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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覆沒了麽?」皇兄揚眉,傲然地道。

「朕現在就來答謝你的手下留情……」

半舉空中的修白大手一落,身後瞬時箭弩齊發。

烈雲擋在皇兄跟前,手上大刀揮舞,刀光恍若一道撥水不入的屏風罩在皇兄身周,間中又替不懂武的向藍天打下射到他身上的弓箭。

雙方士兵們也沖了上來,展開了一場混戰,雖然不若百萬大軍對壘的震撼,但因為這些都是兩軍中百中選一、最精銳強悍的頂尖精英,戰況之激烈,絕不比之前洛河邊的對決遜色。

三兄弟各自出手,辜祉祈不顧帝王身份,招招毫不留情,全力狙擊着皇兄,兩人手中長劍你來我往,一個如鳳舞龍翔,一個如猿鳥輕捷,每一下皆是以命相搏的生死厮殺,短短時間百招已過,寧谧樹林頓然流蕩起騰騰殺氣。另一邊廂,辜祉軒亦已抽出腰間佩劍,力貫劍尖,圓轉淩厲,逼開搶前助戰的紫檀精騎。青穗擺動間,如銀光皪皪,寒星點點,所到之處披荊斬棘,骁勇恍若戰神。我從沒看過他使劍,更不知他的劍法神妙如斯,可現在實非是驚訝之時,我的手中捏着一把冷汗,卻分不清是為了哪一方。

再看連辜祉南那小子,竟也是一身超群武藝,橫眉豎目,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威猛樣子,若加以磨砺,他日倒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公主,我們先到安全的地方去吧。」八名衛兵,築成人牆将我護在中間,一邊向戰圈外移去。想來皇兄當曾吩咐過,任何情況下,他們都務必把我的安危放于首位,軍令如山重,其餘一切反成了次要。

我怎能獨自偷生?側頭瞟向衆矢之的的皇兄,形勢已是告急。倉卒裏輕騎避走,所帶的士兵本就不多,何況他的身上還有傷。此刻兵卒一個一個倒下,即使身邊的烈雲再神勇,時間一久,亦是寡不敵衆。

心急得五內如焚,我命其中一個衛兵把手中短劍交給我,小心掩入袖中,斷然道:「你們八個,都助太子殿下去!」便越衆而出。

弓箭手開始第二波的攻擊,再次瞄準皇兄的方向,弓張成滿月。我飛身擋在他身前,展開雙臂,大叫:「停手!」

嗜血叢林,殺氣凜冽,沙塵滾滾間,一道白衣身影掠到了兩軍之間,寬大的袖袂随風輕揚,彷佛天邊皚皚潔白的雲朵,一不小心墜落到塵世間裏來。

☆、自殘成殇

便在這時,幾支羽箭已是激射而來,辜祉軒眼捷手快,急忙間揮袖一抄,運勁卷起地上數枚石子權充暗器,急如流星朝長箭打去。「篤篤」幾下脆響,箭頭偏歪,險險插在我身前的土地上。

「夕兒……妳怎麽會在這兒?」二爺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我,那形于色的錯愕,比在桃花李裏碰見我時更甚。

倉皇移開視線,貝齒緊緊的咬着下唇,我說不出話。對于他,我有太深的愧疚,甚至不知該如何再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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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便猜到,妳一定是在紫檀軍中。」

幽魅的語調,滲進了我的心間,整個人如同浸泡在冰天雪地的湖水裏,呼吸頓止,那無孔不入針尖般的寒意更是刺痛了全身。

「扭轉風向,輔助火攻,是妳的把戲吧,妳為何要這樣做?」辜祉祈那烏沈如墨的眸,正定定的、緊緊的逼視着我。

他猜到了,所以故意引我出來麽……

「放了他們。」蒼白的唇瓣淡淡地吐出了一句,我陰下了臉,不想跟他多說,也不知該如何跟他多說。如果可以選擇,我寧跟他永生不見。

他無喜無怒的臉容上,忽現閃過一絲陰狠戾氣。

「衆将士聽令,全力擒拿雍以珏。」

一聲令下,身後那兵刃響擊之聲更烈。心裏越是急,表面越是要冷靜,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下來,才能為皇兄解除困局。

