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春色浮山外。

此時到了春季, 草木葳蕤,繁花錦簇,明媚得不容讓人辜負。

從盛都的西城郊而出, 過了木祖崗,再往南去, 就是有一大片星羅棋布的嶺巒崗阜。

這附近有随珠山、岱山和阆宅山等小丘高峰, 連綿起伏, 松林茂深, 山間還掩映着祝禧寺和宏覺寺等古寺。

豔煦的春日裏,人們有的攜家帶小,有的三五友人結伴, 在這一片的綠然當中撷折春意。

熱喧哄鬧的一片之中, 唯有被皇家圈起的碧鹫臺,有幾分不同的安靜。

一輛馬車緩緩在其間的草地中駛着。

馬車的車頂明黃堂堂。

拉車的是匹通體黝黑發亮的河曲馬, 體格較一般馬要高大不少。形體健壯,锃光馬蹄嗒嗒敲擊着草地。

車頂角懸了禦制的金鈴铛, 兩面的窗牖被一簾深色的绐紗遮擋。看不到裏面的情狀,只能隐約聽到馬車裏傳出的啜泣聲。

“好了,都這麽大了,還哭呢。”馬車裏, 纖柔的女子聲音在輕勸着。

“是細細在哭。我是男子漢,沒哭。”澤哥兒開口為自己辯解着。

看着他還紅着的眼眶, 寧妍旎也只笑笑, 沒拆穿他。

寧妍旎垂首再看撲在她懷裏的細細,一張小臉整個哭得通紅, 一直抽抽噎噎的。寧妍旎勸了很多次, 細細就是哭得停不下來。

“好了, 今日是帶你們出來踏青的。再這般哭鼻子下去,下次我可不敢再帶你們出來了。”寧妍旎鼻尖也有些發紅,但還是強忍着勸着他們。

細細一聽,哽着就忽然不敢再哭出聲了。

從盛都都城出來,至碧鹫臺的這一路,澤哥兒和細細就一直撲在她懷裏,哭叨叨着說着許多的話。

同在一馬車上的餘還景,為寧妍旎遞上巾帕,全程未有言語打斷,就只靜靜地看着他們。

寧妍旎有些不好意思,“餘公子,真是讓你見笑了。”

馬車內很是寬敞,內裏軟榻還鋪着軟褥,正中的矮木幾上還擺着一套青白茶具和幾小碟點心。

餘還景沏了茶,斟了杯遞過去給寧妍旎,輕笑着,“與親故再逢踏青是樂事,哪裏會見笑。”

“這兒的景致輪廓,一般人都是窺見不到的。”

“既然是難得地來了,那賞過之後,澤哥兒回去畫幅踏青游圖。回頭給長公主看看,這後來是不是有所長進些。”

本來還有些傷感的久別,被這突如其來的課業給沖淡了些。

聽了餘還景的話,澤哥兒臉上的表情微僵了下。他吸了吸鼻子,便悻悻地嘀咕着,“那還消說,我肯定是長進了的。”

寧妍旎和細細也不由地跟着笑了笑。

“長公主,餘大人,前面的丘壑不平,馬車行不過去了。”車轅上那坐着的人來到了車簾前,低聲地說着。

馬車辘辘地停到一旁。

他們四人自馬車下來,往碧鹫臺的青深處漸緩慢行而去。

“今日是驚蟄,就是先前蟄伏越冬的蟲獸都已經醒過來了。春耕始,萬物長。”寧妍旎牽着細細的手,跟他們講道着。

他們今日還帶了紙鳶還有小竹籃子。

“去放紙鳶和摘野菜小花的時候,要注意些,別傷着了。”寧妍旎不放心地又多囑咐了幾句,便讓他們去玩。

“我和你們還景哥哥在這不遠處走走,你們玩累了,就過來找我們。”

澤哥兒眼睛鬼靈滴溜過兩人,笑眯眯地就拉過還不舍得離開寧妍旎的細細,“姐姐和還景哥哥放心,我會照顧好細細的。”

猜到澤哥兒的小心思,餘還景輕睨了他一眼。爾後撥了一部分跟來的人,讓他們去看着這兩個小孩。

“長公主,不用擔心。現在澤哥兒已經很曉事了,他會照顧好妹妹的。”餘還景溫聲和寧妍旎說着。

他今日着了青衣衫,蘭芝玉樹。

與一身玉渦錦衣羅裙的寧妍旎站在一起。

寧妍旎正低着眉眼,聽了餘還景的話,擡眸之時,便和餘還景的眸光在微煦的春日裏碰在一起。

寧妍旎先将眸光輕移了開,她啓唇輕道着,“餘公子,自秋獵起你便幫了我許多,現今溫府的這兩個孩子更是多虧了餘公子的教導。”

