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

眼櫻口,笑意盈盈,一一接受了衆人道上的祝賀之辭。

雲湘伶的身上是一襲煙水绛色的鳳尾長裙,裙上繡着彩鳳騰飛的圖案,配合她皇後的尊貴身份,雍容華貴,豔驚四座。我看着她,她也朝我望來,然後,對我露出了一個撲朔迷離的微笑,讓我不覺蹙了下眉。

衆人獻上的賀禮,五花八門,極盡奢華,輪到我的時候,卻是兩手空空。感覺到周圍看好戲般的嘲弄眼神,我站起來微微一禮,淺淺的笑着道:「夕兒想着,天下間有什麽貴重珍奇的東西太後沒有,不如讓夕兒為太後奏上一曲,既博太後一笑,又能娛賓,一舉兩得。」我的計較是,一來倉卒之間我實在預備不了什麽貴重的禮物,二來即使我送了她也不一定會喜歡,倒不如撫琴一曲聊表心意。

「妳要奏琴?」太後柳葉黛眉一挑,頗感興趣。

宮女們把琴案架起,我走到琴前,坐下,調定琴弦,十指如輪輕撥,一股空靈的清音便如流泉從琴弦上傾瀉而出。

藕粉色澤的長袖拂過了古樸無華的深色琴面,露出的半截肌膚賽雪的皓腕。我低眉垂眸,長彎的睫毛輕搧,半掩晶透的墨黑眼珠,在眼底留下了兩排淡灰的陰影。那副恬靜專注的神情,不容侵犯。

铮铮琮琮的琴聲,恰如珠落玉盤,星屑盈舞,悠揚華美的曲子,帶着點點歡樂之意,這高朋滿座的壽宴再添幾分喜慶吉祥。

兩手在琴弦上輕攏慢撚,勁旋速劃,纖纖指尖開出爛漫春花,瞬間有種在春.色方酣之日,處身柳綠桃紅、花團錦簇的花園裏,被春光似海包圍着的感覺。

越彈越急,忽地「锵」的一聲,其中一根琴弦驀然斷裂,我右手的食指一痛,已被斷弦割破了一道口子,豔紅血珠斷線般滾落,滴到了琴上。

一時滿堂皆靜。

弦線斷,琴染血,曲頓止。

本來滿室流動的融暖春意霎時隐去,外間的冷風便似一下子都吹刮了進來,峭寒如冰刀肆虐,直插人心。太後的面目固是極黑,宇文塱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氣定神閑地抿了口酒,雲湘伶的唇瓣更是泛起了冷冰冰的竊喜。

不可能,這不可能……憑借多年的操琴經驗告訴我,琴弦不該這般容易便被挑斷。從容華宮出發之前,我曾經把琴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也将舊弦換成了新的,進來秉仁宮之後,便有人把我的琴保管起來,莫非,有人趁此段時間動過我的琴……

不過,此人是誰已不緊要了不是嗎?壽宴之上,出現如此不祥之兆,已不僅僅是出醜的問題,這個過犯,足以危及我的命,那個死心不息的人,挑上這老掉牙的俗氣方法,已将我逼進死角裏去。

一聲清透寥遠的笛聲打破了寂靜,如那銀月的清輝灑落竹林。

誰家橫笛,吹動濃愁?我揚眸,望見吹笛之人正是二爺。他的臉龐清逸冷肅,眸子裏也是平靜無波,一如波瀾不興的桃花潭水,從容不迫地吹奏着那根從來不離身的青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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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救我,瞬間領悟過來,我略微凝神,便以那剩下的六根弦即席和應。

二爺的笛,我的琴,從前便在宮女下人們的耳口相傳下,成為了傳說的宮中雙絕,想不到我們第一次的合奏,竟是在這樣毫無準備的危急關頭下促成。花廳裏仙樂飄飄,琴聲舒徐,笛聲便響,笛音稍緩,琴音便又伸張,竟是配合得妙到毫巅。

