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餘還景的面上還有些赧然, 問寧妍旎這話時的神情卻是分外的認真。

他那映着池光的眸很亮,叫寧妍旎看着有些不适應。

餘還景還在接着對她說:“長公主,同我一道去踏青罷, 我有些話想和長公主說。”

有那麽一瞬,寧妍旎很擔心餘還景會直接說出些什麽話來。

他的示好無遮無掩, 但這其實是不應該的。

餘還景這樣的人, 霁月清風, 他就應該和那澄碧透淨的人一起。

待來日, 她的難堪在日下無所遁形,他就會知道,此時他的心思是有多麽的離譜和荒謬。

寧妍旎的唇張了張, 想要說出口的話, 一直在她唇邊,說不出來, 又嗌不回去。

“也不是。”看着寧妍旎的為難,餘還景那有些磕巴的毛病又犯了, “也不只是我和長公主,長公主想不想見見澤哥兒和細細他們。”

“他們也很想念長公主。要是長公主同意的話,我帶上他們一起,同長公主一道踏青。”

寧妍旎自然是想見澤哥兒和細細他們的。

但是, 她卻不能理所當然。

餘還景還在等着,寧妍旎定了定心神, 擡眸對着餘還景緩緩說着, “好。餘公子,屆時踏青, 我也有話想與你說。”

看着餘還景聽了她話後揚起的笑, 寧妍旎抿了唇。末了, 寧妍旎加了一句,“餘公子,踏青一事,我會自己同陛下說。”

阿栀還想上前說些什麽,寧妍旎卻對着她搖了搖頭。

她不能隐瞞下去,讓餘還景一直對她付出。她要明白地告訴餘還景,讓他把他的心意收回去。

若是餘還景不嫌棄的話,他們還能是朋友。若是不行,那她也謝過這些日子餘還景對她們的看顧。

春日的氣息已是撲面而來。

雖然還有些春寒料峭,但是和風待柳芳,萬物漸醒過來,宮中池苑水下的魚兒也開始到了池面上游動。

守在各處殿前伺候的宮人們也是精神抖擻。

尤是言德殿的宮人。

自打寧子韞登上了皇位,就将言德殿的人也都換掉了。現在守在言德殿的人,謹慎恭敬。

眼尖的宮人老遠看到前來的寧妍旎,就立刻迎了上去,“長公主。”

“長公主來找陛下?”眼尖的宮人垂着頭時,就看到了寧妍旎身後那宮女提着的食盒。

自打他守在這言德殿外,除了上次大年初一,寧妍旎面色不好地過來。

今兒可是破天荒的一次,叫他完全不敢揣測這些個主子的意思。

提着食盒的阿栀應着這個宮人,“春季平甘,陛下也需多用些性溫微補的湯膳。我們長公主今兒過來,是來為陛下送湯的。”

望着那紫檀花紋镂雕的食盒,宮人稍稍遲疑了一下。

落在寧妍旎眼裏,寧妍旎大概就有些了然,“你可以先去找個太醫,或者什麽人來驗驗食盒裏的東西。”

這可怎麽敢,宮人垂着的頭更是不敢擡起來。

先前寧子韞就已經吩咐過了,長公主若是要來找他,不必攔她了。這湯,不管寧子韞喝不喝,他們這些宮人都是不能對長公主這般無禮的。

“奴才不敢。長公主,請進殿。”

言德殿內。

直菱窗上防寒用的氈簾撤下去之後,已經換上了青華的竹簾,沉色的錦簾幔也替更成了玉渦色的軟煙羅。

阿栀留在殿外,寧妍旎提着食盒進去了。

她的腳步走得很慢,進了殿門,走了三四步。剛踩在了迤逦的宮毯上時,寧子韞就朝着她大步走了過來。

“今日,怎麽過來了。”

寧子韞唇角止不住地揚起了些,有些難以置信。

這幾日寧妍旎幾乎沒和他怎麽說過話。每日她都避着他,每日的太陽還未沉落,她就上榻歇寝。

除了榻上能擁她,其餘時刻,寧妍旎從沒有主動來找過他。

寧子韞想着,聲音不由地放輕了幾分,“可是有什麽事,你說,能做的我都幫你做。”

