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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聞,要營造出我畏罪自殺死于自然的場景,決計不是一件什麽艱難的事。
我堂堂的紫檀國公主雍爾雅,決不該死得如此窩囊。
我不要為了一件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情承受懲罰。
所以……縱然知道這可能是個陰謀,我也要撒手一搏。
打開牢門的一剎那,我看不見黑暗中迎接我的是什麽,緊咬唇瓣,大着膽子跨出了第一步。一步,一步,順着漆黑的甬道直直走下去,轉了幾個彎,沿途見着的,都是一間接一間空虛無人的囚房。偌大的監牢裏,也許只囚着我一個人。
我就這麽的罪大惡極麽?
為萬民求雨、為秋祭酬神、為皇後祈福……我洛言夕到底是做錯了什麽,竟落得如斯田地,心懷天下的進宮來,卻被奸人誣蔑而入獄,得來一個擇日處決的下場。
步履有些踉跄,我伸手扶着冷硬的石壁,穩了穩身子,才繼續提步往前行。
「是言夕麽?」一把蒼朗清澈的聲音,自旁邊的囚室傳來,渺渺回音在這座乏人問津的鬼牢回旋不去,卻是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可是那聲音實在是太過熟悉,熟悉得讓人惦挂,我全身重重一震,無法不把頭擰過去。牆壁上那盞昏昏欲熄的燈火,越過鐵鑄的粗壯籠欄,不偏不倚投映在囚室中那人的面孔上,照得他一臉暈黃。
我顫聲地喊了一句:「師父!」
☆、郎心狼心
長須垂胸,面目清奇,一雙铄亮湛眸彷佛勘破世事,素灰的囚服掩不住仙風道骨,獄中有祥光隐隐。那不正是師父麽?
驟然間,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向着腦門直沖上去,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我只覺頭昏腦脹,幾乎要暈倒。「師……師父?真的是你嗎?」
鼻子一酸,眼眶瞬間濕潤起來,乍見親人,這一刻,我只想撲倒在他的身上,不怕讓他看見我的軟弱、不怕讓他看着笑話我,我只想象個未長大的孩子一樣,伏在他懷裏放聲大哭,跟他抱怨着人世間的種種不平事,還有人心的醜陋和險惡。卻因為鐵欄的阻隔,我只能抓住欄杆,哭得嘩啦嘩啦的。
一只溫暖的手,自鐵欄之間的空隙伸了出來,輕輕的撫摸着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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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委屈了?」他溫言地問,讓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桃谷之中,回到了恢複記憶前那段無須背負沉重國仇家恨的無憂歲月。
我猛點着頭。「師父,我不應該不聽您的話,我不應該離開桃花林,我不應該妄想自己有能力改變天下,承擔拯救蒼生的重任。」
「傻孩子,」他笑了一下,道:「這是妳的命,是妳今世必經的路,緣孽情債,為師亦無能力為妳改變些什麽。」
哭了一會,心情平複了些,我才想到,這兒是大內牢籠,我不應該在這裏看見師父的。「師父,你為什麽會在這裏?」話才出口,我驀然醒悟,這天底間只有一個人有能力把人禁锢在這裏,馬上又問:「他為什麽要将你鎖起來?」
是因為我意欲迫害皇裔連累了師父?是因為我不肯當他的妃他便抓了師父要逼我就範?是因為我是紫檀國的亂賊所以師父有密謀造反的嫌疑?
胡思亂想着,我不顧一切地徒手扯拉牢門上的鐵鎖,像是在發洩一般。門鎖和鐵欄互相擊撞摩擦,發出了「铿锵」的響聲。
他太過份了!就算我有錯,他都萬不該把師父也抓進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們之間的恩怨,不能把師父卷進來。
「言夕,言夕!妳冷靜一點!」
激動的我,對師父的喚聲充耳不聞,他只好隔着牢門,用力地捉住我的手,阻止我徒勞的舉動。
「從妳進宮來的第一天,我便在這裏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才察覺雙手十指關節已經泛紅發痛,「當」一聲,鐵鎖自我手裏滑下。「為什麽……為什麽……」
他微微一笑,又好像不是在笑。
「因為,我是當時唯一曉得妳真正身世的人。」師父的腔調平淡,無怒也無怨,似比水更清。
因為我是當時唯一曉得妳真正身世的人……
這句短短的說話,包括了太多太多,一時之間,我無法徹底消化,兩膝一軟,順着鐵欄頹然滑下,跪倒在牢籠外面。
師父顯然知道我是紫檀的亡國公主,他把跳崖的我救了起來,發現醒來後的我因為國毀家亡兩重打擊太大,以致記憶全失,他便順勢為我編了個單純的人生。師父是當時唯一曉得我真正身世的人……辜祉祈卻把師父抓了起來……他不想讓我的身份曝光……所以……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世……
辜祉祈從一開始便知道我是爾雅……
他一直都在作戲……
他一直都在作戲?