笛聲清新高亮,琴韻柔潤婉轉,卻不會搶去對方的風頭,反而令層次一瞬間提升,畫面也豐富不少。目前彷佛是一幅長卷緩慢攤開,熏風輕拂大地,木欣欣而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樹鳥啁啾,萬物蓬勃滋長,百花亦怒放起來。在花開荼蘼以前,樂聲很有默契的互相掩護隐去,一曲既終,聽的人便只覺有一根若有若無的線,輕輕地纏上柔軟的心端,扯拉不去。

輕壓琴弦,我暗裏籲了口氣,才發現自己的心猶自劇跳不已,手心早被煨出了薄汗。瞥了眼二爺,他若無其事地擱下了碧玉笛,瑩然如雪的目光投向我的方向,卻像一把燙人的火焰,我只覺渾身要燒起來。

「聽到琴聲,一時技癢,便忍不住舉笛相和,希望未有破壞大家聽琴的雅興。」他的微笑如風過竹林,桃蕊綻芳,讓人無法出言指責。

「二皇兄謙虛了,琴笛和鳴,相得益彰,兒臣今日有幸,也是叨了母後壽辰之光,竟聞得這般完美的合奏,妙極、妙極!」辜祉南首先回過神來,用力拍掌,廳中氣氛一下子熱絡了起來。

我推琴站起,越衆而出,彎膝道:「夕兒學藝未精,演奏時出現小失誤,請皇上、太後降罪。」

辜祉祈掃了我一眼,說:「雖有失誤,可瑕不掩瑜,仍不失為一曲美妙絕頂的天籁。母後,朕說得對吧?」他的語句明顯在偏袒我,凜靜的面容卻是不動聲色,讓底下的人完全猜不到他隐藏在深靜眸海下是怎生的心思。

太後的臉色,由青轉紅,聽出人人開口為我幫腔說情,知道是發作不得,也只好認了。「夕兒一番心意,哀家如何會怪罪于妳?起來吧。」

「母後,」嬌嫩柔美的低喚如柳間的莺啼,開口的居然是雲湘伶。「臣妾也有一禮獻予母後,必定能讓母後展露歡顏。」

「哦?」太後瞟向她,露出了笑靥。「敢情皇後也是技癢了,怎麽,妳打算彈琴還是獻舞?」

「臣妾不才,不似永宸公主般多才多藝。」她甜甜地笑了笑,又站起來向辜祉祈和太後福了下身。「臣妾只是想告訴皇上和太後一個小小的喜訊,前天太醫例行到昭鳳宮來請脈,告訴臣妾已經有了月餘的身孕。」

此言一出,太後果然笑成了一朵花。

「恭喜皇上,恭喜皇後!太後大壽,皇後報喜,咱們龍元國是雙喜臨門呀!」秉仁宮裏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賀喜之聲。

耳朵裏有東西在嗡嗡轟鳴,我下意識地瞄向辜祉祈,他那黑湛湛的睿目也剛巧射向了我。我想大方的對他笑,心頭卻像是被一塊燒紅了的烙鐵印在上面,一股酸楚侵蝕着我的胸膛,漸漸漫向了四肢百骸。

我笑不出來。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是哀家收到最驚喜的壽禮。皇後,妳肚子裏的很可能是我們龍元未來的皇位繼承者,今後一定要好好養胎,半點輕怠不得。您說是不是啊皇上?」

辜祉祈一語未發,臉上不辨喜憂。

「臣妾肚裏的是男是女還不知道,母後恐怕言之過早。」雲湘伶兩頰飛霞,腼腆地道:「皇上、母後,臣妾今後務必事事小心留神,為龍元皇室添一個健康的小王子或是小公主。」

「好,好!哀家還等着妳為皇上開枝散葉。」太後歡喜得直說,吩咐身旁一個光看起來便知在下人中德高望重的老嬷嬷道:「蘇嬷嬷,妳去找幾個伶俐的丫頭來,陪妳到昭鳳宮去。這段期間,皇後的起居飲食由妳全權負責,若有侍候不周,哀家絕不輕饒。皇後妳還有何特別需要,哀家定遣人替妳辦妥。」

