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魔法時限

何人，遺忘了夢的碎片。

何人，遮掩了絕望的心弦。

何人，拾起了崩壞的希望。

當誓言破碎，等待就會變得蒼白無力。

幽咽的圓舞曲在夜裏悄悄奏響。

凋零的雪櫻花在樹下嘤嘤哭泣。

沉睡的你。

迷惘的我。

同樣的彼此。

夢中的雙子。

“流，活下去。菲比，活下去。”

這句話徘徊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那仿佛過了幾個世紀般，久遠得不能在久，古老得不能再老的回憶，就這麽簡單地被一句話，從布滿灰塵的記憶匣子裏翻了出來。

他靜止的身體，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仿佛神經在試探性地活動。

“——。”

他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瞳的是深邃的夜空，和漫天的櫻花瓣。

“終于醒了嗎？菲比。”

一個慵懶而低沉的聲音悠悠飄來。

菲比坐起身，望向那個聲源。

只見不遠處擺着一個木雕的古典長榻，榻上倚靠着一個身着和服手拿煙槍的男人。

他深藍的長發很柔順地滑落在半露的胸膛上，一雙暗紫色的雙眼在煙霧缭繞下半睜不睜，仿佛要睡着了般，帶着一種優雅和懶散。一襲暗紅色打底，印有金色蝴蝶圖案的和服随意地搭在他的身上，這種随意卻讓他顯得更為神秘而高貴。

櫻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他的身上和周圍，此時，他就像一段绮靡之音，絢爛而不真實。

菲比看着那張早已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面孔，微微一驚。

“聖精靈，千櫻。”他喃喃着，坐在原地沒有動，“你怎麽會在這？”

千櫻聽到他的問題，嘴角扯起了一個不經意的笑容，懶懶地開口道：“這是我的地方，我當然會在這了。”

“怎麽可能，你應該在雪櫻國的。”菲比微微垂下眼睑，滿臉失落地喃喃着。

千櫻聽着，笑得更深了，他敲了敲煙槍裏已經燃盡而剩下的灰燼，淡淡說道：“就是這裏啊！你才走了多久，就不記得了？”

他的話仿佛說醒了菲比一樣，菲比愣愣地擡起頭，望着這片他再熟悉不過的櫻花林，眼波流轉。

這裏是他等待流的地方，他經常坐在那棵大樹上凝望着波瀾不驚的湖面，對，就是那片湖，那片有流的湖。

他木讷地轉過身，映入眼瞳的正是那五十年裏一成不變的湖，記憶中最思念的湖。

“封印已經解開了，到湖底你就能看見他了。”

千櫻低沉的聲線，緩緩傳來，抵達菲比的神經中樞。

菲比眼瞳皺縮，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他竟然一瞬間回到了雪櫻國，現在，竟然還說流醒了。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麽自己又在做什麽呢？

千櫻看着木讷的他，輕嘆一聲，補充道：“是她做的。快去吧！”

聽到這句話的菲比仿佛解禁了一般，扔下手杖，摘下帽子，發瘋地沖向湖中，邊跑邊脫下外套，随手一扔，然後猛地一跳，躍入湖水裏，消失在千櫻的視線間。

千櫻懶懶地閉上了雙眼，吸了一口煙槍，又緩緩地從唇間溢出缭繞的煙霧。

“這樣好麽？”

“有什麽不好的呢！他終于見到他了。”

出聲回答他的是黃泉。

瞬間出現的她坐在櫻樹上，望着湖面上未平靜的漣漪，晃着腿，開心地笑着。

“不要亂晃，該把我的樹晃斷了。”

千櫻依舊閉着雙眼，卻微微皺起眉，淡淡地提醒道。

黃泉俯瞰着下方的千櫻，無奈地咋了咋舌，不服地回敬道：“是嗎？是像這樣斷了嗎？”

