋在太陽底下锃亮锃亮的。

這時候方卿才叫喬萬山把鍋給砌上,鍋邊和鍋框口用泥巴泥得嚴嚴實實。

從上午晾到晚上,方卿用手按了按邊口的泥巴,堅硬如鐵,這才把鍋又給刷洗了一遍,在鍋裏倒上兩滴油,拿籠布擦上一圈,然後抓了兩把大米開始熬米粥。

鐵鍋第一次開火,都要先熬一鍋米粥。

米少鍋大,方卿讓喬萬山底下小火煨着,自己在鍋旁用新買的勺子把米粥給攤開滿鍋。

等到粥的香味散出來些後,才把鍋蓋蓋上,搬了個小板凳坐到喬萬山旁邊,兩人一起守着火。

往年大雪時節必有大雪,今年到臘月天了還一片雪花星子都沒見着,冷倒是極冷。

兩個人偎在鍋門口,身後是堆到屋頂的麥稭稈,面前是一小方火焰,劈裏啪啦的。

半晌,方卿突然道:“哥,等來年開春的時候,我和我爹就搬出去。”

喬萬山一驚:“這是為嘛?”

“我想過了,老在你家呆着也不是事兒……”

“分什麽你家俺家?!你讓俺去買鍋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喬萬山氣急,頭一回打斷方卿的話,他一想到方卿要走,心裏邊不知怎的,錐錐地疼。再說了,相處這麽久,私心底他們早就是一家人。說句不好聽的,有時候他還挺感謝王富貴的,要不是有那一出,他絕沒有機會和這個人呆這麽近,上午方卿那麽說,他更加堅定了這一鍋飯是要吃長長久久的了。

“你說話不算話!”他氣急敗壞,覺得自己被騙了,再不顧什麽,一把抓住方卿的胳膊,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跑了。

方卿耐心地跟他解釋:“你看,你早晚是要娶妻的,到時候我和我爹還賴在你家……”

原來方卿擔心的是這個,喬萬山頓時釋然了,他這輩子都不會娶女人,所以方卿這輩子都可以住他家。

“俺不會娶女人。”他拉着方卿的手,壓低聲音,說悄悄話似的。

可方卿卻沒注意到他的異樣,急了:“你說什麽胡話?前兒個大娘還問我你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呢!”

“反正你就在這住着。”說完就是一副再不願多談的樣子。

方卿沒辦法,只好站起身來盛粥。

喬萬山心想,兩人一個炕上睡過了,一個澡堂洗了澡,飯也一起吃,日子也一起過,怎麽你就能說走就走了?

離別橫在眼前的時候,他才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

村裏面又要開會了。

大槐樹底下搭了個戲班子來唱戲用的戲臺子,紅布底子,五個課桌拼在一起,上面是隊長的大喇叭。

臺下是清水村的村民,帶着自家的小板凳在下面坐着,時不時交頭接耳地讨論着什麽。

喬萬山小聲問方卿:“你說這又是要說啥呢?地都快荒了還管不管?”

今年清水村只有十月份的時候收了大豆,緊接着下地的小麥卻是沒人管,當時忙着煉鋼,吃飯有食堂,誰還下地呢?等到野草蓋過麥苗,麥苗争不過野草,這一季糧食算是難搶喽!

方卿跟他咬耳朵:“我看報紙上說啦,有的地方說來年能實現畝産萬斤呢!估計就是要說這事兒。”

大冬天的,喬萬山耳朵被方卿說話的氣息弄得癢癢的。

“畝産萬斤?這不做夢麽?”

“噓”方卿忙叫他小聲一點,“不知道,報紙上這麽說的。”

喬萬山看着他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頭發被壓在毛絨絨的帽子底下,從上方看下去,只能看到一點紅撲撲的鼻尖和殷紅的嘴唇,天氣幹,那嘴唇有點裂了,像一朵幹枯卻豔麗的花。

喬萬山想着,下回進城得買點塗嘴上的藥膏。

隊長端着他那大肚子上臺了,走到中間的位置把板凳往後拉了拉坐下,拿起桌上的喇叭像模像樣道:“安靜安靜!”