「謝太後厚愛,臣妾确有一事相求。」她的一雙妍目流盼,說不完道不盡的柔情膩美,竟落到了我的身上來。「臣妾知道,永宸公主學問淵博,通天曉地,占蔔星象,陰陽除厄,無所不能,所以想請公主到我昭鳳宮來,替我皇兒祈福,保佑他能平安壯健的出生。」

「這個提議不錯。夕兒,妳能幫哀家這個忙嗎?」她說,為着方才斷弦之事而起的疙瘩一下子抛到了九宵之外。

我能說不嗎?雲湘伶的一番話,故意把我的能力捧到天上去,讓所有人都對我寄予厚望。我此間已是騎虎難下,她懷孕這十個月若有何頭暈不适,甚至是孩兒出世以後的大小病痛,恐怕都要算到我的頭上來。

這一招,好厲害。

我們的眸光在半空接觸,無聲的剎那,有火花濺迸。雲湘伶,妳真的需要我的祝福嗎?還是,在打什麽主意了呢?

☆、作嫁衣裳

當晚,辜祉祈匆匆來了容華宮一逛。

低垂粉頸,烏眸半掩,我正潛神冥思,茸尾跳上了我的大腿,靈敏地鑽進我的懷裏,用毛柔柔的掌爪敲扣着我的臂膀,飄渺的思緒瞬間煙消雲散。

我挑眉,山水含煙的眸子染上了淺淺的笑意。

踏入漫長冬季的開端,牠的毛色比之前更雪白了,我梳弄牠頸背上的毛發,看着牠一臉享受的樣子。「你看得出來,我有不開心嗎?」我自以為表現得夠自然夠平淡了。

點漆的眼珠烏溜烏溜地轉着,嘴一張,「嗚呀」的發出了嬰兒般的叫聲。

我枕在牠的背上,牠就像是一塊會發熱的枕頭,一點一點暖透我的心。「這世上還是你最好,也最了解我。」我把臉埋進牠軟蓬蓬的白毛裏,悶聲地道。

「所以妳的意思是,朕比不上這頭畜生了?」一聲低沈,醇厚如酒的嗓音自門口處響起。

我倏地擡起頭來,紅唇因為詫異微微張開。他怎麽來了?我以為他會留在昭鳳宮裏陪伴那剛報出有孕的皇後娘娘。

「朕可以把妳這副憨呆的神情當成是對朕的歡迎麽?」他把厚重的外袍脫下,抖落沾在上面的晶瑩白雪,交予身後的李壽。

雪落地上,霎眼化成一攤攤的水跡,可見外面有多冷。瞥了眼窗外那一片銀白,落雪簌簌,随風橫斜,口氣裏有絲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心疼:「夜深風大雪大,你不留在寝宮裏,周圍游逛幹什麽呢?」我連忙站起為他倒了杯熱燙的茶,又喚沐岚再在暖爐內添加炭火。

他卻把我手中的茶杯搶了下來,捉住我的手翻轉,輕輕摩挲着食指尖上那道小小的破口子,那是午間壽宴上被斷弦割到的傷口。「沐岚,去把紫菁玉容膏拿來。」

也許我跟這皇宮的八字真的不搭,總是大傷小傷不斷,先前的墜車受傷,還有胸前的傷,他早使喚小太監送來了一大罐的宮廷禦用傷藥,看着是随時都能派上用場。

「奴婢馬上去拿。」沐岚福身而去,一會便帶着藥回來。

「不必麻煩了,才這麽的一點小傷,何庸小題大作。」

我想把手抽回,他卻堅決不放行。「即使是小傷,不好好處理還是會留疤的。」他劍眉微攢,凝着那纖如春蔥的無瑕玉指上的微小缺憾,憐恤地為我抹上藥。半透明的淡綠藥膏,在體溫烘暖下飄出了草藥芳香,不刺鼻,很好聞。「女為悅己者容,妳怎麽就不能像是其他女人一樣,多少對自己着緊一點,或者對朕撒一下嬌呢?」