她一邊說着，一邊挑釁地折斷了一個小樹枝。

咔哧一聲，幹脆而清楚。千櫻的心猛地一抽，他的櫻樹就是他的寶貝，黃泉這麽做就像在他的心髒上狠戳了一下。

他從不動怒的臉上總會因為黃泉的挑釁而蒙上一層陰影。那諾離開的這幾個月裏，黃泉偶爾會來找千櫻，補充一下魔力的同時，再氣一氣千櫻。

只有看到千櫻扭曲的臉時，她才會心滿意足地離開。

這一次卻不一樣了，黃泉下次不會再來了，因為她虛拟的身體已經充不進去魔力了，而且她的本體也瀕臨死亡邊緣，今夜恐怕是她最後的時限了。

千櫻可不想連最後一次都要被她欺負，于是，輕輕打了個響指，黃泉便從高高的大樹上掉了下來。

突然的失衡，讓黃泉還未來得及掙紮就摔在了千櫻的長塌上。千櫻看着表情複雜的黃泉，得意地扯起了一個笑容，然後擡起腳，一蹬。

只聽“啊”的一聲，黃泉被千櫻踹到了地上。

她掙紮着爬起來，雙臂扒在長榻上，一臉憤怒的看着千櫻，鄙夷地說了句：“小氣！”

千櫻無視她的話，用煙槍嫌棄地敲了敲她的爪子，淡淡說道：“拿下去。”

黃泉不屑地哼了一聲，卻乖乖地收回了爪子，然後，狼狽地站了起來，故意在他旁邊拍了拍身上的土。

千櫻恨得牙癢癢，卻不再繼續挑釁，他安慰自己，自己這個高貴的人不能和這個無賴計較，會拉低身份的。但是事實上，他知道，自己鬥不過她。

“本體會不會死？”他忽然認真地問道。

黃泉輕松一笑，毫不在意地答道：“已經沒事了，有人來救我了，雖然不知道是誰！”

黃泉雖然是那諾用魔法制作出來的，但是靈魂是同一個，她們的思想和記憶是相通的。

“是嗎！運氣還不錯！”

雖然千櫻的語氣略微戲谑，但是卻少了一絲不安。

“今夜是最後的時限了，我先走了。”

黃泉邊說邊往回走去。

“走吧！無論走多遠，你都會回來的。無論你叫什麽，你也依然是神夜姬。”

千櫻看着漸遠的背影和輕揮的手，略帶笑意地喃喃着，仿佛預言般。

“再過兩個小時就要天亮了吧！我也該歇息了！”他輕嘆道，并緩緩地敲了敲長榻的邊緣，僅湧了一秒鐘時間，便消失在櫻花林中。

而跳入水裏的菲比，游到了湖底。

湖底那個他一直未能接近的水晶球，此刻正散發着淡藍色的光芒，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撲倒水晶球上，猛烈地敲打着水晶外壁。

等待了五十多年的人，就靜靜地躺在裏面。那個和自己有相同容貌，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近在尺咫，就像曾經不斷重複的夢境般，令他沒有真實感。

他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這時，裏面的人微微睜開雙眼。

淺藍色的發絲參差不齊地垂在他的額前，長長的睫毛輕顫下露出了一雙淺紫色的眼瞳，那雙眼瞳裏映出菲比緊張的面孔的瞬間，淚緩緩漫了上來。

“菲比……”

他喃喃着。顫抖的尾音回蕩在水晶球內。

菲比看着他的口形，就知道他在叫自己的名字，淚瞬間流了出來，他等得這一刻等得太久了，等得已忘記了等待，等得已形成了習慣。

由于菲比是在水中，流看見他的淚水，但是他能感覺得到。

他向菲比伸出手，手穿透了水晶壁，然後抓住了菲比緊握的拳頭。他輕輕一拽，菲比便被拉了進來。

對于流，這只是個自己制作出來水膜，用來将自己與水隔離開。而對于其他人，這是個堅硬的水晶壁，只有魔力強大的人才能打碎。

菲比根本不在意這樣的事，他立刻拉住流，認認真真地看着他，像怕他會突然消失般，患得患失地凝視着這個唯一的弟弟。

他對他有着無盡的內疚和自責，明明自己是哥哥，明明說過會保護他，結果，卻讓他獨自一人沉睡在這冰冷的湖底，而自己無能為力。

“沒事了，菲比。我還活着。”

流輕聲說道，他比菲比冷靜些。

“是真的，她說得都是真的。”

菲比看着他，自言自語地重複着。

“要向公主道歉哦！菲比！”流微笑着說道。那笑容就和夢中一樣，溫暖了菲比封凍的世界。

菲比拼命地一邊點頭一邊說道：“只要你說的我都會去做！這一次我會好好保護你的，流！”

菲比平時舉止優雅，是個很有禮節的紳士，可是現在，遇到了流的事，他就變得慌慌張張，患得患失的。

流輕輕地抱住他，撫摸着他的頭，柔聲安慰道：“我回來了，菲比。”

