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當天晚上徐老爹帶着徐六找上門來,要李書華賠醬油,還要讨個說法。

李書華正打上一盆熱水泡着腳,手裏拿上一本毛主席語錄翻着,突然被人“砰砰砰”拍門,聽聲音怪着急的,他趕緊連腳都沒顧得上擦,就匆匆踩進棉拖鞋裏,去給人開門。

棉拖鞋還是他從家裏來的時候他母親給他塞進包裏的,底下是絨布,踩進去舒服軟腳。

徐六是被徐老爹拽進門的,剛進門就要往外跑,徐老爹一把把人給撈住了,擰着徐六漏風的破夾襖,不讓他動彈半分。

李書華沒鬧明白。

直到徐老爹把徐六的褲子扒拉下來,露出青紫一片的小屁股,又從底下把單薄的褲管往上捋,小腿上有個發青的印子。

得,原來如此。

李書華本來心裏就有氣,現在更氣了,為嘛?本來就是這小傻子纏着自己,自己有苦沒處說,而今反被倒打一耙,能不氣麽?

徐六被按在桌子上,一回頭見李書華惡狠狠地瞪着自己,連忙又把頭埋進胳膊裏,唯有裸露在冷空氣裏的屁股繃得緊緊的。

“今兒回去就這樣了,書華,小六是什麽樣你也知道,咋能這麽沒個輕重呢?今天俺家沒去開會,但俺可聽人說了,就是你踹的小六!”徐老爹一副為自己小兒子讨公道的模樣。

李書華想講什麽,但他說的是事實,只好杵在那兒不說話。

他真是厭惡這個小地方,雞毛蒜皮,全成大事,義正言辭全為點微不足道的小便宜,還有個甩不掉的粘人精。

徐老爹見他不說話,一副好商量的語氣:“俺看這樣,醬油你重給俺打三瓶,一瓶算是還俺,另倆瓶算是補償,成吧?”

正說着,徐六突然掙紮起來,徐老爹顧着跟李書華說話,一個沒注意,被他一溜煙跑出去了,褲子都沒來顧上提,挂在小腿上。

李書華只來得及看見兩根白花花的細瘦大腿,就再沒影兒了。

“這個小畜生!”徐老爹罵道,也沒再管,一屁股坐在桌前,只等着李書華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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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書華這個人其實挺別扭,他心裏是瞧不上這些鄉野村夫的,他以為自己下鄉是來改造這片土地的,但事實并非如此,日複一日,他也只不過是幹些不用腦子的活。什麽矛盾橫到眼前,他心裏不服,不願意,但面上到底抹不開,做不來不管不顧的作态,只得端着個好臉色把氣往下咽。

到底還是好說歹說商量着等下回去趕集的時候打上三瓶醬油給送過去。

徐老爹這才滿意,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大搖大擺出門了,還順手拎走了李書華門口挂的幾顆玉米。

等人走遠了,李書華一屁股坐在徐老爹剛才坐過的凳子上生悶氣,視線觸及到桌子上的茶缸子,拿起來往屋外一扔,茶缸在屋外咕嚕嚕滾了幾圈,沒聲了。

肯定磕掉了好幾塊搪瓷。

這時候門口突然探出個小腦袋,原來徐六還沒走。

李書華看見這人就來氣,屁股在板凳上一扭,身子跟着轉過去,只留給徐六一個背影。

過了一會兒,李書華以為人已經走了,再轉過身,那小傻子還扒在門框上,用腳尖點着地面,想進又不敢進。

李書華突然就沒了脾氣。

他鬼使神差地招了招手,還沒反應過來,徐六已經到他面前了,像只小狗似的,蹲在他跟前,腦袋耷拉得低低的,好像犯了什麽大錯等着罰。

李書華低頭只看得見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頭發應該很長時間沒減了,蓋住了後脖頸,還有幾绺延伸到衣領下頭。

夾襖領子破了一個大洞,裏頭一些稀松的棉花竄出來。

肯定很冷。李書華想。

正跑神着,手被人握住了,小傻子小心翼翼地勾着他的食指,拿起來,放到臉頰上蹭了蹭。

這是在“哄”他。

但這人還是被下午那一腳給踹出了記性,馬上又慌忙把手松開了。

李書華心裏有點悵然若失,他把人給扶起來。這會兒周遭沒人,他才扶得光明正大。

把人安置在板凳上後又轉身去重打了一盆洗腳水來,剛才幾番折騰,原來那一盆早就涼透了。

“把鞋脫了。”