他無奈嘆了口氣,一邊數落着我。

「我又不是你後宮裏的莺莺燕燕。」心裏不禁泛開被寵着的甜,我的嘴巴小聲地嘀咕着,偏偏有人耳朵極靈,話都落入他的耳朵中。

「妳在朕心目中卻是最特別的。」他一臉認真,讓我有一瞬真的相信了他,回神後不禁暗笑着自己的天真。

「恐怕不見得了。」我意有所指地道。所謂母憑子貴,此刻雲皇後的肚皮裏孕育着他的皇子,該在他的心裏占了最重要的一席位。

「吃醋了?」他似笑非笑地掐了我的下巴一下。

「哪有!若非皇後娘娘及時捎出了喜訊,太後還不好放過我哪。」我的腦海清楚浮起了,太後臉上那副喜悅至極的神情,簡直要把雲湘伶揉到骨肉裏去,連她開口提出要我為她的孩子作法祈福亦是有求必應。就因為太後的心情大樂,才讓我得以逃過一劫,為此我實在應該登門拜謝那個救我一命的恩人,雖然在誰挖那陷阱的問題上,她有着莫大的嫌疑。

「朕不會讓妳有事的。」他信誓旦旦地道。盡管那時候他并沒有表現出過份的緊張,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在必要時出手護我。

他是高高在上、大公無私的君王,他要把玩那高深莫測的帝皇之術,時刻帶起冰冷無情的面具,不能讓臣下輕易猜度到他的情緒,掌握他的心思。他是那麽的高貴、遙遠、不可捉及,那麽在私下我倆相對時,他會否肯徹底的卸下一切面具來?我,是否已經見到他的真心了?

「真的嗎?」無論在什麽狀況下,他都會保護我嗎,就算我做出了,背叛他的事?

「妳不相信?」他問。

「我信。」帶笑的嬌靥,有種夢幻迷離的美,彷如一觸即碎的琉璃。

也許,我該滿足了,他雪夜抽空前來,怕我為皇後的事情生氣着,那放低身段幾近讨好的舉動,已經是撇下了皇帝的面子和尊嚴,我還能奢求些什麽呢?

「朕要走了,祈福的事就要妳多費心。茗煙、沐岚,好好照顧妳們家主子,看緊一點,不要她手指的傷口沾水了。」他威嚴地吩咐,展開兩臂讓李壽伺候他穿起厚裘,看着就要離開。

我嚅着唇,剛想開口問他還要到哪去,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他……是要到昭鳳宮罷……我識相地閉上了嘴。

大門開了又關,在他的細心囑咐下,李壽的手腳很快,可免不了室外的寒風夾着雪花還是灌了進來,鬓發撩得粉腮微癢,身子卻是涼透。

小狐咬着我的裙裾輕扯,腦袋一下一下的點動着,似乎想重新獲得我的注意,我垂眸看着,心底湧上一股悲哀。

辜祉祈來了以後,我便毫不留戀地把茸尾放開,瞬間丢到一邊去,甚至遺忘了牠的存在,正如此刻他将我放開來,這兩幕的情景是如此相像。我這樣對茸尾,他也是這樣對待我,原來,這世上有些事情一直在重複循環着。

只是,角色被調轉了……

一夜難以成眠,次日起了個大早,預備着許多繁瑣又零碎的事物,要去給懷孕的雲湘伶開壇設祭,向上天祈來福澤。焚香、沐浴、更衣……是時候出門了,沐岚為我披上了黑貂鬥篷大衣,并仔細替我于領口處的緞帶綁了個工整漂亮的蝴蝶結。

戴上與鬥篷相連的帽子,珍貴的黑貂軟毛蓬松柔順,觸感如絲,更是襯得琉璃玉容純淨如初雪,眉眼冷豔,紅唇一點嫣然。

「忙了一整個早晨,公主還未用早膳,還是先吃一點才起行吧!」

「不了,時辰已經差不多,我們起行吧。」揚起透白的臉蛋,我柔聲地道。最近的胃口不是很好,人也是懶意洋洋,隐有病态,莫非身體真的有什麽事了?想了想,也不太在意,把思緒抛于腦後,我帶着茗煙和沐岚便往昭鳳宮出發。

