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擔憂

牢裏潮濕髒亂,還有幾名衣衫褴褛的囚徒與我倆關在一起。

方卿雅蹲在草堆上和囚徒唠嗑、玩骰子。手技着實不怎麽樣,幾乎一連串輸,銀子一錠錠往外掏,囚徒們欣喜得合不攏嘴。

最後我實在忍住湊近去玩了幾局,把輸掉的錢都贏了回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牢裏樓梯傳來噠噠走來個人,一身铠甲英姿勃然。

方卿雅站起來,行了個家禮。

原來此人便是傳聞中震懾邊疆的方将軍,我還是頭一次親眼見着,大将風範十足。

大将一聲怒吼:“逆子!”

方卿雅捂住耳朵,“爹,缇缇面前您給我留點面子。”

被侍女到一處院落居住,我在裏面轉了一圈,沒見到景池珩。隔着一道院牆,旁邊傳來方卿雅的慘叫聲。

“爹!別打了!我是您親兒子!打死我誰給您送終!”

憑這張嘴就該打!

慘叫聲持續了好長一段時候,後來沒再聽到棍子抽打的聲音,他卻還在叫。我搬了張凳子放牆下,以為站上去能看到隔壁方卿雅的慘狀,悲催地發現差半個頭。

我坐在院子裏等待,越等越覺得時間是如此地漫長。漫長到足夠我把六年來深刻在腦海中與景池珩相處的點點滴滴全部翻出來細數一遍。當我還是個孤僻寡言的孩童的時候,也經常像現在這樣,搬張小凳子坐着,細嫩的胳膊撐住下颔,一瞬不瞬呆望着府中大門的方向。這也正是老管家通知我景池珩快要回來的時候。曾經依賴他依賴到片刻都不願意分開,但這份依賴很快被他的刻意疏遠消淡。我也逐漸開朗起來,再也沒有像幼時那般,在他離開京都後,掰手指數時日,一天天在等待中度過。

接連數日趕路,又在進入城門時被抓進陰暗潮濕的大牢,此時已經累得不怎麽睜得開眼皮。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刻意在外面等景池珩回來,反正他回來是遲與早的事,等不等根本無關緊要。

所以這麽傻乎乎等在外面究竟是為什麽啊?

當我準備思忖自己愚蠢行為的原因時,周圍忽地一暗。意識到什麽,猛然擡頭,他就這麽垂首望着我,漆黑的眼眸映出我蜷縮身軀的摸樣。

習慣于看到他憤怒的神情,更習慣于聽他絮絮叨叨的訓斥,但像今天這麽沉默的卻是少有。我猜大是被概被氣到極點已經說不出什麽話。

“我必須承認偷跑出府的行為罪無可恕,懲罰只準吃青菜或者在起勁為止沒有抄完的二十遍律例上翻個倍,總之你想怎麽出氣都可以,只要別遣我回去。”

他由始至終抿着唇沒說半個字。這算默許還是反對?

很快,他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我眼巴巴地跟在後面,既想搭幾句話,又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緩和他單方面的冷戰。

他哄我總有很多種辦法,随便一招都非常管用。譬如減少練字的數量、學琴的時日,又或者準我自個出去玩。

但要哄他,實在沒有丁點辦法。他這麽大個人,脾氣又這麽難以琢磨,至今為止沒什麽叫他看得上眼的東西或者人。想讨好他,難度不是一般地大。

侍女喚我去用膳,景池珩沒有出席,倒是出現了個意料之外的人,淩似水。

流闕的三根頂梁柱,兩根到了嶺南,等于只有費炎齡一人留着撐門戶,也不知道顏瑜究竟把卧底找出來了沒有。

“過來坐,”淩似水笑着拉我在身旁坐下,手指一桌菜肴,道:“全部都是按你最喜歡的口味做的,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吧,看着比上回在流闕的時候更瘦了。”

我掙紮了很久,道:“要不淩姐姐你去叫景池珩來用膳。”

“我?”淩似水笑:“你兄長怎麽可能聽我的,再說他一個成年人一頓不吃又不會餓死。”

這不是餓不餓得死的問題。他這個大個人,竟然學我鬧脾氣不吃飯,實在令人難以接受。最起碼,他心情不好,應該讓我也跟着心情不好,然後我怒而摔桌而去,留他悠哉吃飯才是。

難道這次真的錯到無可原諒了麽?他連看都不想看見我了麽?

“既然你都已經來了,你兄長也不會把你遣回去,反正你也遣不去回,”淩似水夾菜放到我碗裏,“廚子早找好了,口味都是照着京都做的。嘗嘗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啊?”

“你不知道啊?謝钰一時疏忽讓你偷跑出府,但不可能找不到你的行蹤。大梁各州城都有流闕的暗線,想找個人根本不算什麽難事。你的同伴方卿雅沒有告訴你麽?”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行蹤都掌握在景池珩手裏?”那他究竟生氣個什麽?