他在作戲?
無數零碎的片斷,慢慢自我的腦海中彙合成一幅完整又清晰的圖畫:他遣二爺到桃花林請師父出山作雨祭,他早料得師父已遁隐于世,我自會代師入宮。然後,他一面聖旨下來,将國師頭銜砸到我頭上,将我綁在皇宮之中……他把我帶上路前往錦陽查考天降異象的事情,讓我看見雨夜荒宮之中,他在芊園裏頭,是如何的想念着死去的爾雅……紫檀亡國九年,爾雅的忌日,他又故意在承熙宮的桂花樹下設祭悼念故人,那時他已經聞說我和二爺走得頗近的事,于是想藉此表現出他的深情,好賺取我的感動和同情……沒錯,那時候我對他的好感,有一半是來自于他對死去愛人念念不忘的動容,我好想把他從過往悲傷的泥沼中拉出來。
一件一件的事,串聯成一場精心鋪排的戲。
那看似天意的重逢,不過是他精心安排出來的一個局,原來由始至終,他都在欺騙我。
的确,連嫣明從青龍閣外看見我的第一眼,便開始估量着我是身份,那麽城府深沈老謀深算狡猾如貍的他,又豈會從沒想過,我便是爾雅的可能?我只是不願去臆測,甘願為他布下的假象所蒙蔽。
九年前、九年後,我居然栽在同一個人的手中,經歷了那麽慘痛的教訓後,我卻依然毫無長進,真是傻得可以。
手,掄成拳,猛擊鐵鑄的牢門,牢門紋絲不動,整條手臂卻麻痛起來。
莫非,他就不怕我一天恢複記憶,記得自己是爾雅,也記起了當年他在紫檀皇宮裏是如何利用我的事情,一怒之下離他而去麽?
不,只要我一天不發現被他關在牢裏的師父,不知道他打從開始便知道我是誰,那我只會傻傻的相信他高超的演技,相信他的确一直為舊情而忏悔着。到時候,怨也消了,恨也消了,無論我是洛言夕抑或雍爾雅,都只會重投他的懷抱裏去,留駐在他的掌中。
我仰天一笑,笑自己誤托檀郎,笑他從來都是掌控一切的一方。
「言夕?」也許我沉默太久,師父不禁開口探問。
我從深思中猛然回神。「師父,是徒兒不肖,連累師父在牢中受苦受難了。」若果不是我,師父不會被抓來。
難怪那次随皇兄到洛陽城,洛水之戰前夕我曾抽身到桃谷一趟,卻見不着師父,原來他一直被關在皇宮之中,我卻是到了此刻才發現。
「為師沒事,妳無須擔憂。看守之人以禮相待,一日兩餐供應亦從未間斷。」他笑着安慰內疚不已的我。無論桃源仙境還是簡陋僻牢,在他的眼中似乎并無二樣,階下之囚四個字,在他的字典并未存在。「為師擔心的倒是妳,雖然同處于這四面朱紅宮牆之中,我卻無法親身為妳開引。慶幸這牢房并非全然的密不透風、暗無天日,上方這個小窗,總算能讓為師在束手無策之際,想到偶然為妳指點一二之法。」
「師父說的,可是讓鴿兒傳書?」
他颔首,道:「桃花林的鴿兒,最是有靈性,當日閑時豢養着不少,正好将牠們召來辦事。牢中有筆紙,我提筆寫字時,旁人也只是以為我在練字作畫,趁不為意我便把紙條系于鴿兒腳上,把牠們從窗口放飛。有回我在紙條中卷着一株清心草,妳還記得嗎?那也是我喚他們從桃谷銜過來的。」
「三爺那邊,也收過師父的信鴿?」
「妳都知道啦?昱王爺是妳生命中的貴人,而且鴿兒可喜歡飛到澄懷宮去,昱王爺把牠們養得肥肥白白的,為師漸漸擔心牠們塞不進這小窗子來。」
滿懷心事的我,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師父為何不傳書告訴我,您被困的消息?」這樣即使我拼了命也會将師父救出來。
「這是天命。」他饒富深意地道:「為師一直在這裏等着妳。」
師父定然是算到我有此一劫,便委身牢房內,候着這個與我相遇的契機。「師父……」我喊了一聲,心頭是暖呼呼的感動。
不成,我不能随便涉險,我要救師父,也要救我自己。
「師父,徒兒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的,你等我。」心念已定,我便不可再魯莽而行,先前那撒手一搏脫困逃走的念頭馬上被摒除,在這個還搞不清楚開鎖人是敵是友的時候,我不能冒險。
「言夕!言夕!」