只見庭前積雪厚實,天空吐絮飄綿,皇宮四周處處如雕欄玉砌,瓊樓玉宇,好個素裹銀妝的醉人美景。

到了昭鳳宮的玉階前,宮女入內通報,卻是好久沒再出來。

百無聊賴,唯有四下張望,門庭寬闊,莊嚴寧谧,金碧浮華,氣派萬千,東宮果然不同凡響。

在冰天雪地中久站的感覺不太好受,我靜靜地垂手候着,旁邊打着傘的沐岚卻已是不耐煩了,碎碎念着:「怎麽去了這麽久都未消息,該不會是把我們忘記了吧?」她心急地不住探頭進去張望。

「看來皇後娘娘是故意要讓我們等的。」茗煙跟我對望了一眼,說出她的看法。

「那我們便等一下吧。」我說,怡然伫足于風雪之中,也不生氣。

豈知這一站,便是一炷香的時間,宮女才出來領我們進殿。幽閣深深,寶爐吐煙,香雲萦漫似在仙宮。雲湘伶已在正殿中,一看見我便笑着道:「要公主久候了,是本宮的不是。妳也知道,有孕在身的人總是特別犯困,我剛午睡了一下,蘇嬷嬷不忍讓人把我叫醒,只好讓公主等了。」此刻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她,笑得格外的妩媚。

「皇後娘娘言重了。」我不溫不淡地道。

「要公主來走這一逛,為皇上和本宮的皇兒作福除災,真是為難了妳。妳也知道嘛,這可是本宮的頭胎,也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太後難免緊張了點,本宮的壓力也是好大呢!」女人,的确很懂得炫耀她的所有。

懶得和她計較,我心裏清楚,我若表現得越是在意,甚至反唇相譏,便是正中了她的下懷。「皇後娘娘,我們開始吧。」平平的話語,如一盤浮着碎冰的冷水,兜頭淋向興在上頭的她,澆下了她的得意洋洋。

沐岚為我松開領口的結,正要解下那件黑貂大衣,雲湘伶忽爾一個搶上,揪住了我的前襟。我心裏正想怎麽她忽然如此沈不住氣,她卻顫聲地問:「這件鬥篷大衣,妳是怎麽得來的?」

我這才低頭,正眼地看了一下我身上的衣物。滾貂毛的黑龍綢錦鬥篷,是那天在芙蓉苑裏辜祉祈随手脫下來給我披上的,之後就一直擱在衣櫥裏。方才要出門前才穿上,我的心裏一直想着開壇作福的事,也沒留意到,卻給眼尖的她發現了。

「這是皇上的黑貂裘,上面的五爪龍是本宮一針一線繡上去的,那日剛親手給他穿上,他便離去了,之後就再未看見他穿着這衣裳……」

好了,這回雲湘伶鐵定以為我是故意穿着這貂裘來向她示威的了。

瞥見了她眸中冒出的憤懑,我暗暗責備自己的大意。

「那天逛禦花園時皇上見公主衣衫單薄,怕公主冷病了,便除下身上的貂裘為公主披上……」

「沐岚!」我嚴聲阻止沐岚繼續說下去,心裏更肯定她為我挑這黑貂裘是別有用心的。

雲湘伶咬了咬牙根,緩緩地松開了手,灰敗的玉顏旋即又開出了一朵嬌豔流光的笑花。我心底嘆了口氣,懾了懾心神,決定把心思都專注在作法祈福之上。

輕撩一身雪白祭袍,我斂下表情,走到大殿正中,那裏宮女已擺好了一張黑木方桌,我指引着茗煙和沐岚該如何把祈祭的東西放好。

密閉的正殿,風,不知從哪裏揚起,撩動黑色絲緞的發,一張皓雪冷徹的臉龐上,是凜然不可侵的聖潔神情。那纖纖袅袅的白衣身影,一如昨昔,恍若天邊冰清玉潔的輕雲,水畔清波絕靈的花影。