“嗯。”菲比有些哽咽地應道。

“所以，不要再怪公主了，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沒有變。”流說着，記憶又回到了五十年前，自己被封印時神夜姬對自己說的話，想到這裏，他的眼底流過一絲暖意，“對于菲比來說，公主也是很重要的人吧！所以，和好吧！”

“嗯。”菲比聽話地點頭應道。

對于傷害黃泉的事，從一開始，他就開始自責了，但是，他沒有退路，流的事讓他徹底迷茫了。

人，因為有執念，所以才有弱點。

萊卡正式抓住了他的弱點，才使他背叛的。

現在，流醒了，一切也都釋然了。

“我們回去吧！”流笑着說道，他的笑如春天和煦的微風，總能溫暖菲比的心。

“嗯。”

菲比應着，用頭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委屈地抽噎了一下。

如此脆弱的菲比只會在流的面前出現，因為他們是雙子，是流着一樣血脈的親人。

流滿意地拍了拍他的頭，像在誇小狗一樣，誇道：“乖！”

水晶球在流的魔法下快速上升，直至躍出湖面，平穩地落在了地上後，便消失了。

菲比站起身，拉着流，滿臉幸福地笑着，他像撿了寶貝一樣，笑得格外天真。他拉着他向他們的城堡走去。

而另一邊，從千櫻那裏離開的黃泉走到了純白聖殿旁的深林中。

此時正值夜鄉晨，庭燎有煇。她拖着沉重的腳步越走越疲憊，漸漸地已經不再有力氣走到聖殿裏了。她只能遠遠地觀望着，那聖潔美麗的宮殿。

她駐足在一棵參天大樹下，擡起頭望着很快就要被朝晖照亮的那邊天，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

“結束了……這裏的一切，這裏的黃泉，将成為過去……”

她喃喃着，仿佛在告訴自己一樣。

微風帶着薔薇清洌的香氣拂過這極靜的空間，她緩緩閉上雙眼享受着孤獨的時光從身上流走的感覺。

站立了一會，她開始搖搖欲墜，她連站着的力氣也快消失殆盡了。她走到長椅邊，慢慢地坐下，将身體斜靠在椅背上。

這時，由伊過來了。他一步一步從後面走來，沒有任何聲音地邁着簡單的步伐走到了長椅的後面。

他看着仿佛正熟睡着的黃泉，眼底流過一絲暖意。

坐在長椅上的黃泉一頭漆黑的長發順着耳際垂在身前，并随着微風輕輕擺動，那柔順的樣子顯得她格外美好。逐漸泛白的天空，帶着暖暖的光芒照在她的臉上，将她的五官勾勒得極為精致，就像被人精心制作出來的娃娃一樣。她眼睛微閉，薄薄的眼皮擋住了逐漸渙散的紫色眼瞳，長長的睫毛仿佛在做夢般輕輕翊動着。

“要走了嗎？”

由伊的聲音溫柔至極，就像夢中的曾聽見的那樣。

“是的，殿下。”

黃泉依舊閉着雙眼，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輕聲應道。

“你喜歡這裏嗎？”

“喜歡。最喜歡了。”

“為什麽？”

“因為殿下在這裏……”

她淡淡的尾音消散在微風裏。

曙光撕裂了遠方的地平線，泛白的光芒柔化了那張美麗的臉龐，她就像熟睡了般，寧靜而安詳。

她的魔力徹底消失了，連同她的意識，都随風散盡了。

現在的她就是一個人偶，不再有思想，不再有記憶。

“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由伊知道她已經聽不見了，他喃喃着，仿佛自言自語般。他一邊說着，一邊用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

一瞬間，她的身體幻化成了藍色的光暈，飛向天空，逐漸消失了，留下了一朵奈落之花。

由伊握着那朵花，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意味着什麽。

“你要去嗎？”

出聲說話的人是宮奈詩。

她身着騎士裝，靜靜地站在遠處，望着那個誓言要守護的人。

“當然了！”

由伊幹脆地答道，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是嗎！”詩喃喃自語着，眼睑微微下垂。她早就知道他的決定，她了解他，無論過多少年，他都不會變。

“所以，這裏就拜托你了。”由伊笑着，像個孩子般天真。

此時，他不再是雪櫻國的王，他只是為了她而存在的由伊。無論是前世的她，還是今生的她都來到了他的身邊，現在輪到自己去守護她了。

所以，任何時間，任何空間都阻擋不了他，他甚至為着這件事而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