師父的叫聲中,我昂然堅決地踏上了回頭的步子,返到原先屬于我的牢房內,「咯嚓」一聲,親手落下了鎖。
蜷卧在石床上,一切便都像是沒發生過的樣子,我就這樣靜靜的,把自己縮作小小的一團,完全靜止,一語不發。相比起昨天一整夜的哭笑肆鬧,此時的我明顯安靜多了,卻是安靜得不太尋常。
緩緩合上眼皮,遮住眼眸裏的荒涼晦澀。
外間依舊是漫天的冰刀雪箭,飛雪潇潇,寒風蕭蕭,恰似野狼的哀嚎,孤鬼的悲泣。
我的心在躁動着,但覺心中一直以來那些明确的信仰已經崩解,有些東西卻徐徐揚升起來。埋在最深處的意決,就在這一瞬間,悄然無聲地産生了逆轉。
再張開眸時,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卻又是前所未有的混沌;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又似是前所未有的矛盾。
☆、與君同沈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洗吾足。
當這兩句話在心底裏反複盤旋時,耳畔傳來鑰匙插.進鑰匙孔時金屬碰擊的微細響動,開鎖的聲音又再出現。
是誰如此不屈不撓,一再慫恿誘惑我萌生起越獄的念頭?
我抱緊了兩臂,屈起雙膝,弓起身子,默默地瑟縮在石床的角落,懶得理搭那些無聊的家夥。
吱呀──
牢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周圍的氣流似乎産生了不一樣的波動。
「她是餓昏了嗎?怎麽都不擡起頭來理一下我們了?」
「三弟,你輕力一點。」
話聲未落,我便感覺手臂陡地被人用力的扯了起來,眉心一擰,迅速睜眼,眼前正矗立着一玄一青,一近一遠的兩條身形,抓我手的正是辜祉南,而他身後的是辜祉軒。
「噓,幹麽這樣一動不動的把自己縮起來,害我們還以為妳是怎麽了。」辜祉南的面色從繃緊變成輕松,似是緩了口氣。
我便知道,他們一定會救我。
翻了個身坐起來,我逸出了笑,笑容卻顯得有些無力。
一張黑眸上上下下地仔細審視着我,修長如玉的五指前伸,拂去了落在我腮畔的一绺秀發。辜祉軒柔聲問:「獄中苦寒,妳還好嗎?」
他的溫柔,一如往昔,哄出了我眼裏的淚光。冷硬的外殼霎時褪去,我其實不如自己想象的堅強。
「怎麽不說話了?」他曲起食指頂了頂我的臉頰,憐惜着那片蒼白晶瑩。
此刻的我,心心念念都是想着一樣事情。「二爺,你是知道的對不對?」我捉住他的袖角,沒頭沒腦地道:「你知道,從我踏入皇宮的時候,皇上便曉得我是失了憶的雍爾雅,對不對?」我沒有忘記,那次在芙蓉苑裏,他曾經對着皇上質問:「你一次一次的騙她、利用她,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麽?」那時聽着我還有些懵懂不解,此刻回想,一切再也是清楚不過了。
「我……」他有剎那的無語,轉而窘笑了一聲。「妳怎麽在胡思亂想了?皇兄把妳關進來只是權宜之計,很快便會還妳清白。何況,我跟三弟也會設法将妳救出來,別擔心了好嗎?」
我定定地望着他,哀然一笑。其實,連他亦在瞞我吧,他不想讓我傷心,可這謊言想要掩飾一輩子實在太艱難,真相被揭破只是早晚的事兒。
也許是上天的旨意,要是他沒有把我關進來,我便永遠也不會知道師父在這裏,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騙我。
旁邊的辜祉南瞥到我倆的神色都不對勁,急着想轉移話題,連忙把手中的三層紅漆食盒拎到了我的面前,晃了晃。「再聊下去飯菜都要涼了。本王頭一遭當個送膳的,好歹賞個面呗。」冠玉般的俊臉挂着獻寶的笑,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道:「放心好了,這絕對不會是妳最後的一餐。」