寧妍旎提着食盒的手緊了些。

她是想來和他說,她想見一見澤哥兒和細細,但是她又摸不準寧子韞是個什麽意思。

她想起上次寧子韞讓她來送湯,于是便想在這個時候問一下。寧妍旎抿了抿唇,“你不是說要喝湯麽。”

杭實還站在殿中,但是杭實覺得自己可以退出殿外了。

寧子韞聽了寧妍旎的話,顯然也緩不過神來。

他定定地站了一會,目光才慢慢落到她手上那個紫檀花紋镂雕的食盒。他的手伸過去,幫寧妍旎提過那個食盒。

食盒沉甸甸的,寧子韞的心卻意外地雀躍。

她竟然還記得他上次說的,有空的時候,來為他送湯。

寧子韞左手提着湯,看着寧妍旎垂着的手。

遲疑了一下,寧子韞還是伸出右手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牽了她的手。

他帶着她朝着禦案走去,輕聲對她說着,“平日你不是喜歡看些書麽。”

“殿內有許多的書,你許是也有些興趣。要不要留在這看下,有想看的我今日讓人送去承禧宮給你。”

殿內伺候的宮人早已魚貫退了出去,有奉着熱茶的宮人進了殿,卻被寧子韞又揮了下去,“把茶換了,換成明前白牡丹。”

寧妍旎卻緊接着開了口,“不必換了,什麽茶都行的。”

她也不想在這久留,也不在意在這喝的什麽茶,他們倆的心思向來不同。

只是現下兩位主子說的話都不一樣,讓奉着熱茶的宮人有些為難,不知到底換不換。

寧子韞頓了下,才說道,“聽長公主的。”

言德殿是歷朝皇上閱書撰文的地方,這裏的書确實很多。禦案之旁,一整面的香色書架幾上,書卷密密麻麻地叫寧妍旎有些看不過來。

“陛下,這不太合适。”寧妍旎側首,低聲地和寧子韞說着。

寧子韞由着寧妍旎随意四處看。

書架幾上要是有什麽皇室秘卷和隐晦,讓她看到了肯定不合适。而且寧子韞這會的折子還平鋪在禦案上,這可是朝堂要事,怎麽能這麽随意。

還有,禦案的左上角,放着個烏木小匣子,裏頭也不知道裝得是什麽東西。上次她來的時候便看到了,這次再一看,這個匣子還是靜靜地放在那。

寧子韞卻已經将那紫檀食盒先放在了禦案上,開了食盒蓋,将湯盅取出。

撲鼻的湯香昭彰,見是禦膳房裏的湯,寧子韞勾着的唇角也沒有放下。

她願意送湯便很好了,這湯哪裏來的并不重要。寧子韞回着寧妍旎,“什麽不太合适。”

寧子韞順着寧妍旎的眼神望過去。書架幾上有一卷,外封着嚴實蜜蠟,卷側上寫着,“聖祖·密”。

寧子韞輕笑了下,大概明白了寧妍旎的意思,“沒什麽不太合适的,這卷書裏載的都是聖祖的一些轶聞記事。看了之後,除了知道前皇上還多了一些叔伯姑嬸,也沒別的。”

“你若是想看,我取給你。”

那卷書放得有些高了,她應該取不到。

只是寧子韞剛上前,高大的陰影籠罩到了寧妍旎身上,寧妍旎當即就退回了禦案旁,“我不想看,陛下不用取了。”

她聽寧子韞那話裏的意思,這位聖祖,怕就是個風流人物罷了,她要看這書做什麽。

她來這既不是只為送湯,更不是來看書。

“好。”寧子韞有些悶聲回着她,“先前說過了,喚我的名。”

寧妍旎一時也語塞。

杭實已經從殿內退了出去,偌大的殿內,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氣氛一時沉寂下來,寧子韞從食盒中取出湯盅。

今日膳房炖的是福黎青芫湯,掀了湯盅蓋,湯面上是一層濃香的青芫,味甘,和中潤血。

寧子韞把湯用勺子舀了一碗,推給寧妍旎,“你喝。”

不容她拒絕地,寧子韞輕笑了下,“等你喝完,你想說什麽,再跟我說。”