反手便露出了袖間的短劍,尖刃擱到了左胸口之上。

「放──了──他──們──」我一字一句的重複。

「妳在做什麽?快走!」皇兄大喊一聲,震開了面前的大刀,想要沖過來,又被一截□□給擋住了。

「夕兒,別做傻事。」二爺驚訝地盯着我緊掄手裏的短劍,目不轉睛,唯恐我稍稍用力,短小薄利的劍刃便會割破那層層衣裳,刺入柔軟的心髒去。

耳裏聽見那聲聲關切,我卻沒有分神去看他們。盯着場中最高的決策者,水晶般剔亮的瞳眸流轉着決絕,堅毅倔強的眉,飛揚着讓人不能忽視的神采。

「洛言夕,妳這是在要挾朕?」他的語氣深沈到了極點,臉色更如彷佛如萬年冰封的雪山積雪。「妳知道,朕從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威脅而改變主意。」

「不……」

我凝視着他,笑了笑。「我不是在威脅你,我這是在求你,祉祈哥哥。」

冰珠般的四個字,自嬌柔的櫻桃小嘴呵了出來,輕輕的,緩緩的敲進了他的心上,卻變成了灼人的火球。

他的身體立僵,抓住缰繩的大手瞬間收緊,青筋暴現,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啪啪」聲響起,堅韌的缰繩竟斷成無數小段,皆盡落到地上。

多少年了,他再沒有聽過這個稱謂,那個甜得像糖饴、軟得像棉絮、幹淨得像是天山峰頂流下來的清泉的女孩,他曾經深深地懷念着的女孩。

「讓他們走吧,就一次,好麽?」

這一刻,我不是洛言夕,我是在以雍爾雅的身份在求他。「你還欠爾雅一命,不是嗎?爾雅懇求你了,放走他們吧。」天牢冒險劫獄之恩,他未曾償還。

眼神示意,我要烈雲帶着皇兄先走。皇兄看着我,我微笑點頭,姿态是掌握大局的從容,彷佛在告訴他不用懸心,我會沒事的,其實心裏一點譜都沒有。

大局為重的道理,皇兄清楚不過,他狠狠把牙一咬,領着衆将士退去。聽到身後如潮水退去的聲音,心頭一松。龍元軍隊欲待追去時,卻被我一人攔在林道中央,十一生肖是認得我的,暫且按兵不動。跟我交情甚好、曾一起到過錦陽的運糧,瞥了我一眼,上前請示:「皇上,這……」

一剎那的無言,對,也只有一剎那……

瞥着逐漸走遠的隊伍、恨之入骨的敵人,他清醒過來。

「追,不留一個活口。」心間的柔軟,瞬息被慣常的厲辣絕情取代,想到放虎歸山的遺禍,更是狠下了心腸。

「不能追。」

我瞪目朝他們一吼,十一生肖為難的勒馬原地。怎麽說,我也是太後親收的義女,不是一般的反賊叛民,只不知這虛銜能懾住他們多久。「否則的話,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說着,劍柄已是輕輕推送向前,胸前白衣滲出了血,我的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辜祉軒催馬上前,似欲奪我短劍,我警惕地退了一步,道:「二爺,你最好不要靠近過來。」我要救的,不是我自己。