我心裏明白,能夠為一個死囚送飯,他們在背後必定費了不少功夫,排除了不少阻力。畢竟願意雪中送炭的人不多,對于他們的好意,我是心領了。
食盒被掀了開來,有熱菜、有米飯、有湯水,還有女兒家最愛的糕點零嘴,濃郁的食物香氣飄滿牢房之內,我不單沒有食指大動的感覺,反胃的沖動瞬間湧上了喉頭。是因為餓得太久的原故嗎?我捂住了嘴巴,怕自己會吐出來。
「妳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別急,先喝一點熱湯吧。」
辜祉軒盛了一碗雞湯遞給我,我雙手持着碗,任那溫暖直直透至我的手心。雞湯慣常浮面的那層油膩一早便被人細心的隔去,那泓清澈澄黃看着便覺可口,熱騰騰的白氣撲面而來,我卻忍不住匆匆把碗塞回他的手,彎低腰,把頭扭到一邊幹嘔了起來。
「夕兒!」辜祉軒吓了一跳,碗裏的熱雞湯濺出不少,他卻不覺得痛。
我擺擺手,想告訴他沒事,無奈說不出話來。
見到我一臉痛苦,眼中泛淚的樣子,兄弟倆都吓着了,手忙腳亂的扶住了我的胳膊。
「人來,快傳太醫!」辜祉軒朗聲大喊,洪亮的聲音傳送至天牢大門,那十萬火急的表情和語氣,讓我猜到自己此刻看來有多糟糕。
幾個獄卒聞聲而至,看見牢內的景況,有些兒不知所措,竟在那邊議論了起來。辜祉軒的眼下更是容不得半刻的耽擱,眼前一陣天地旋轉,我已被他橫抱了起來。
「翊王爺,您不能這樣把重犯帶走。」獄卒們攔阻着堅決将我抱出牢門的辜祉軒。
「讓開,否則本王便不客氣。」他怒氣騰騰,瞪目斥道。
「王爺!」
「總之一切後果由本王承擔。」
辜祉南也從後站了出來助勢,雙方磨刀霍霍,額頭急冒冷汗,全身簌簌抖着,我不知曉自己是怎麽出獄的。模糊地,察覺獄卒們向着青龍閣那邊而去,似是請示皇上去了,辜祉南則直奔太醫院的方向。
我被直接帶回了容華宮的寝室,不久辜祉南便提拎着太醫的領子進來,茗煙沐岚站在床榻旁守着,焦躁地盯着太醫為我把脈。
太醫的表情諱莫如深,也許是感到大家的目光皆停駐他的身上,一滴冷汗自他的額際劃落灰白的鬓邊。
「皇上駕到!」李壽公公那略尖的喉音高喊。
「有人跑來告訴朕,皇弟劫囚了?」
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熟悉至極的聲音晃進門來,那襲亮眼的明黃被隔在屏風之外,衆人匆促出去行禮。人在身邊來來去去,我胸口的翳悶和難過漸漸纾開,胃間如浪淘席卷而來的翻湧也不再那麽劇烈,喘噓噓地倚着床,側頭怔怔看着屏風上影影綽綽的黑色人影。
「此事實屬情非得已,驚動皇兄,臣弟罪該萬死。」話聲清冽如酒,來自于辜祉軒特有的嗓音。
「大皇兄,此刻不是興師問罪的時候,方才言夕嘔吐不止,一副辛苦得快挂掉的樣子,情況危急,二皇兄和我也顧不得那麽多啊!」辜祉南解釋着。「太醫剛來看了她一下,我們先聽太醫怎麽說好不好?」
「好端端的在牢裏待着,怎麽又鬧出事來?太醫,她到底怎麽了?」他的語氣透出了絲絲壓抑。
「呃……禀皇上,這個……」太醫欲言又止。
「是中毒了麽?不對呀……她一直沒有進食,方聞到食物的味道便吐。難不成是在獄中冷病了嗎?她這人最是不懂照顧自己,上回還傻傻的躺過雪地……」辜祉南自問自答得非常流利。
「不是中毒,也不是風寒。」太醫支吾了一會,才隐晦地道:「永宸公主沒有生病,之所以會身體不适,還有作嘔,是因為……是因為懷孕引致……」
屋裏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亦能聽見,難言的氣氛在室內流竄着。
一臉青白,我用顫抖的手覆上了腹間,一股涼意自手腳攀升,攫住我的心髒,彷佛連血液也結成了冰。
我,有孩子了……