“倒也不完全算,好幾次都暗線也跟丢了人。譬如這次在進入嶺南一帶時,突然沒了行跡。你兄長憂心得不得了,臨時取消了原本要會見嶺南主事的安排,甚至親自出城去尋找。這四周圍枝繁葉茂,一旦躲藏了人,尋找起來談何容易。我認識他十幾年,從沒見他有過大海撈針這等低效率的行徑,可見是真的擔憂到了極點,哪怕知道不是個好辦法還是忍不住要去做,減少讓你有遭遇危險的可能。缇缇,你真的以為從京都到嶺南這一路都很順暢麽?如果沒有流闕的暗線在後背打點一切對你不利的因素,如果沒有方卿雅警覺地避開危險的地盤,真的可能就這樣安然無恙地抵達嶺南麽?”淩似水輕笑着說道:“說起那方卿雅,躲避跟蹤的技術倒是不錯,好幾次暗線跟蹤失敗都是出自他的手筆。他這一路保護的這點初衷雖然不錯,卻也直接害得你兄長擔憂得不成樣子。真叫人不知說什麽好?”

她說景池珩擔憂我的安危?可我真的半點也沒有看出來。如果真如她所講,那麽剛才見到安然無恙的我,他應該是欣喜的神色才對。

盡管饑腸辘辘,可我沒有胃口吃飯,捏着筷子在碗裏跺來跺去,把飯和菜跺成一灘爛泥。

淩似水召開侍女給我換了一碗米飯,語重心長道:“缇缇,他比你還小的時候就已經孤身一人離家。曾經的晉王府是個什麽樣的局勢你可能不大懂,但你這麽聰明應該可以從你父親晉王與你母親常寧長公主的關系推測出景池珩是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出生,又是怎麽渡過孩童時光的。缇缇,你是他的掌中寶。人活在這個世上,沒有不受過苦的。他所經受過的,一點都不希望你經歷。你該知道他舍不得你吃半點苦,舍不得你受丁點委屈。在我看來,或許在他心目中,沒什麽比你更重要,流闕的存亡也比不上。你懂麽?”

我眉目不動,搗騰筷子的手指也停頓了下來,道:“那些點點滴滴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他哄我喝藥的時候那麽有耐性,哄我睡覺的時候嗓音那麽輕柔。不管是動作還是聲音在我看來都是最最溫柔的。可是淩姐姐,你是不是也以為我還是個小孩子那麽好糊弄?從前他對我很好,可惜現在已經不是了啊。”

“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呢?或許他是有些地方做的讓你認為很不滿意,可不管怎麽樣,都是為了你好。拿嶺南的這件事來說,你以為他當真願意插手麽?這其中除了你皇帝舅舅的安排,更是基于因為寧娴于你的重要性。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也是你唯一最好的朋友。在他有能力周旋範圍內,不可能讓你失去唯一的朋友。追根究底,還是為了你。”淩似水長長嘆氣,“你到底年紀還小,總會有很多弄不明白的事。不過也不是很要緊,你只要記得,他終究是你的兄長,一直以來最疼愛你。無論你長到什麽年紀,在他眼裏也終究是個孩子。”

可我覺得他才越活越像孩童。陰晴不定,說翻臉就翻臉。

這天夜裏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捏着被子數羊數到一千多只才起了睡意。第二日起來已是日上三竿,洗漱後我跑去院外,見方将軍領着方卿雅和景池珩在談話。

大約是說他這逆子如何如何混賬把小郡主拐出了京都帶到這偏遠之地。景池珩對待朝臣的态度一向很一般,确切地說不怎麽愛理會人。根據我多年觀察得出結論,除非別人主動跟他搭話,否則他嘴裏一個字也不會蹦出來。而難得應和別人幾句,也顯得很冷硬,但凡有點思考能力的,搭話不會超過三句就識趣地給自個找個臺階下。可景池珩對方将軍的态度卻出乎我的意料,難得的溫和,唯獨看方卿雅的眼神像利刃似的,沒什麽好臉色。

方卿雅不安分地站着,瞥到我在院外,欣然招手擠眼睛。這厮昨天不是被打得很慘麽,怎麽今天看起來生龍活虎像個沒事人似的。

“喲,這就是方卿雅啊,模樣生得真是可人,像個嬌滴滴的姑娘,”淩似水笑眯眯道:“昨日苦思冥想塞個什麽樣的人到左維的身邊。原本打算把顏瑜叫過來呢,瞧方卿雅的樣貌倒是最合适不過的人選,生得好又會武功。顏瑜差就差在沒有自保能力,說不準被左維吃幹抹淨。以方卿雅之前躲避暗線追蹤的行徑來看,絕對是個聰明且應對能力極強的人。派到左維身邊,再合适不過。缇缇,你說呢?”

“啊?”

原諒我沒有聽明白她話種的含義。

“哦,左維喜歡男人”淩似水說,“要不然我就自個上了,省事省力,還用得着費心思琢磨合适的人選。”

我将這個想法傳達給方卿雅,他含着淚拒絕說。沒辦法對一個男人眉來眼去,打死他也做不到。

淩似水笑着教導他,你将他當做是缇缇,眉來眼去還不是順風順水的事,沒有多大難度。

我聽聞左維是個荒/淫的,這樣的人往往面相生得極其不好,雙掌撐着下巴,忍不住插嘴道:“可我肯定比他好看多了啊,你叫方卿雅把他當做我,這個難度是不是太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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