一直默默觀視着的辜祉南,對弓箭手打了個且緩的手勢。

我一直盯着,那優美卻涼薄的唇,始終沒有開啓。

直挺挺伫在那裏,面色冷若冰霜,眸裏秋水含煙,一身白袍在風中飄搖,那般的疏淡素雅,那般的輕盈綽約,凄凄楚楚的,彷佛似是亭亭獨立于清波上的弱蒂。

我在賭。

眼前是一場沒有退路的豪賭,我唯一的籌碼,便只有自己。要不,我救下皇兄;要不,我和皇兄,還有剩下來全部紫檀國的忠義之士都要死。要比鐵石心腸,要比忘情絕愛,我還是遜辜祉祈一籌,只怕,這會是一場必輸的賭局。

未到嚴冬,心已是涼透。

「我知道,即使我死在你的面前,你也是毫無所謂。」我又道,刻意的步步進逼。

九年後的洛言夕,九年前的雍爾雅,兩個加在一起,在他心裏根本都算不上什麽……無心的他,何曾在乎過什麽。

劍刃刺得更深了,幾乎已沒半柄,我卻不覺得痛,真的不痛。心已是成灰,如何會再感覺痛楚。

沈黑得不見底的眸中,隐約似有什麽東西忽然迸破了開來,片片裂成蛛網狀。我在逼迫折磨的,真的只有自己麽……

鮮血以雪白為底,一點一點舒展成盛開的牡丹,妖嬈四射,襯着慘淡淡白的面色,有一種詭谲奇異的美。空氣好像死水一樣,寂靜得令人窒息,樹林裏忽刮過了一陣風,卻似在水面上吹起了一圈圈漣漪。

想也,夠遠了……

直到終于聽不到馬蹄聲,我輕籲一口氣,手牢牢握住柄把,用力一拔,血色的噴泉頓時激散,模糊了衆人的視線。白衣上點點血斑,乍看就如桃瓣飄落,美極了。

擲開染得通紅的短劍,盈耳是各種吵雜之聲,我似渾然未覺。贏了,我贏了……無論代價是什麽,我還是贏了……

我笑容滿面,映着穿透入林中的束束金黃色陽光,明豔得不可方物。轉身欲走,眼前,罩上了一片驅不散的白霧,一時未知該到哪去,心間浮起絲惘然,神志已是朦胧……

朦胧的,聽到兩聲叫喊同時響起,一聲是「夕兒」,另一聲……

卻是「爾雅」……

☆、為誰成繭

「朕将這獨一無二的紫色玉墜,獻予朕最珍愛的公主,象征妳在朕的心中地位便如這紫玉般獨一無二、價值□□……」

「孩子啊,妳一向七竅玲珑心,怎麽偏偏不在女紅上多放點心思?這幅五彩鴛鴦的刺繡,妳是故意要氣母後麽,任憑那個王孫公子看見這兩只染色水鴨,都必會退避三舍,以後妳還怎麽找婆家……」

「皇妹,妳不想學舞麽?皇兄替妳找來了全個錦陽城最有名的舞師,妳好好的學,保證能在父皇的壽宴上大放光芒……」

「小跳豆要一直跟在公主身邊,天天服侍公主,天天為公主梳頭……」

「爾雅,看妳的鼻頭也凍得通紅了,活脫像是一只小白兔了,怎麽不多穿點衣服?待會兒可別在燈會上冷着了……」

許多把熟悉的聲音,許多個熟悉的人在跟我講話,父皇、母後、皇兄、荳娘……還有祉祈哥哥……我彷佛回到了那時候,最愛的人都還在身邊,每一個人都疼錫着我,日子過得好快樂好快樂……

腦海裏溫馨洋溢的情景交錯,我徹底沈溺着。身體暖融融的、懶洋洋的,好似浸在熱度舒适的溫泉水裏,又好似是冷飕飕的冬夜投埋在軟乎乎的棉花被堆裏,四肢慵懶無力,好想好想就是這樣一直的睡下去,永遠不再起來……