太醫徑自的說下去:「根據脈象顯示,永宸公主約莫已經有孕兩個月,先前胸前受傷微臣等治療之時未能發現,乃因日子尚淺,滑脈之象未顯。公主突然嘔吐大作,是由于外間環境,與及連日少眠少食所致的孕吐,并無大礙。不過公主自從上次受傷大量失血之後,體虛脈弱,身體一直未能複原如初,加上心中似有憂患不舒,現今腹中胎兒隐有不穩之象,可能有流産的風險……」
兩個月,兩個月前我還未有恢複記憶,兩個月前我剛被封做龍元的公主,兩個月前我被太後打包送給拓拔顃差點出事,那夜是辜祉祈在我被擄到斯夷國的路上救下我,我們……
就是在那一夜,我居然有了辜祉祈的孩子,上天給我開的玩笑何其大呀!
到這一刻,當我發現他禁锢了師父,當我發現了他欺騙我的真相,當我對他已是徹底的心死,才有人跟我說,我的肚子裏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沉重的頭顱軟軟地斜靠在床柱上,我的心麻得沒了感覺。
「朕令你一定要保住她腹中的孩兒,若有何三長兩短,你便提着你的人頭來見朕,清楚了沒有?!」
震震如厲雷一般的威逼,吓得禦醫忙不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微臣鐵定竭盡所能……竭盡所能……這段期間,公主必須好好休養安胎,切忌讓任何事情牽動起過劇的情緒起伏,微臣馬上去開些疏肝理氣、散解郁結,還有助血補氣、護胎安神的方子,給公主細細調理。」
「還不快滾出去寫方備藥!」
一聲怒唬,接着是唯唯諾諾的應聲,我像是察覺到什麽似的略略擡起頭,映入瞳眸的是一張清眉俊目的臉孔。辜祉祈繞過了屏風出現我的眼前,鮮明的顏色,溫暖的氣息,他再不是屏風後那道威儀懾人的淡墨身影。
無奈他本人跟影子一樣,永遠都是可望卻不可觸及。
「爾雅,妳有朕的孩子了。」他興沖沖的來到床沿,将我納入他的臂彎,話聲裏難掩激動。
我木無表情,沒有歡喜的回摟他,也沒有推開他,只是用淡淡的眸色瞟着他。
「朕要給妳一個名分,立妳做朕的夕妃,這一次,妳不能再拒絕朕。」他霸道地道。
我淺淺的勾起蒼白枯燥的唇瓣,道:「皇上,要我當你的妃子,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只有朕能辦到的,別說一個,即使一千個、一萬個,朕也會替妳辦妥。」
屬于天子統禦天下的狂肆傲氣展露無遺,當初的我會愛上他,也是因為這一點吧。我沒有再看他,眼神飄飄渺渺的,不知落到什麽地方去了。
「放了我師父,我便當你的妃。」
話甫出口,被抱在他胸懷中的我就能感覺到那突如其來的僵硬。話暗示得太清楚,他瞬間領悟我在獄中發現了什麽。
他猛力地把我的身子扳過來,逼我正面地面對他。「爾雅,妳聽朕的解釋,朕……」頭一回,我聽到他的結巴,想不到向來自信桀骜的他竟也有說不出話來的一天。
到了這一刻,解釋有什麽作用?「放了我師父,我便當你的妃。」我垂下眸,一字一字的重複着。
「這麽多年朕都不信妳已經死了,自朕登基以來一直尋找關于妳的消息,皇天不負有心人,一年前朕派出去的人終于告訴朕,妳也許便在桃谷之中……朕怕妳知悉真相後,不肯回朕身邊,才會一直隐瞞着妳……」他的臉色如土,急急的抓住我的肩說,唯恐我已經審了他的死罪。
「荒謬、借口、騙人!」
我再也聽不下去,痛心疾首地對他的臉吼道。他還以為,我會天真的繼續相信他嗎?不會了,不會了,是他親手将我對他的信任一再葬送,我發誓不會相信他了……
如雪雨細碎的吻不住落在我的頰邊,他雙手捧着我的頰,但我堅決地撇開了頭,冷冷的,不予他一絲一毫的響應。
終于,他氣餒了,挫敗地瞪了我一眼,眸光裏揉着柔情、憐惜、不甘、惱怒,還有更多的無可奈何。
「朕答應妳。」
他放開了我,轉身走出了內室,經過屏風時他發洩似的提腿一踢,黃袍翻飛,玄靴揚動,「轟鹿聲間,木框鑲玉的屏風倒塌下來,吓壞了被隔離在外不知何故的衆人。
「傳朕口谕,從今開始,洛言夕便是龍元的夕皇妃。」