其實也不全是,寧子韞也讓在朝的将軍來教這兩個小孩。

餘還景是真沒想到,連這次踏青,寧子韞前前後後就派了上千的禁軍過來守圍住了這碧鹫臺。

餘還景輕聲道着,“長公主,其實這也不全是我的功,陛下他其實對長公主也有些兄妹情分在的。”

寧妍旎緩緩轉過臉,沒有回他這話。

碧鹫臺內有三個山崗,風過花曳,青翠相扣。

餘還景的聲音随着風過愈發輕了些。他說着什麽話,寧妍旎就跟着輕聲應和着他。

直到餘還景停下腳步,寧妍旎才有些回了心思。

她剛一直在想些別的事,這會不知道餘還景又說了些什麽,只得用眼神疑惑地看着他。

餘還景笑着指了指他們現在走到的這坡草谷。

茵澤的草芽新生,他們的目光所至便是一碧千裏。

草尖叫風拂得朝着他們的方向擺,中間還生雜着大片的芍藥和百雨金,已是微微地打開了些末的花苞,香清淡澹,擁簇熱烈。

“我方才還擔心遇不到芍藥。”

餘還景一邊輕笑着,一邊俯身。他如願地伸手折了一枝芍藥,遞到寧妍旎面前,“我先前說,有話想同長公主說。”

餘還景的神色開始變得有些認真,讓寧妍旎的手心不由地攥緊了起來。

她想勸他別說出來。

但餘還景的眸光還是那般的熠熠明亮,“長公主,吾想贈爾以芍藥,盼春時,攜爾同,望爾願。”

春日的風很輕,吹不走一個男子對其心儀女子的衷腸表露。

但餘還景的話說完之後,寧妍旎耳邊便似轟鳴響,連拂過的風都讓她有些心涼難抑。

她知他的心意,但她不是他的良配,那些話,終究是要在今天說出來的。

寧妍旎看着餘還景手中的那枝芍藥,不敢再去看餘還景的神情。

她輕聲地回着他,“餘公子,我也說過,我有話想予你說。”

遍野的草芽都跟着餘還景一同點了點頭,讓她慢慢地說,他都聽着。

“他們應該也快回來了?”磁沉的聲音從書卷裏發出。

杭實聽了寧子韞的這句問話,下意識先轉頭過去,看了眼外面的日頭。

剛用過午膳不到一刻,寧子韞坐在案前,就又問起了上午問過的話。

這會才日中,太陽正當空照着。大好日色,正是玩得興起的時候,離回來肯定是還有些時辰的。

“主子不必擔心,碧鹫臺那邊已經按主子的吩咐,都安排妥當了。到了時辰,長公主就會回來的。”杭實老實巴交地說着。

其實現在寧子韞已将手上的事都處理完了,大可以跟着一起過去的,至少比寧子韞現在坐在這案前瞎等着好。

杭實看着寧子韞手上那卷書,半響都沒翻過頁去。

杭實低聲勸了句,“現在的時辰尚早,不如我去讓人安排下。主子現在過去碧鹫臺,既能一起踏了青,晚些時候還能接長公主一道回宮來。”

而且還能平和下與寧妍旎的關系,杭實是這樣想的。

但是寧子韞面色淡淡,他很清楚,“若是我去了,估計只是會掃了她的興。”

寧子韞将手中的書卷翻過了頁。

端着茶水的宮人窺得殿內這沉寂的氣氛,手下托着的紫檀盤更是穩了些。

輕輕将熱茶擱置在書案上,宮人便想退到殿外。

“站住。”寧子韞的聲音卻沉沉地傳來。

宮人準備後退的動作一頓,當即就定住了腳,不敢再動,宮人躊躇地問着,“陛下,還有何吩咐。”

寧子韞站了起來,聲音不明地命令着,“把你的手伸出來。”

聞言,宮人也不敢遲疑,他還拿着托盤的手未松,便伸了出去。

宮人的手背上結着密密麻麻的痂,暗褐色的舊日傷口正在慢慢痊愈,只是現在還留着痕在手背上。

剛才他奉上茶的時候,寧子韞餘光敏利地便看到了他這雙布落滿痕的手。

宮人也意識到了什麽,以為自己的手背污了君上的眼,霎那有些緊張地俯首,“陛下——”

這宮人先前是在掖庭局裏的,因為言德殿的宮人換了一撥,人手少了些。他日常無劣跡,勤勉憨實,所以這幾日才調了他過來言德殿這邊奉茶。

杭實還在一旁解釋着給寧子韞聽,“主子,宮裏辛苦些的宮人是這樣。冬日手皲裂都是常事,又未得醫治,所以傷口到了這春日回暖,才慢慢結痂。過些日子,掉了痂便好了。”