「爾雅……爾雅……我一直以為妳已經死了,我以為妳一早就投進了紫雲殿那場大火裏面,離開我了。當看見士兵們從燒了一天一夜的廢墟裏,搬出一具燒焦的屍體,頸上挂着那枚紫玉墜子,搖搖晃晃的閃耀在陽光之下,我的世界一下子就崩解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自責着,如果我沒有把心思都花在那場仗上,如果我于發現妳在門外偷聽以後立即向妳解釋清楚,如果我沒有把妳一個人留在擎宇居裏而是把妳帶離開皇宮,如果我在妳奔進火場前早一步拉着妳,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我雖是如願以償的,得到了皇位,得到了天下,但我卻從此失去了妳……」

誰,是誰在吵着我……不讓我睡下去……那沈痛的聲音,那飽含悔疚難過的聲音,到底是誰了……

「妳知道嗎,爾雅……我有多後悔自己曾經利用過妳……雍以珏說得對,我接近妳是別有用心的,我用妳掩護自己在宮內行走收集情報,我故意挑起妳和妳皇兄的矛盾讓妳的心向着我,我在妳身上打聽秘地道圖的下落……」

「可是妳太善良了,太美好了,好像是一道純潔無瑕的光,點亮了我內心陰暗的一處,我卻在不知不覺間被妳吸引着。我的初衷一點一點的變了質,我不只期望能在妳的身上得到些什麽,我更渴望看到妳的笑。紫藤花下,我遇見為黃狗傷心落淚的妳,我的心亦揪痛起來。上元燈會,我看見妳手拿花燈望向我笑瞇瞇的,我也打自內心歡喜,那絲毫不掩飾的滿足笑靥,剎那間讓我以為已經得到了全天下。當我收到妳的死訊,我才醒悟過來,我是錯得有多離譜……若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寧願用其他更兇險千倍萬倍的方法,去達成我的目标,也不願以妳為手段……更不願再傷害妳。」

彷如內心最深處的剖白,那樣的渴求,那樣的真摰,重重的撼動了我的靈魂,如一縷絲線牽扯着我游離飄浮的意識,慢慢的回籠、重組……胸前卻始終有股巨大的痛楚,彷佛被一塊千鈞岩石輾壓着,要把我壓得四碎,要把我壓下陰曹地府去,永不超生。

羽睫輕顫,用盡全身的力量,我微微地掀開眼皮,昏暗間,我看到了一雙滿布紅絲的眼睛,幽深若無量大海,裏面翻絞着的,卻是八荒六合的凄酸愁苦,天荒地老的愛戀珍惜。這,可能是作假的麽……

有只冰冷的手,輕輕的劃過我耳邊的碎發,像撫摸着一件極其矜貴的珍寶,似怕驚擾了我。「我想不到,妳竟然靜悄悄地,以一個我意想不到的身份,再次出現在我的身邊。洛言夕,這個心思如紙,氣質似空谷幽蘭,帶點倔氣的家夥……」他的語氣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竟是有翻雲覆雨之能,倒陰錯陽差地為朕分憂不少。不過她女扮男裝可是欺君的大罪,我也只好出手略施懲戒,順便也偷了點香。」

「她跟妳,是如此的相似,水般清柔,水般靈秀,總是若有若無地燙貼着我的心。有時候看着她,我竟會将她和妳的樣子混淆了起來。此刻想起,這眉這眼,不就是印出來的一個模樣麽?」

「那天,當發現她被拓跋顃帶走,我亂了,失控了,我只覺得,生命裏又再有一塊重要的拼圖被人奪走,心坎間失去多時的感覺,回來了,卻又突然流走。妳曉得當我打開房門望見被淩虐得徹底的人時,全身都顫抖了,我緊緊的抱住了她,驚悸着她會像妳一樣突然地離我而去,我已再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爾雅,到妳清醒過來,我們把一切都抹掉,我們重新開始,好麽……」