明明不食人間煙火,卻又何故偏生惹得紅塵中的一身腥。

雲湘伶的失态不複見,婉婉落坐在鋪着團花瑞草暖毯的鳳椅上,手環牡丹鑲碧暖手爐,姿态倩麗曼妙,斜目凝睇殿心作法的我,紅滟的唇上勾着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淨手、焚香、誦禱、念咒、畫符……每一項步驟都是極其虔敬用心。

即使我的心間有多不是味兒,即使我和眼前之人有多大的嫌隙,未出世的孩子始終是無辜的,不該承受人間的一切恩怨情仇。我以一顆無私的大愛的心在為孩子祈福,亦很高興自己能夠做得到。從前的我總是無喜無嗔、無欲無求,什麽時候開始,我要克制自己不可帶個人情緒入祭了?想到這裏,體內的五息猛地一岔,喉間漫起一股腥甜,趕忙凝回神來。

浩氣清英,仙姿靈秀,壇上的白煙在殿間散逝,輾轉繞過昭鳳宮的每一處宮室角落,像是一勾仙界瑤池瀉下的流泉潔淨了俗世的穢氣。

直到最後的一縷香火焚盡,我也剛巧把朱砂筆擱下,仔細将寫好的護胎符折疊成三角,收入錦囊之中,再于收口處用五色繩線盤編了一個形狀繁複古老的長命結,系上一枚小小的辟邪銅錢。我把作好的靈符握在手掌心,烙下了我的祝咒,然後遞了給滿臉期待地伸出手來的雲湘伶。

「符者,合也,信也,以我之神,合彼之神,以作彼應,此感而彼靈。此乃六甲安胎符,代表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和甲戌六位神将,娘娘日間随身攜帶,睡夢時置于枕下,當可消災解厄,保母子平安。」

說完,我也不客套,着茗煙和沐岚把東西收拾好,微微點頭辭別,便離開了昭鳳宮。

漸行漸遠,高冷漠然的神色褪去,我終于忍不住,身子傾晃了一下。

「公主!」茗煙和沐岚吃了一驚,左右兩邊扶住了我。

雪地上驀然綻開了幾朵鮮妍的紅梅,我用手背拭了幾下嘴角,把那痕跡抹去。「不許多嘴!」

「可是您……」眼看着她們是急得要哭了。

「我沒事。」腳步又穩健地踩着積雪而行。

只是作法之時心生旁骛,一個不慎傷了自己,并無什麽大礙。但……真的是無事嗎?那我心中隐隐的不祥之感又是從何而來呢……

自我安慰之言猶在耳邊,過了兩天,運糧、獻果、司晨、迎客四大護衛竟聯袂光臨容華宮,那沈凝的臉色,磅礡不可擋的氣勢,還有手執腰懸的佩刀佩劍,光看便知不妙。

「請公主移駕承熙宮。」獻果的話裏用了個「請」字,下手卻沒多客氣,四人的動作強蠻,幾乎是将我一路押到了承熙宮裏。

被推倒在冰冷的白玉金階之上,我擡起頭,發現身周環坐了許多人,睜大眼睛一個個的掃視過去:宇文太後、雲湘伶、宇文塱……居中的是辜祉祈,旁邊還有辜祉軒、辜祉南……李壽、十一生肖彙集、侍女太監侍衛塞滿一屋,每個人都是一臉嚴肅的睨着我,這副陣仗,竟有些兒像天兵神将下凡捉拿犯了天界規條的小仙。

我胡裏胡塗地望着他們,心裏是一團亂糟糟的疑雲。不,我不能胡裏胡塗,有誰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宇文太後忽然把一樣事物狠狠丢到了我的面前,沈起如百靈嬌脆悅耳的嗓音問:「這東西是妳給皇後的?」