皇妃,雖位于皇後之下,卻在當今的清靜安寧四妃之上。對旁觀者而言,這絕對是個無上殊榮,于我,它卻無異是一具,要把我硬生生束縛住的枷鎖。
宮女太監面面相觑的震驚神情一覽無遺,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了下來,其他人也逐一朝背抵着床柱的我跪下。
「奴才、奴婢,參見夕皇妃娘娘。」響亮的參拜聲震徹整座容華宮的屋瓦。
懶再理會屋中亂成一團的情況,他拂袖負手而去,我望着他離開的清冷背影,像是在擎宇居的池邊初見時,那麽的孤高不可親近。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辜祉祈,你我,該如何再走下去?
朦胧雙眼眺向黃影消失不見的方向,我微微張開口,無聲的問着。
☆、三生糾纏
跟皇帝談條件有一個好處,就是君無戲言,不出一天,辜祉祈便命人把師父從天牢釋放出來。那邊廂,宮裏上下各司其職,為皇上冊封皇宮裏第一個皇妃的事情籌備着,瞧那架勢,他似乎決意要将立妃之事大肆宣告天下。
公開便公開吧,反正到了這一步,我什麽都是沒所謂了。
「言夕,妳這樣又是何苦,勉強自己留在皇宮裏,妳會快樂嗎?」
辜祉祈允了我,師父被釋放出宮前,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的請求。風蕭蕭兮,草木寒。西宮門被一層糖粉般的霜雪完美地包裹着,少了幾分恢宏氣勢,添了一份柔美蒼涼的況味。朱牆下,宮門前,我師徒二人再見已是話別時,師父一見我便直嘆氣,問了個讓我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只要師父安然無恙便好,從此以後,師父和夕兒之間便是有一道宮牆之隔,請恕徒兒不能再侍奉師父左右。」
我跪了下來,向着師父磕了三個頭,感謝他多年來在桃花林對我養育教導之恩,被師父一手扶了起來。
「有孕之人,怎能随便跪地?」他責道。「本來,這孩子兼具龍元和紫檀皇族的血脈,興許能化解兩國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仇怨……」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
當日我為雲湘伶作壇寫下護胎符,她擅作主張拆破護符錦囊,為陷害我更不惜沾惹邪惡的厭勝之法。她并未想到這樣做,會傷害到使法之人──也即是我,偏偏那時我已懷孕 ……我心裏一直暗暗擔心,母體所受到的沖擊會危害到孩子……
「師父的意思是……」我的心猛跳。
他不置可否,眼神望向天。
不會的。我的神色一黯,下意識地撫向依然平坦的小腹處。
「後宮乃是是非糾纏之地,你們母子倆目前的處境好比在巨浪驚濤的小舟之中,好生叫人焦慮。」
師父走得毫不放心,本是逍遙物外之人,卻因為我而再三打破原則、洩露天機,試問我怎能再拖累他老人家,尤其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連自己心底也是毫無把握……「禍福相倚,天命無常,請師父無須為徒兒擔心。」我既決定,這一生與君同沈,即使化成修羅魔鬼随他共赴地獄去,亦是無怨無尤。
「妳明知道的……唉,妳想報複他,可是當局之人又何嘗不會痛苦?你們之間,由愛生恨,恨到深處,終始逃不開一個愛字。三生三世癡守輪回,牽絆生死,纏繞不休,何時方有終結的一日?」
「三生……三世?」這詞兒,卻是陌生。