我們重新開始,好麽……

重新開始……

我一定是在作夢,不然怎會聽到如此不真切哀求般卑微的問語……

似開未開的眼,重又阖上。疼痛和倦意如綿密的細網朝我兜頭撒下,我已是無力思考,再次飛堕無邊黑暗的長夢裏頭。

「夕兒,妳已經睡了十天十夜,怎麽還不醒來,妳是想這樣一直的睡下去麽……夕兒,夕兒……」

又是一把聲音在耳邊響起,怎麽彷佛每個人都不得要我安寧。

那聲音,宛如空山新雨,又或者是一縷悠然随風勾起的潔白雲絲,清越空曠,聽得教人心曠神怡,卻是聲聲帶着催促,執意地要将我從好不容易才築成的甜美幻境裏頭喚醒。別……別吵我……可惡的……

「妳不能一直欺騙着自己不醒來,妳要起來,自己面對這一切……夕兒,別睡了,我知道妳的心很痛苦,我明白妳在矛盾些什麽,那些愛、那些恨,我都明白。只要妳能醒來,我可以什麽都不在乎了。噓……別哭,乖,別哭了。」

直到有人用指腹一下一下的抹着我的眼角,才察覺,有微小的濕意自那裏滲出,抹去,又滲出,又抹去,抹得那麽的仔細,竟似要将我內心的傷悲绉折一同撫平。

「我在想,倘若,我沒有到過桃花林,把妳拉進這紛擾的宮廷裏……倘若,我沒有遇見滿天桃瓣下,那個穿着白衣袅袅而來的倩影……那麽我們彼此的哀傷,是不是可以少一點,也許往後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妳不會找回妳的過去,我也不會深陷進去……唉,可我又怎舍得沒有妳……」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誰來了,誰又出去了,極漫長的時光裏,我一直都在似睡似醒之間,如飄泊于廣湛大海中央的小舟,找不到一點微弱的導航的亮光。直到心底有把聲音在呼喚:該是時候醒來了。然後,那好不容易才建構出來,美好的幻想世界頃刻崩塌。

瞪着頭上那頂輕逸如雲煙,華麗比流霞的床帳,全身虛虛浮浮的,那種不踏實的無力感仍未散去。

父皇……母後……爾雅好想念您們……

捉不住醒前一刻的剎那,無止境的凄怆悲涼又幾乎将我給湮沒了。

右手指頭動了一下,卻發現被一只大手緊緊的栓住。精致的紋繡錦袖,五爪金龍遨翔其上,順着那條臂膀一路往上瞟去,我瞥見了辜祉祈那張憔悴憂郁的臉。

坐在榻邊的他正直勾勾的凝睇着我,不曾眨動的眸裏,紅絲如蛛網密布,淚光閃盈。他笑了笑,舉起了我那一直被他握住的手,放在上揚的嘴角邊,輕輕地吻了又吻。「謝天謝地,妳終于醒來了。」略帶沙啞的聲音裏,是發自內心最深最沈處的感恩和安慰。

「一定是皇上洪福齊天,保佑着公主。」床邊侍候着沐岚,喜極而泣了出來。

「奴婢去喚太醫。」

茗煙抹了抹眼淚,臉上卻是笑着的,她匆匆欠身一福,向外走去。

我默默地環顧着置身的地方,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龍元皇宮,容華宮自己的房間裏來。

兜兜轉轉一大圈,我又回到了這兒,多麽希望這中間所發生的事情都只是一個夢,一個悠長的噩夢。可是胸前那一大片腐骨蝕心般的痛,讓我确确實實的記起了,自己是為了什麽躺在這兒。

想到了那捅刀的原因,痛楚更是從皮肉之外,直抵進心間。

「朕以為,妳不願意再醒來看到朕了。」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我,箍得我這麽緊,彷佛怕我會在他的眼皮下随時溜走不見。

藕玉般的手,握在他優雅有力的掌中,更形嬌小。

我看着他,靜靜的,沒察覺自己的眼神是多麽的柔。

昏睡的時候,朦朦胧胧之際,我聽到了,他在我耳邊說的那番話。沒錯,他一開始接近我是立心不良,他也曾經利用過我來達成很多的事,可是,他對我流露的那些關懷,縱然有些是假的,背裏有幾分是真心誠意,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這一年,我以洛言夕的姿勢出現在他身邊,親眼看着他對死去的我充滿着懊惱和緬懷:夜探荒宮,芊園伫立;桂下立祭,繪制畫像……想着這一點一滴,我的心就軟了。