可徐六在板凳上傻傻地坐着,不明白是要幹什麽。

他只好蹲下去,擡起這人的腳脫掉那雙不合腳的破棉鞋。

腳露出來時李書華愣住了。

白天沒仔細看,現在他看清了——那雙小腳不大,腳面腫得高高的,全是凍瘡,腳後跟裂了好幾道口子,有幾塊還有點膿水往外流。

徐六把一雙腳|交錯在一起,使勁往後縮,他不想讓李書華看到這麽雙難看的腳。

可這地兒就這麽大,一只腳底蓋上另一只腳背,還是遮不住。

李書華半天沒說話,他不敢想象這樣一雙腳白天是怎麽走路的,他白天還那樣……

半晌他起身去找毛巾和凍瘡膏,打算好好給這雙腳擦一擦。

藥膏太久沒用,扔在櫃子裏頭了,他探着頭往裏頭看,扒拉好半天才找出來。

再回來的時候板凳上已經沒人了,只剩一盆熱水在寒夜裏冒着點熱氣。

***

日子輪着轉,入冬後日子變得好像更快了,一眨眼又到一年年底,清水村糧食交上去一部分,留一部分作種,餘下的就該是按工分分給村民了。

老會計把算盤撥得啪啪響,還有人在一旁跟隊長嗷嗷着說記錯了,說記錯的,都是說少記了,沒哪一個說自家給記多了的。

隊長把揉得不成樣子的本子往桌上一摔,又要把甩手掌櫃那一套搬出來,可和飯碗有關的事情,人人都心焦,大槐樹底下那麽多人叫叫嚷嚷,誰也不願意順着他來。

一年忙到頭,不就是為了這幾口吃的麽?

喬萬山和方卿一早起來就拿着蛇皮袋去侯着,一直等到下午的時候才排得上,分得半袋小麥和半袋黃豆,還有幾顆不大不小的紅薯。

回去後喬萬山又解開騾子,把那半袋小麥駝到騾子背上準備去隔壁村子裏機面,機器只有一臺,幾個村子一塊用,至于另外半袋黃豆,留着打油。

冬季本是農閑時,這一過年好像又把人忙起來了。

臘月二十開始,方卿就開始準備年貨,今年的年是四個人一起過,不比從前孤零零兩間茅屋,兩個人對坐無言。

喬萬山給平車換了個車轱辘皮,倆輪子又能在路上跑了,方便了許多。

小年前一天,兩人趕着騾子坐平車進城,扯幾尺新布,今年是喬萬山的本命年,方卿打算給喬萬山做一身紅裏衣。

趁着方卿在屋裏頭挑布的功夫,喬萬山在門口一個小攤上買了一罐防裂霜。

“給你媳婦兒買的?”賣藥膏的老大娘問他,“小夥子真會疼人。”

喬萬山笑笑沒說話,攤子上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老大娘見他盯着看,又招呼着拿了一盤紅粉給他:“城裏姑娘都愛用這個,擦臉頰上,頂俏!”

喬萬山不動聲色地把兩樣東西都收下了。

兩人又買了兩斤肉和一些零碎的果蔬。

之前吃食堂,很多人家都把東西交上去了,家裏也沒再種什麽,所以今年擺攤的就特別少,和往年集市上相比,冷清了不少。

第二天方卿起了個大早,點上煤油燈,舀面加水,準備和面,喬萬山聽着聲音也跟着起來,兩大盆面,一人一盆,專攻農活的總比專攻讀書的有勁兒,很快喬萬山那盆面就和好了,又接手方卿那一盆。和好之後方卿把兩大盆面放進炕上,用棉被給包的嚴嚴實實,然後取了一小塊豬肉剁成肉沫,切碎的白菜混在一起,加上鹽和香油,作包子餡。

然後方卿又把之前院子裏那一小道菜園子裏收的一些豇豆在鍋裏加水煮,直到把豆子煮軟了才撈進盆裏,再用搗蒜的錐子給搗成泥,添兩勺糖,握成半個拳頭大圓滾滾的饅頭餡。

等到了下午面醒了之後,從被子裏端出來,抻一抻,揪下一塊塊差不多大小的面團,就開始撮包子蒸饅頭了。

方卿讓喬萬山把這些東西全搬進喬大娘的屋裏頭和喬大娘一塊兒包。

方卿心細,他明白,外頭熱熱鬧鬧的,老人孤零零地在屋裏絕不好受,以前過年應該都是喬大娘張羅,現在人做不了力氣活,心裏肯定難受着呢。

面團在方卿手裏揉得飛快,喬萬山沒做過這些,慢慢騰騰的,捏出來的包子沒個形兒,沒一會兒就散開了,捏了幾個之後,被方卿叫停,只好在一旁看着了。

喬大娘身體是越來越不行了,拿起東西都費勁兒,望着這一屋子熱鬧,她也知足了。

她其實年紀也不大,十八歲嫁人,而今也不過四十出頭,沒想過長命百歲,卻怎麽也想不到四十來歲就命不久矣了。

她還未來得及看看兒孫滿堂……

她忍不住交代後事:“等你娶了媳婦兒,一定要帶去看看娘……”

帶去看看?

帶去哪兒看?

喬萬山心裏明白,他娘這是又在催他了。

“得娶個勤快的,會做活持家的,要是能知書達禮的更好……”

勤快,會做活,會持家,知書,達禮……喬萬山瞥了一眼方卿——這不現成的麽?!

可方卿只顧低着頭包包子,像是沒有聽到。

他盼着方卿說點什麽,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聽他說些什麽。

于方卿而言,這到底是他自己的家事。

兩列子饅頭一列子包子,整整齊齊。

方自成早就被方卿叫在鍋前燒柴,這段時間他也不鬧了,讓幹什麽就幹什麽,方卿一顆提起來的心放下去不少。

鍋裏添了一大鍋水,再放上竹板列子,鋪上一層大籠布,一整個下午,滿鍋的水燒去大半的時候,三鍋饅頭包子也蒸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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