寧子韞雖然開心她今日過來為他送湯,但是他再自欺欺人,也不能不發現,寧妍旎應該是有事才會來這找他的。

寧子韞說完,便垂下頭,接着看案上鋪着的那折子。

少了他的目光梭巡,寧妍旎才終于自在地坐在旁側的紅梨交椅上,端着那湯勺了起來。

她用膳的時候,慣是慢條斯理的,和寧子韞很不一樣。

寧子韞在營中久了,沒有什麽慢食挑食的習慣。之前他只覺得這些都是凡俗講究,後來看到寧妍旎,才知原是有人連用膳,都能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只是寧妍旎在他旁邊用膳時,向來是吃不下什麽。

這次更是,她的勺子舀得很慢。寧子韞批完了一個折子,她可能才只舀了兩口。

寧子韞伸手又取了一個折子,卻想起了什麽,他的聲音有些微變,“你不喜青芫?”

她是不喜歡青芫的,寧子韞記得,之前盧嬷嬷呈過她的用膳習慣裏面就是這麽寫着的。

更別說這滿是青芫味道的湯,一個不喜歡青芫的人怎麽喝得下去。

但她也不說,寧子韞擰着眉。他惱她的較真,他說要她喝完才能說事,她就真得想悶聲喝完。

但是他也應該惱自己,剛才他就應該想起,她不喜青芫,還對她說那混賬話做什麽。

看寧妍旎沒做聲,寧子韞伸手徑直拿過她手裏的湯碗,一口氣将它喝完了,“有什麽事,你直接說。”

今日的寧子韞變得好像很好說話,寧妍旎卻不敢松下心神。

寧妍旎斟酌了字句,才說出了她的來意,“我已許久未見過我那兩個弟弟妹妹了。”

“春日已至,又是走百病,祈萬福的好時節。我想與我弟弟妹妹,一同前去踏青。”

言德殿內,一時靜寂。時間不像剛才寧子韞喝湯時的那般爽快,反而變得漫長,遙遙而煎熬。

“我當日就會回宮。”

“好。”

寧妍旎那句當日回宮的話剛說出口,就和寧子韞的“好”字重疊在一起。

以至于寧妍旎都聽得不太确認,“寧子韞,你說什麽?”

“我說,好。”

寧子韞把手上的折子擱置在一旁,神情平靜地看着她,“我讓餘還景也陪你們一起去吧,他可以幫你看顧那兩個小孩。”

寧妍旎試圖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如常。

“去皇家的那些山林或者皇寺周遭。那些地方景致好,也安全。春日外出踏青的人有些多,別到時出什麽亂子。”

寧子韞磁沉的嗓音淡淡地說着,好似不過只是幾句關心的話語。

寧妍旎卻不是很在意去哪踏青,她在意的是,寧子韞竟然這麽直接就允準了她出宮。

她以為,她應該要費上一番唇舌,或者和他吵,和他再有些什麽交易。

寧妍旎嫣粉的唇瓣輕抿着,她輕輕地說了句,“好。”

“還有別的事麽?都說出來。”寧子韞面色雖然平靜,但是語氣還是放得輕,“要不要在這看會書再走?”

寧妍旎搖搖頭,“沒別的事了,我今日,不想看書。”

“......好。”

......

寧妍旎走後,杭實才敢冒出來。

殿外的日頭已經往西打,殿內的光也漸漸金紅,映得一片軒麗。但卻是空蕩蕩地,讓人忍不住回想起剛才的溫煦。

“她要去踏青,溫府那兩個小孩也會一起去,你幫她準備好東西,讓餘還景陪着去。”寧子韞又重新拿回了剛才被他擱置下的折子。

他淡淡地吩咐着杭實,“那日我看餘府博物架上有些空,你順便準備些小孩會喜歡的東西,送過去給他們。”

杭實想起那日,他一掃而過的那滿目琳琅的博物架。不敢反駁,杭實張開的嘴很沒出息地應了聲,“是。”

“還有,派上些人,看好她。”寧子韞提着毫筆的手重了些。

杭實點頭,離了殿去辦。

殿內的人行走往來,最後只餘下寧子韞那道颀長清瘦的身影。

他坐在案前,一如孤竹,莫名有種無法言說的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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