九年的悔恨,九年的煎熬,九年的空白,九年的錯過……夠了,什麽也足夠了,什麽也彌補了。

愛有多深,恨便有多深。也許,我們都沒有錯,錯的,只是我們彼此對立的身份,只是命運的弄人。我複國,他護國;我在樹林裏以性命脅逼,他身為皇帝亦有自己的維護和堅持。我們都在做着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可有的事情,根本就沒有對錯,世上根本沒有絕對的對或錯。放開自己,退後一步回頭看,不就是也無風雨也無晴,海闊天空回轉如意處了麽。

他見我久不說話,神情竟有絲慌了,倨傲如他,這可是比隕星更難得一見的奇景。

「祉祈哥哥……」我噓了口氣,聲音比絮更輕。

「爾雅?」捉住我的手越發的緊,我甚至感到了自他手心傳來,那刻意壓抑下的微顫。

「你抓得我的手好痛。」

他趕忙松了手勁,要放,卻又不舍得,看着那左右矛盾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一笑,好比暴風雨後,陰霾盡釋,虹霓乍現,滿室都是豔日晴天。

我從他那兩泓幽沈如千年古井的瞳仁裏,看到了有大石重重落地,他見我态度軟化,一臉都是狂喜,轉而又深鎖起眉宇,正色起來。「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嗎?」他俯下身來,用臉頰貼着我的臉頰問。

「好。」我輕輕點頭,如那雲淡風清。

猛地一團雪白自榻下躍至腳邊,飛快地沖到我的面前來。

「茸尾!」我驚喜大喊,完全沒有預期會在這兒見到牠,笑得合不攏嘴。「你終于回來了,我可想你了!」小東西身軀更圓了,看來夥食不錯。

他居然把茸尾帶來,想用這小東西博取我的饒恕,會不會對自己太沒信心了?做出這孩子氣舉動的人,真的是素常清冷睿智的皇上?

左邊胳膊傷未愈動不得,右手卻被他牢牢握住,我一掙,他不肯放手。我無奈地橫了他一眼,沒想他卻沒志氣得要跟一只白狐争風吃醋起來。茸尾不住用那潮濕的鼻尖嗅着我的臉,白毛蓬軟的尾巴不住地掃開旁邊另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害那人一手把他拽了開來。

「公主不知道,這情景這幾天一直在循環發生。」沐岚在旁小聲碎嘴。

我愣了愣,不禁憨笑出聲,仙樂般清爽明亮的笑聲流蕩了開來。

☆、姊妹情份

幾乎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趕到了,在辜祉祈冷臉厲斥下,望聞問切了好些功夫,又開了一大堆補血益氣、固本培元的方子,才脅肩累足的走了。

我一點一滴地拼湊起衆太醫讨論時的零碎話語,方知悉,我之所以小命得保,全仗當時龍元軍裏有宮中太醫随行,又因皇上禦駕親征,為怕萬一龍體在戰場上有何損傷,太醫設想周到地攜了一根宮廷至寶的千年野生人參。這根人參,在龍元皇宮裏整整收藏了百年,共歷三朝皇帝,只供禦用,還是非到生死關頭不能胡亂使用,可皇帝長久深宮,那會輕易受重傷,便一直被保留了下來。豈知那一天,這救命人參卻在辜祉祈的嚴令下,在我身上一用便是半根,險險将我從鬼門關邊拉了回來。聞說,那時太醫心疼得要命,領襟卻被狀若閻王的皇上一把揪住,卻是吓得屁滾尿流了。

所以他……是深知道有太醫随軍,又兼帶了療傷聖品,即使到了最後,我亦一定不會有事麽?