「第一世,他是河伯,妳是他的妻子洛水之仙,他背着妳與水族女神幽會,妳一氣之下便轉投向後羿的懷抱。他不甘心,第二世投胎化作曹操之子曹丕,與前生是後羿的親弟曹植競争一個妳。在那時候,妳的名字叫做甄宓,美貌名聲遍播天下,短暫一生糾纏于他們兩兄弟之間:曹丕建曹魏,登位成魏文帝,暗中想對這個同是情敵的親生弟弟下毒手,妳于是便以當他的甄夫人作條件,換取妳心中所愛之人的平安,他終于再一次得到了妳。可惜,他仍是不懂珍惜,當時後宮之中嫉妒妳的人有許多,其中一個叫郭嬛的誣蔑妳與皇叔之間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終于,妳為表清白犧牲了自己,曹丕才恍然大悟他錯手賜死了妳,後悔莫及。曹植得逃大難,卻為妳磋跎一生,以妳在他心裏的形象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洛神賦》,感動了天地。這一段的孽緣,在亂世的舞臺上循環上演着,今次,他是敵邦的皇子,妳愛上了他,他害妳國破家亡。妳為了翊王爺又和他一起,跟随命運既定的軌跡,依舊彼此無休止的傷害着。」
聽完,說真的,我并不感到意外,這世上或許再沒有事情能讓我感到驚訝。原來,我們之間有着這般跨越三生的淵源,今世的苦苦追逐、多番離合,延續了上兩世未了的情債,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
「既然,他一再負我,為何還要纏着我不放手?」發自肺腑的疑問,帶着自己參透不了的苦澀味道。
師父輕輕搖頭。「這一世,他是為忏悔贖罪而來。」
我冷冷的笑了出來,彷佛聞見了一個天底間最大的笑話。
「還有一件事,妳也許不知道……」師父的語綿細得像是松針,流露點點的提醒:「勾引河伯的水族女神、後來當上魏皇後的郭嬛,這一世,她被喚作雲湘伶。」
身子,禁不住微微的晃了一晃。從中作梗之人,代代如是,我們四個,到底要牽扯到什麽時候?想着,忍不住嗤了一下。
「執念是天下萬惡之根源,從前,為師用了數載光陰導妳向善,讓妳能無憂無慮的生活在桃源淨土之中,忘卻國家被奪的仇恨。這一回,為師把選擇的權利放回妳手上,将來妳想要怎樣做,是要此生陷溺,抑或相忘江湖,都由妳自個兒去決定。」
終于,師父移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
「言夕,師父言盡于此,妳……好自為之吧。」他留下了這四個字,再也無話,自高宏的宮門口穿出,通過重重守衛關卡,默然杳去。
我沿梯拾級至宮門之上,搜索師父衣袂飄飄的蹤影,不舍地,長身而拜。
雲淡風輕,踏痕無跡,神仙般的背影終至不見。
良久,背後傳來微細的步聲,我知道有人登上宮門來了。
「別靠那麽邊,不然我怕我會忍不住把妳從這兒推下去呢。」
嬌柔脆嫩的聲音透着不協調的血腥,我轉頭一望,一身殷紅鳳氅豔麗無匹的雲湘伶自角落現身,娉娉婷婷的朝我走來。
「若然皇後娘娘真敢這樣做,又豈會煞費苦心的插贓嫁禍于我?」發絲逆風輕揚,拂過我帶着諷笑的臉。
「妳的命倒真是硬,幾次三番的明刀暗箭,明明進了死牢居然也能被釋放出來,毫發無損的站在本宮面前。」在人前總是雍雅、大度、風姿動人的她,只有在我倆單獨相處時,才會露出這般陰冷的神色。
這樣的惺惺作态不累人嗎?我啞然失笑。
「江山易,城郭毀,多年來雍爾雅卻依然健在,我的命能不硬嗎?」擺開雙手,我自嘲地道。「幸虧上天保佑,我福大命大,才得以幾次三番逃過大難,可惜讓娘娘失望了。」
我對她的容忍已到極限,如果她看不出來,還處處挑釁的話,那我只能為她感到悲哀。
「洛言夕,妳不要得意,盡管妳肚裏的孩子比本宮的長了半個多月,可是男是女未到生産之時亦未分曉,妳懷的未必是皇子,本宮未必會輸予妳。何況,妳能否順利誕下孩子仍是未知之數,別以為可以母憑子貴,奪走本宮的位置。」她的弦外之音是,于這懷胎十月的日子裏,她會拼盡一切方法對付我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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