我定睛一望,見到正是日前我給皇後的護符錦囊,點了點頭。

「蘇嬷嬷,妳說說這到底是怎麽的一回事?」

一個老嬷嬷越衆而出,道:「自從永宸公主到昭鳳宮來為皇後娘娘祈福之後,娘娘就一直心緒不寧,夜裏也睡得不安穩,昨天早上在百虎堂禮佛時還差點摔了一跤。皇後娘娘便命奴婢相陪到法華寺點燈放生護持,豈料主持大師一見到娘娘,便說娘娘被惡靈纏身,輕則寝食不安,重則損及娘娘性命,甚而使肚裏胎兒夭折。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奴婢腦裏靈光一閃,鬥膽拆開了永宸公主為娘娘作的護符,才明白這是為何。」

「洛言夕,妳給哀家看一下錦囊裏是什麽?」太後嚴厲的眼神剜向了我。

錦囊本就已經被拆開,開口處突出了一小角,我伸出了微顫的手,抽出藏在裏面的紙。只瞥了一眼,觸目驚心,背脊像是有條冰涼的小蛇游走,瞬間寒氣蔓延全身。

紙畫的小人、某人的名字、某人的時辰八字……

這并非出自于我之手……

厭勝害人之術,惡毒陰險,以巫作詛,為世不容,更是犯了後宮之中的大忌。古往今來,巫蠱厭勝乃是宮廷鬥争裏的常用伎倆,朝堂後宮,曾引起幾多次的軒然大波,牽連無數,若涉嫌用以謀害皇裔,更必然是只有死路一條。旁觀者若敢多言半句,等于自掘墳墓,立即以同黨之罪論誅,可謂是神仙難救。

舉目看那雲湘伶淡出了勝利的笑,故意讓我看見,旋即把笑意藏起來。

辜祉祈神色森峻,寒若千年皚皚積頂的巍峨雪山,低首傲視着那個猶處于震撼裏頭的我,毅然道:「将洛言夕打下內牢,聽候發落。」

☆、含冤入獄

就這樣,我被丢進了皇宮深牢,一切跟發夢一樣。

天牢,天子之牢,也有分宮外和宮內的。

宮外的刑部大牢,囚禁着來自五湖四海的人:上過皇榜的朝廷欽犯、窮兇極惡的死囚,甚至是密謀造反的官員。牢內陰風處處、鬼哭神號,充斥死亡的可怖氣息,是旭都城裏最陰暗的地方。

內牢位于禁宮之中,卻是專為圈禁罪犯過失的皇室貴人、宗族子弟、嫔妃等而設,也隔離了一些秘旨捉拿不得曝光的人士,簡單來說便是皇宮之主直接掌管的隐密監獄。相對不常使用,入面的氣氛也是冷清得多。當年父皇囚禁辜祉祈的場所,還有此刻我處身的地方,便屬于這皇宮裏面的內牢。

老老實實,這裏的環境,比我想象中的好得太多了,沒有難聞的氣味、沒有古怪的刑具、沒有啰嗦的獄卒、沒有蟑螂和老鼠,就只是壁燈的光線昏暗了一點、牆上的透氣窗口細小了一點、上面的鐵栅欄又粗了一點。我樂觀地想,除此,對于一個謀害皇裔的十惡不赦之徒來說,是真的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了。

幹淨整潔的囚室裏,只有一張剛好能容納一人躺卧的石床、一條薄得不能再薄的棉被,簡陋得讓我這個從出生以來便是吃好住好,不是錦衣玉食、華衣美服,至少也是住在風雅竹林小屋,與山水花鳥鹿鶴作伴的嬌嬌女,好想放下與生俱來金枝玉葉的矜持,嚎啕大哭一場。

維持着風雨不動安如山之姿,端坐在那「用床的名字稱呼它簡直是侮辱了天下間所有床」的大石上,我噘起小嘴兒,卻哭不出來,想着想着,竟是忍不住笑開了。

辜祉祈,我曾把你從紫檀皇宮的地底天牢裏救出來,你卻硬心腸将我啷當一聲關入牢籠,這,就是你回報我的方式麽?