還在沈思,結論未得,緊接着,李壽為尋他家主子匆匆而來,似乎是為了朝堂上之事,一品大員們齊集青龍閣等候聖駕。辜祉祈在榻邊拖了又拖,耽擱又耽擱,任由李壽一個人在那演着獨腳戲。恭謹卻纏人的三催四請,最後抵不過一句「讓病人好好休息」,總算是讓辜祉祈高擡貴腳,袍擺一撩離開容華宮。

我定定看着那抹明黃色的俊雅背影轉出了門扉後,好半晌,方才收回了視線,唇邊柔和的笑意立僵。

「公主,妳以後不會再一聲不吭的突然失蹤了,對不對?」

沐岚還是對我當日離開皇宮的事情耿耿于懷着,像只被主人遺棄的委屈小狗,可臉上流露的喜悅卻又是那麽的真摯,在這巍峨宮牆裏,擁有如此透明心思的人不多了。

公主?多麽熟悉的稱呼……只是,此公主不同于彼公主,在這裏,我不再是爾雅,而是龍元國的永宸公主……

「是了,我問妳,皇上他……這些天一直都待在這裏嗎?」

「除了早朝,還有在青龍閣裏和群臣議政之外,皇上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容華宮,有時是拿着奏章在讀,有更多的時間,卻是什麽也不做,只是安靜地坐在床邊,等着小姐醒來。」沐岚道。

我斂下了長睫毛,看着茸尾親熱地在我肘邊磨蹭撒嬌,心思卻飛離千裏外。

「那麽……二爺呢?他有來過麽?」我記得,我聽到過他的聲音,他的氣息曾經離我多麽的近,那不是夢,不該是夢……

她的頭猛地搖了搖。「沒有。」回答得多麽斬釘截鐵。

我知道,他一定來過,我不至于分不清現實和夢境,若非是他在榻前那聲聲椎心徹骨的呼喚,我也許不會那麽快便蘇醒過來。沐岚為什麽要對我撒謊?她為什麽不敢告訴我二爺曾偷偷的進房間來看過我?

我閉上了眼睛,沒說話,在她幾乎以為我又要睡着的前一刻,複又張開了眸。「我知道了,沐岚,妳先出去吧,我有些事想跟茗煙說兩句。」

沐岚雖好奇但并沒有多問,乖乖退了出房間,順手關上了門。

「公主殿下,請問有何事吩咐?」茗煙垂首低眉地走近了床沿。

「茗煙,」眼波轉流間,散漫倦意被清澈晶耀的眸色取而代之。「或者,我應該叫妳……嫣明?」

「妳果然把一切都記起來了,爾雅公主。」

她笑了一下,是左丞千金孟嫣明那獨特的頑皮的狡笑,祥和親切的臉孔一下子變得明麗動人了起來,整個人像是發着光似的,連眼角也在得意的飛揚着。

「妳一早就知道我是誰是不是?也虧妳沈得住氣,一直憋在肚子裏不問我也不告訴我。」打從我為祈雨進宮的第一天,我倆在青龍閣外碰面時,她甫見到我,神色便是有異。此刻仔細回想,她當然不可能是被男子裝扮的我那俊俏一笑給迷倒,而是被那幕「疑是故人來」吓着了。

「雖然相隔九年,相貌身量已和兒時的大有不同,可妳去打盤水照一下,妳這張臉,還有那說話神态,酷似着當年的皇後娘娘,我又豈會不疑窦暗生?」

她伸指刮了刮我的臉頰,又道:「于是,我就自薦到容華宮來服侍妳了。待在妳的身邊越久,我就越加确定妳便是未死的爾雅公主,只是徹底失憶了,連我也記不起來,這可是害我郁郁了許久。妳這個沒良心的混賬家夥,竟然連我都忘記了,實在是可惡至極!」說着,她忽而改刮為捏,把我的面珠子當成是面團在拉。