有點刺耳,冬日裏刺骨的冷風把他的聲音劈開了似的。

臺下馬上沒人講話了,全都仰着腦袋望着隊長,等着他發言。

徐六來晚了,他被徐父叫去城裏打醬油,回來到河邊的時候,看到大家都往這邊來,他才後知後覺往這裏趕。

秦朗先看到他,用胳膊肘撞了撞李書華,挑着眉毛使了個眼神。

李書華一見那個小傻子,心裏登時咯噔一下,連忙把頭低下去,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

可沒用。

全村人看着這傻子提着一瓶醬油東張西望半天,然後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貝似的,撒腿就往李書華那裏跑,到人跟前了,沒有板凳,他就往底下一坐,醬油瓶子放身邊,兩手去抓李書華的胳膊,要抱在懷裏。

人都笑起來,不遠處有女人調笑的聲音:“果然是個傻子,不知羞!”

“這要是個姑娘,不讓人笑掉牙了!”

“就是就是!”

更有悄悄的好奇聲兒:

“诶,男人和男人也能幹那事嗎?”

“那誰知道呢,指不定比女人還銷魂呢……”

……

又來了又來了,李書華想,他不明白,這小傻子怎麽就偏偏認準他了呢,要不是因為這個傻子,他李書華也不必在這大庭廣衆之下這樣被人侮辱!且這傻子聽不懂旁人的話,難聽的話全自己受着了!

他越想越氣,使勁把自己胳膊抽出來,側向一邊坐着,不讓小傻子碰到,可這人反而頭一歪,靠在他身上一動不動,他正準備起身走開,隊長又在臺上拿着嗓子喊:“安靜安靜!”

他只好不動了。

好不容易熬完隊長慷慨激昂的演講,大意就是動員清水村人鼓起勁頭加油幹,來年争做領頭羊之類。

領不領頭不知道,那堆廢鐵也沒折騰出結果,來年開春小麥有沒有粒還難說呢。

李書華心裏一陣煩躁,他來清水村這麽久了,總覺得這幫人辦事不帶腦子一樣。

剛準備起身,一個小腦袋就撞進自己懷裏,半天才擡起來,揉了揉眼,原來這傻子剛才睡着了。

李書華不知怎麽的更煩躁了,他推開小啞巴,拎起板凳起身就走,徐六迷迷瞪瞪了一會兒,趕緊拿着醬油瓶子跟上去,腳上蹬着一雙不知是哪個哥哥剩下來的破棉鞋。

徐家孩子多,一件衣服,一雙鞋子,從老大開始,穿小了給老二穿,老二穿小了給老三穿,一個一個往下傳,到徐六手裏的時候,通常都破舊的不成樣子了。

那破棉鞋穿在他腳上大了不少,走起路來拖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傳到李書華的耳朵裏異常響亮,他覺得那聲音簡直把全部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身上,叫他難堪。

李書華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徐六一個勁兒跟着往前走,這下沒注意一頭撞進李書華的懷裏,摸着腦袋仰起頭有點委屈地看着他,眼睛裏還帶着困勁兒。

李書華被那眼神看得心煩,怒急攻心,他像是極力要撇清兩人的距離似的,一腳踹出去,正好踹在了徐六的小腿上。

小傻子沒有防備,直接坐在地上了,手裏提的瓶子也摔了,烏黑的醬油流了一地,散發出一陣鹹鹹的味道。

大了不止一號的棉鞋也掉了一只,露出一只被凍得通紅的小腳出來。

這下人全圍過來,議論紛紛,李書華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但又抹不下面子去扶人起來,這會兒去扶......

他狠一狠心,一扭頭走了,留下徐六在原地呆坐着,半天都沒緩過勁來。

【注1】小分格兒:硬幣,方言。

【注2】退火:農村新買了土鍋回來,會先用稻草之類點着火放鍋裏烘一烘,能讓鍋更結實。(不是全部農村都這樣,有些地方可能不是這樣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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