宮人還戰戰兢兢地站着。

“為什麽未得醫治?”寧子韞擰眉嚴聲。

他後來少在宮中,但營中就算不在戰時,無論職級高低,傷了病了都會讓軍裏的大夫診治。

杭實面露難色,不知道如何說起。

有些人生來卑賤,一點銀錢就賣身進了宮裏。任苦任勞大半生還算是好的,有些宮人到了凜冬,甚至都沒挨過去。

但是誰在意過他們的性命,除了良善些的主子。

寧子韞丢下那名宮人,動身往殿外走去。

杭實忙緊跟其後。

一路上寧子韞也未有言語,直往九皇子的宮中而去。到了那,也沒讓下人通禀,寧子韞就徑直去了九皇子宮內的小膳房裏。

杭實見了,便大概知道了主子的意思。

阿棠先前是被九皇子借來他這做糖糕,寧子韞還是記得的。這是個輕松的差活,所以寧子韞當時沒說什麽。

寧子韞無端的突然到來,讓小膳房裏的一幹衆人驚了一大跳。

此時剛過午時,主子們已用過午膳,餘下炊鍋瓢盆要洗淨,就沒別的事了。所以寧子韞來時,小膳房裏的人正在說着閑話。

“見過陛下。”小膳房裏的宮人戰栗地跪了一地,不明其意。

寧子韞的目光厲着梭巡過地上的人,阿棠給他送給湯,他隐約還記得她的模樣。

此時在這小膳房裏見不到阿棠,寧子韞的聲音更是冷沉到了底,“都擡起臉,阿棠呢?”

俯在地上的人兢兢翼翼地微擡起頭,幾人一同看向了一個佝偻着身的嬷嬷。

這嬷嬷估計就是管事的,杭實心下有了數,當即對着那嬷嬷冷聲喝斥,“陛下問話,你還敢不答,當真是覺得沒人治得你們了麽。”

被杭實這一聲喝,方嬷嬷遽然就是一抖。她俯在地的頭連連搖着,“老奴不敢。”

“阿棠姑娘,她,她今日病了,這會應該是正在居所休息着,并不在膳房。”

“那還不帶路。”杭實冷聲。

方嬷嬷頭直叩在地,一聲脆響之後才敢起身,然後心驚膽戰地帶着他們往小耳房走去。

宮人住的耳房實在是環境極差,邊上就只開着一個小窗,光線都照不進來。房門推開了之後,耳房裏也仍是昏暗不已。

越往裏走,寧子韞的面色越是難看。

他曾數次在寧妍旎面前信誓旦旦,跟寧妍旎承諾過阿棠會無事的。

但是在這間不見天日的小耳房裏,阿棠躺在其中的一席榻上,覆着一床薄褥,病着,傷着。

眼前陛下的神色駭沉得像要殺人,方嬷嬷危懼地開口辯解着,“這阿棠姑娘之前做錯了事,被主子罰去了洗碗,并非是老奴有意為難阿棠姑娘。”

“洗個碗都洗成這樣,你沒為難過,那你是當別人都好糊弄。”杭實怒視喝着方嬷嬷。

寧子韞已是伸了手,從那帶着烏髒的薄褥下提着阿棠的手腕,将她的手從薄褥之下拿出。

她的手腕有些脫力,幹瘦的手上一片通紅,傷口猙獰,滿是傷疤。她的手指節,還不正常地蜷着。

寧子韞模糊地想起了之前她端着湯來他宮裏時,那雙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手。

寧子韞想,寧妍旎說得對。他确實有病,他确實喪心病狂。他答應了她的話,他三番四次都未做到。

如今,阿棠更是現在這副樣子。

怪不得,他生來父嫌母憎。

到現在,他才知道,寧妍旎不喜他也是理所當然。本就是他自己,行事總是這樣喪天害理,孤行己見。

他從沒有在意過任何人,體感不到他人的苦楚。但當他真在意一個人,回天乏力莫過于此。

寧子韞低下頭,看着阿棠的手,良久,一動未動。

杭實在一旁也大驚失色,看到阿棠氣息微弱地躺在那一小席的榻上,杭實也知道事情是大大地不好。

杭實趕緊差了人去太醫院,讓太醫快點提着藥箱子趕來這。

當太醫得了命,一路緊趕過來,氣喘籲籲地進到這小耳房時,杭實正滿面駭然地看着他家主子。

他那摧鋒陷堅,冷骨一身的主子,竟然啞着聲,對着一片虛無說了句“對不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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