仰躺床上只有任人魚肉的份兒,我雪雪呼痛,直到張嘴作勢要咬她的手,她才肯放開我。

「我是病人,妳怎能這樣子對我?」我嘟嘴叫嚷。故人重逢,心情一下子開朗了不少。「那時錦陽城破,妳是怎麽避過大難,又怎麽會流落到龍元皇宮裏來?我便是爾雅的消息,莫非也是妳傳訊予皇兄的?你們兩個之間有聯絡麽?」

「公主,妳把心裏一簍子的疑問都抛了出來,要我如何回答?」

她翻了個白眼,被我的手一拉在床畔坐了下來。「當年,在錦陽被龍元大軍攻陷後,京城裏一片兵荒馬亂,我自相府裏逃出,便想從秘道進宮去找妳。怎料秘道入口有龍元士兵的埋伏,我差點被抓,緊要關頭遇到了正帶着小隊人馬曳兵而走的太子殿下,是他及時救下了我。」

「妳這麽聰明,應該已經猜到了,我到這龍元皇宮裏來,不是偶然,我是為了當太子殿下的內應而來的。在遇到妳以前,我是青龍閣一個小小的掃地宮女,可是朝臣間的議事,與及皇帝頒下的決策,都避不過我的耳目。所有的消息,我在宮中自有渠道,傳予千裏之外的太子殿下,好讓他對朝廷的風吹草動一清二楚,從而運籌帷幄。直至跟着妳來到容華宮,我的新任務便變成了查探妳的真正身份,妳說,妳曾在山中為采藥而堕崖,醒來便什麽也記不起,時間竟跟爾雅之死如此相近,讓我更是疑心。及後,我用盡方法嘗試喚起妳的記憶,記得在長廊下面木槿叢邊,我曾對妳侃侃而談,一口氣說出了木槿花的好幾個別名,還說這是記載在《爾雅》裏頭的嗎?爾雅、爾雅,一名雙義,既是訓诂文字的辭書,又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可妳聽了,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讓我以為自己在對牛彈琴呢!」

「龍元國師便是爾雅公主的消息,的确是我讓人告訴太子殿下的。只是我沒想到,妳竟跟辜家的兩個兄弟牽絆起來,還被太後收了作永宸公主,賜了婚,卻又突然失蹤。我在宮裏急得不得了,後來聽聞太子殿下找着妳,總算松了口氣。」

我一路聽着,眉心越蹙越深,心下也不安起來。「嫣明,妳瘋了,這裏是龍潭虎穴,豈是妳能待的地方。妳的隐藏身份一旦曝光,只怕會惹來殺身之禍,趁未有人發現,趕快收手吧。」

「收手?」她冷笑了出來。「我多年來忍辱負重,蟄伏于龍元皇宮,為的是什麽?就是為了替爹娘、還有我左丞相府上下廿餘條禍亂中枉死的人命報仇,為了助紫檀複國而已……而妳,身為紫檀國的公主,卻竟要我收手?妳不想奪回妳的國土了嗎?妳忘了國破家亡的恥辱了嗎?妳忘了是誰逼得皇上和皇後于紫雲大殿上活活燒死的嗎?」

「嫣明……」我激動地想拉她擱在床邊的手,卻不慎拉扯到左胸的傷,痛直徹心扉,只得咬緊唇瓣按住傷口忍着。

她站起身來盯着床上的我,幽幽地道:「妳知不知道,這九年來,我們是如何艱難又提心吊膽的過着日子?我們每一天都怕會被龍元的人發現,在野外山林間逃逃躲躲。太子殿下和手下努力籌謀着複國大業,這條路可一點也不容易行,而我,曾經是堂堂的左丞千金,亦冒險到這裏來當個小宮女,只為了掌握任何一絲有利殿下辦事的情報。妳可以忘卻一切,幸福無憂的生活在世外桃源裏,但我們是如何日日夜夜的在水深火熱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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