你寧願相信太後的審問,寧願相信自己的眼睛,寧願相信所有人的話,也不願聽我的一句解釋,我始終等着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結果等來的卻是你親口下旨将我打入牢中那句椎心的話。

那錦囊是我給的又怎樣,那封口的長命結是我盤的又怎樣,只要用針把錦囊底端的絲線挑開,偷天換日後再縫合起來,便能輕易在衆人面前上演一幕揭發被下詛咒的戲碼。雲湘伶夠狠,想到以肚裏的胎兒為餌,以自己的名字為籌,精心布下這樣一個請君入甕的局,要我陷入萬劫不複之境地;但我卻絕對做不出犧牲一個無辜小生命的舉動來,讓他擔當着大人們之間的罪孽而死去。這一役,我滿盤皆輸,卻是問心無愧。

雲湘伶這個蹩腳的嫁禍把戲,向來睿智的你居然是深信不疑,是出于你對她的信任,還是對我的不信任……

你是覺得,我便如旁人口中那個惡毒的女人,受妒嫉心驅使欲加害你的骨肉。相識十數載的情誼,歷經無數患難,難道你還不清楚我是怎麽的一個人嗎?還是,那孩子的重要性已遠遠淩駕于我,你愛兒心切,寧枉毋縱,一聽到有人要傷害他,就緊張得被恨意蒙蔽,什麽也都顧不得了?

你說過的,你不會讓我有事,而我,曾經相信過你。

我曾經努力的告訴自己,要相信你。

是你辜負了我們之間的承諾。

想到這裏,我哈哈大笑起來,笑自己的蠢,笑自己的癡,越笑越是開心,甚至還笑出了眼淚來。停不下來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牢獄,凄厲得好像午夜的鬼哭。

寒冷的夜,外邊的瑟風在呼嘯作響,幾片雪花從窗口飄了進來。霜月的淡華悄悄溜進了囚牢,将我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比起牆邊那一燈如豆更亮,是這夜我唯一的溫暖慰藉。

觸手生涼的石床,在這沒有溫度的雪夜裏頭更是冷得駭人,我實在捺不住那從臀部侵襲至全身的嚴寒,跳了下床,赤足踩在同樣冷硬的地板上,只覺寒意自腳底直湧至腦門,牙關咯咯作響,似乎連思考也被僵固了。坐立不安了大半夜,故意的郁動并沒有為暖身的目标帶來幫助,最終我也只好蜷起纖薄的身子,瑟縮在薄被裏打戰。

這景況,是說不出的凄涼。

腦海浮現起了師父替我蔔過的卦──地火明夷。偏偏我沒将他老人家的忠告放在心,忘了在這後宮裏做好人,是會做出事來的。

我不會忘記,是誰讓我落得此番境地,這樣刻骨銘心的教訓,我永生銘記……

眼眸開了又閉,閉了又開,已漸漸分不清楚此刻是白天還是夜晚,暗沈的天空盡被厚重的烏雲蔽蓋,連我僅有的光源和希望也褫奪了。

鐵籠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咯嚓」,一條朦胧的黑影如飛閃過,之後一切歸于平靜。我以為自己是眼花産生幻覺了,卻見門栅上的鐵鎖猶自在搖搖晃晃着。從那巴掌大的小窗口吹進來的風,不至于将沉重的大鐵鎖給吹動了吧?我一邊想,一邊藉微弱的燈光朝牢門摸去。

這一摸之下,赫然發現鎖居然是打開來的,看來方才那霎眼之間,是真的有人将門鎖開了。

我握着那把已失卻效用的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思迅速轉了千遍。

是誰幫我開的鎖?

他為何要這樣做?

他是出自好心,還是這又是一個局?

我該走,該留?

走了的話便是逃獄,更顯得作賊心虛,被抓着恐怕是百口莫辯。來人若果有心救我,為何要如此鬼祟,把門鎖打開便走了,任我自生自滅而不顧?只怕我一離開這座監牢,便是落入了壞人的圈套,到時恭候我的将會是整座皇宮的羽林大軍。

可是我若留下,這死罪早晚降臨,卻是無異于坐以待斃。而且,那人見這回整不到我,再來便是有一萬種的方法要置我于死地,在這為世所遺的內牢,呼天不應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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